爱情,就这样,在一九八二年那个极其特殊的年份,以一种让人淬不及防的方式突然降临。它就像那场不期而遇飘来的雪花;又像你走在人生黑暗的森林里,为寻找出路四处碰壁,疲惫、劳累、忧伤、困顿,甚至沮丧都包围你;此时,突然有一位美丽仙女,手持魔棒在空中那么一挥,花瓣随同金光一片片洒落,你迅即神晕目眩,陶醉在这耀眼的光芒里。从此,你不再为走不出这黑森林而烦恼,圣经上写:“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了光。”但引领你前行,给你力量和希望的,比上帝还要伟大,因为阿佛狄洛女神,本就是在上帝之前来到这个世上的。当然,为了得到爱情女神的眷顾,钟凯南也交付出许多,包括朋友、父母亲情,甚至不惜丢掉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但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为了心爱的女孩,那时他已经下了决心,哪怕是像俄狄浦斯那样往地狱里走一遭,他都在所不惜。
隔过几日,雪霁冰消,太阳公公那张笑脸,又重新挂在碧蓝如洗的昊天,打开窗户,白亮亮的日光像一根根银丝,将天与地缝织在一起。
如同往日一样,钟凯南早早即起,先背了几页英语单词,忽然忆起夏梦荷几次跟他提及,要自己买一双新皮鞋,把脚底穿了六七年的军绿胶鞋给换掉。眼见得新年将至,他遂乘着响晴薄日,急忙挎上书包,兴致勃勃跑出家门。
此时,正是上班时分,外面已有不少行人在雪地里东西南北乱走,而且,因了地冻路滑的缘故,许多人都放弃了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改乘公交前行。但也有一些锲而不舍的人,仍骑着车,如同杂技演员一般在冰雪的路面上寻找平衡。偏巧,从钟家往外交部街的拐角处,有一段冰面被汽车碾得格外光滑,阳光照在上面,都能反射出幽冷的青光。胆大无谓的骑车人,那里晓得,每每骑行至此,无论男女,无一不像断了翅膀的鹞子,斜斜地栽倒在地,惹得一旁等车的人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他们只得爬起,掸去棉袄上的冰渣,放弃在雪地逞能,推着车一步一挨地往前挪步。
钟凯南要去的王府井百货商店,是全国最有名的一座商厦,物品齐全,历史悠久,到北京来旅游的外地人必去的一个地方。他到王府井的时间尚早,商场还没开门,便一转身,钻进它对面的东风市场北门的“中国书店”。
三十多年前的书店,还远不像后来那样敞开了柜台,供人翻阅,即便不买书,人们捧着一本心爱之物在地上坐一整天,做个阅读翁也不会有人管。那时的书店,包括王府井大街全国最大的新华书店,都像防贼似的在书架和读者间,横了一条长长的柜台,人们要想买书,必须隔着三四米的距离,伸着脖子才能看清书架上的目录。然后,再如同乞丐一样请求臊眉耷眼的售货员,把你看中的书从书架取下来,搬到你面前的柜台上。想那爱书之人,大部分都因长期浸泡在书中,弄得眼睛近视,神经衰弱,又由于爱美而舍不得配眼镜带上,这就逼着把人锻炼成布岛族人的模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不顾形象地越过柜台,看清书架上细小的字迹。除了与这三四米的距离做斗争,人们还得时刻做好准备,经受住女售货员挑剔、冷漠的眼神。由于看不清要找的书籍,人们只能一遍一遍麻烦这些国营企业的女孩子,将这本那本书拿过来,又放回去;反复几次,终于将这些吃着大锅饭、一年到头“旱涝保收”的售货员们,振起雷霆之怒,一顿嗔喝斥责,结果,只能是考验读书人的忍耐程度罢了。
但这家中国书店,却与以上书店不同。人家不仅撤去了防贼似的柜台,还撤去了堪称“图书搬运工”的售货员,大大方方让爱书之人自己到书架前,随意选取看中的书籍翻阅;事后,只要自己将书拿到收银台前结账即可。这可是那些近视眼读者的福音,这样的举措当时京城,恐怕没几家能做到。再加上,这家书店既有刚上市的新书,还有分量很重、价值不菲的旧书,每日都吸引了如钟凯南一般的年轻人,如同蜂蜜采花,嗡嗡营营,盯在散发着书香的书架上,舍不得离去。当然,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因为是效仿国外开放式管理,就难免有那嗜书如命却又囊中羞涩的人,以及知识阶层那些败类,今天,从新书上撕一张珍贵的西洋油画,明天,衣服内裹挟一本旧书偷拿出去。钟凯南就听过负责巡视的女售货员,不止一次抱怨:
“原来书架上好端端的放了一本《原始物理》,又不见了。”
“那本《西洋模特摄影选》撕成这样,谁还买呀?”
一个看上去像是负责的中年人,就会微笑着安慰她:
“不要紧,开放书架是个新生事物,到那儿都有不自觉的人,以后你盯紧点就是了。”
钟凯南每每听到这里,真想激动地跑过去紧握住他的手,眼含热泪,感谢他的大度,让他们这些爱书之人除了图书馆外,找到了另一个家的感觉。
那一天,他像每次来到这里一样,毫不吝啬口袋里的金钱,一口气买下三本书,它们分别是《黑塞诗选》、《丹纳哲学》和《世说新语》,其余都是新书,只有最后一本是老版,无疑那是受奚博文的影响才买的。
离开东风市场,钟凯南再次回到百货大楼,这里的顾客永远比想象的多,货架上的货物又比人多,衣帽箱包,化妆饰品,糖果点心,饮料酒水,可谓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在许多人看来这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给,不类人间天堂。可在钟凯南这颗神经质的头脑看来,它们更像是一个个长有触角、来自异世界的怪物,身体不停地膨胀,从四面八方向挤压过来,压迫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再加之,那些穿戴光鲜的女售货员,都爱拿了一双嫌贫爱富的眼神盯着你看,从头到脚,恨不得要把你的衣服一层层剥掉。于是,他就像逃犯一样匆匆跑到卖鞋专柜,也来不及细看,一手交钱,一手抓起他要的东西,没十分钟的功夫,就跑出了百货大楼。
只有走在大街上,当清明爽朗的空气吹进肺叶,钟凯南一颗躁动不停的心才重获安宁。
回到家里不久,忽然有贵客来访。说是贵客,其实也算是老熟人,是住在同院的父亲的老同事娄适白,和他的妻子陈怡,他们的后面自然少不了娄心月那张钟凯南再熟悉不过的脸。自从,娄心月与自己交往后,她进出部委大院的频率明显加快,来钟家串门也愈发频繁,有时天色晚了,她索性不回学校,而是到父母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上班。
父亲见到昔日老同事来访,颇感意外,放下手头工作,把娄适白与陈怡请进书房,吩咐母亲赶紧沏茶倒水,陪他们聊天,只是有意把娄心月留下,让儿子负责招待。
娄心月来家里多次,早已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先拿出来两份礼物送给凯西和小翠,送给凯西的是一支英雄牌钢笔,送给小翠的是一条带花纹的围巾;然后,又从口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到钟凯南手里,那是一个绘着希腊神话春、夏、秋三位女神的化妆盒: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这个盒子,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好朋友,今天我把它带来了,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这礼物太贵重了,可我拿什么东西还给你呢?”
“不用还,只要你以后无论怎么样,都还记着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就够了。”
娄心月说的有些伤感,仿佛俩个人从此就会分开,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似的。然后,像有什么秘密话要谈似的,娄心月又把钟凯南单独拉倒小屋,小心翼翼把一封信从口袋里掏出,展开,取出信囊,交到他手里:
“夏梦荷给我写了一封信,你知道吗?”
钟凯南困惑地摇摇头。
“那你打开看看吧,因为上面提到了你,只是你看完后千万不要跟她说,好吗?”
钟凯南点点头,迫不及待将那封信打开,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阅读起来;刚读到一半,他的眼眶就有些湿润。只见那封信写道:
“亲爱的姐姐:
你好!请别笑话我,说我太傻太幼稚,我实在有些话不知道该向谁说,它一直憋在我心里。今天我实在忍不住,才给你寄去这封信,吐露一点自己的心声。
我这个人从小就养成了怪脾气,因此,长大后时常让人讨厌,对这个我是没有办法的。其实,我认为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的心理是善良的,对任何人我都没有恶意,我愿意别人能够愉快、幸福,这就是我的本质。自从我和你接触以来,我始终把你作为我崇拜的对象,你的才华、正直深深打动我;你把你学到的本事服务于社会,凭这点就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至于我自己,走过一段弯路,也许现在还在走着;人改掉某些缺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活了十九年,没有什么作为,别人看不起我,冷落我;在家里,我能得到生活上的温暖,可父母并不理解我的心。我虽然没能上大学,可毕竟是个受了十几年教育的人,我也有思想,有头脑;我脑子里所想的不只限于吃喝穿戴。我还年轻,想有一番作为。我并不想成名成家,只是想使自己变得聪明一点,不至于让别人笑话我,说我蠢笨。
说到他,我心里很不好受。昨天晚上我们出去,我为他哭了,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确,他太善良老实了,别人总说我有办法,有主意,可在他面前,我什么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他太善良了。我去卧佛寺,在佛祖的尊像前试问:为什么让我遇见了他?难道佛祖就是这样折磨我的吗?现在,我们之间真可以说是‘重力加速度’了。天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明白就够了。我承认,我对不起他,100%的对不起,在这一点上我很为难,我不想给他的心灵造成创伤。有时,我想对他好一点,可一想到他是个异性,我的好心就全消失了。我的好姐姐,说句实话,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他对我也许同样如此,他心是洁白的,他也应该享受人间的快乐,得到幸福。这些我却没能给他,想到他将来如果真能和我在一起,那他是要吃很大苦的,我不忍心这样做。有苦有难我自己承担,我不去连累任何人,更何况是他——一个老实人。说句心里话,我配不上他,真的。我下过决心,准备自己独身一辈子,将来也就是这样了,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才准备这样,他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要强多少倍的善良、贤惠的妻子。至于我自己,不需要别人操心,上帝已经注定,我是苦命的女子。“
钟凯南用手死死攥住那封信,半天没有说话。
娄心月却表情淡定,一双美丽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一边手里捧着茶杯,一点一点抿着;那是采自南方老家的大红袍,秦岚特意吩咐小翠为娄心月专门沏泡的。
“怎么样?看过了?别瞧我这妹妹口口声声说你们没有感情,但我能看得出来,她这次是动真的了。”
“噢。”
“凯南,不管你最终选择了谁,只要你觉得------觉得幸福,我这当姐姐的就真心------真心为你高兴。”
娄心月说的这些话,就像是传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钟凯南此刻的心思早已心心念念全扑在那两页信上。他是又沮丧,又激动;又悲伤,又高兴,可谓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看到她说“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可听她又说“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才准备这样”,他又激动得不能自己,现在就想冲到她面前,将她拥揽于怀,几十遍几百遍地亲吻她的额头。以至,全然忘记了娄心月的存在,直到小翠突然闯进来,说钟部长想见娄心月,跟她有几句话要说,娄心月才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地从屋里走开。
钟凯南走出卧室,看到娄心月的父母娄适白、陈怡,正坐在客厅和母亲聊天,见他出来,秦岚忙腾出位子,向儿子招手:“来来来。看看人家心月父母难得来一趟,你过来好好陪陪人家,我去叫保姆给你们弄饭去。”
坐在娄心月母亲的对面,看着这位为女儿操劳得满发皆白的妇人,钟凯南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自责和内疚。
“唉!”
陈怡坐在沙发上幽幽叹了口气。
“凯南,你最近还好吗?听你母亲说,你为了考研把工作都辞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父母把你培养成大学生,又给你找到那么好的工作,多不容易,你不应该轻易地就这样把工作辞了;至于考研,也可以边工作边学习嘛。”
钟凯南没有说话。
陈怡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知道你和心月,从小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玩,在一起学习,后来又一起考上大学。我记得那一年考上大学的,全院好像就你们两个吧?”
“嗯。”
“那个时候,我就跟她爸爸说,凯南这孩子爱学习,心眼又好,将来一定会非常有出息。我们心月现在回到家,还经常把你夸个不停,说你有上进心,有才华,还特别爱帮助人,是个好青年------”
“阿姨,我没她说的那么好。”
陈怡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一直在给她使眼色的娄适白,又露出钟凯南再熟悉不过的慈祥微笑,用一只有些苍老的手,抓住钟凯南的手,无比恳切地说道:
“好,我也不说那么多套话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凯南啊,你看我们都不是外人,你跟心月从小熟悉,最近又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说彼此很谈得来。你也知道,我们家心月去年就应该有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但没能去成。今年学校又给了她一个名额,估计很快就要赴欧洲留学。她不愿意让我们跟你说这些,但我们做家长的着急呀,就想在她出国之前,尽快把你们的关系定下来。凯南,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这颗心早已给了夏梦荷!
就在此刻,钟凯南依然还沉浸在夏梦荷写的那封信里,恨不得飞到她身边,哪还有别的意思。但他又不可能说的那样直接,伤了两位老人的心。
“阿姨,叔叔,我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正忙着复习功课,还没想过这些。娄心月是学外语的,她本来就应该出国深造;而我是学中文的,注定属于这里,是离不开这里的。”
暮然间,钟凯南脑子里又闪现出圣诞夜,自己冒冒失失出现在娄心月宿舍门口的情景:那操着异国口音的洋人,那手持葡萄酒杯、头发染红的安娜,那喧闹沸腾的patty场面,一切是那么陌生,离他是那么遥远。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我们就不打扰你温习功课了。”
陈怡有些尴尬地结束了这场并不轻松的交谈。
钟礼成那边却是和娄心月聊的很投机。他们一起呵呵大笑着走出书房,多少冲淡了钟凯南心中的一丝内疚。在欢迎娄家人的晚宴上,父亲还特意以男主人的身份宣布,他从此将娄心月视为自己的亲身女儿,并决定这个元旦,他邀请娄心月和夏梦荷两个女孩到家里来玩,他们要一起包饺子,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