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如果进了监狱,彼特陈的爸爸会把我保出来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
“因为昨天我看到李珊了。”
“是吗?”
“你猜怎么着。我刚从家里出来,就看见他从胡同口穿过,他瞧见我,我也瞧见了他,他穿一件我最喜欢的嫩黄色运动衫,闹得我一晚上没睡好觉,今天连饭都吃不下。我们将近一年没见面,没想到------他胆子真够大的,我没找他,他到来我这里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时就应该给他几个耳刮子。后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都骂我傻,怎么拖一年才说,吵吵着要抄他的家。我就跟他们说,要打就往死里打,大不了一命顶一命,我去坐监狱。可是,现在正值召开十二大,进去了恐怕要判的重,所以,我想请你跟彼特陈说说,让他帮帮忙。”
这是一个星期后,夏梦荷和钟凯南在办公室的对话。
钟凯南当然知道李珊是谁,在她给他看的《爱的寻觅》这篇小说,是和她相恋的那个男生,本以为过去这么长时间,她早已淡忘,没想到她仍然刻骨铭心。至于她口中提到的“他们”,自然是以“大毛子”为首的社会混混,钟凯南对这类人一向没好感。
尽管如此,夏梦荷说出的每一句话,还是让他如遭雷击。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难道不能忍一忍?”
“不能!”
钟凯南望着夏梦荷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慨的表情,无言以对。
美术馆一个星期的展览已结束,夏梦荷不可能像彼特陈这种正式编制一样留在馆内,她毕竟扮演临时工的角色,如今又一次待字闺中。
“可是,我已经跟彼特陈说了,让他留意办事处有什么正式招工的名额,如果有,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只是需要时间。“
“谢谢。不过我还没考虑这些,我已经决定先把我的事办完再说。”夏梦荷的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眼神,“这是你借给我的《安娜·卡列尼娜》,我非常喜欢,只可惜以后恐怕我没时间看,先还给你。”
钟凯南把两本厚厚的书扔到一边,作为一向嗜书如命的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有远比书重要的东西。他侧过脸,望着这个认识已经有半年的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一闭眼她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
夏梦荷今天穿了件开襟的嫩黄色毛衣,里面一件圆领衬衫,这样,就把整个雪白的脖颈给露了出来。她因为天生娇小瘦弱,稍一用力,肩胛上两根锁骨就凸显出来,如同两道细细的山梁,交汇至脖颈,在那里汪下两泓阴暗分明的深潭,那既是女孩子最性感的颈窝了。而顺着圆圆颈窝往上去,是她俏皮的下巴,和惹人千人怜万人爱的一对笑饜,再往中间瞧过来,便是她涂抹着嫩红膏油的嘴唇了,所有动听的话语,银铃般的笑声,就是从这张薄薄朱唇传出去的。
钟凯南忽然全身一阵燥热,控制不住地就俯下身,让自己的嘴唇贴近夏梦荷的脸庞。夏梦梦也像是一直若有所待,踮起脚尖,双手死死拽住他臂膀,闭上双目,将迷人而销魂的朱唇往上送。
这是钟凯南第一次跟女孩子接吻,自此以后,他就知道,今生今世他跟这个叫夏梦荷的女孩再也分不开了。
就在此刻,办公室的门没有任何预兆地打开,朱老太太突然一头闯了进来。她一眼瞧见正在屋内亲嘴拥抱的他们,慌忙用手挡住面孔,尴尬地笑道:
“哎哟,真不好意思。”
钟凯南与夏梦荷急忙把手松开,身体各退后一米远。朱老太太满脸涨红,反倒像是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没事,你们忙,你们忙。我刚才就是路过这里,看见屋里的灯还亮着,以为走时没关,所以进来看一眼。”
说完,悻悻倒退着走出屋去。
钟凯南心里明白,最近几次把夏梦荷约到单位来见,朱老太太其实早就知道,今天说是看看是否关灯,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不过,在单位约会女朋友,尽管是下班时间,仔细想来,自己确实也有假公济私之嫌。
“看来我们不便再在这里呆下去。”
钟凯南匆匆收拾好书包,围绕办公室检查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穿上外套,和夏梦荷走出屋门,临锁大门之前,没忘记把屋里的灯关上。走出某校大门时,钟凯南注意到传达室看门的中年妇人惨白的面孔,从窗户伸出来,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活像暗夜里的鬼魂。
“唉,你看过《贵妇还乡》吗?”
“看过。”
“我最喜欢那个话剧了,尤其是那女的,克莱尔,为了报复最初的恋人,嫁了十个男的,等嫁到第十一个时,没十分钟又吹了,真有意思。”
“那个克莱尔,就是堕落,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够惨的,碰上那个叫伊尔的流氓,结果把她一辈子给害了。”
“她变成那样,你能怪她吗?”
“当然不能,有很大一部分是社会的原因。”
“所以,我看完那出话剧,就想学那个克莱尔,将来非得报复报复他不可。咯咯咯。”说完,她前后摇摆着身子直笑,好像这件事真有那么好玩。
钟凯南也陪着她傻笑。
“你别捣乱了,你这个小脑袋瓜,尽瞎想什么呀。”
“真的,不骗你,记得吕晓华提出跟我分手的时候,我就想买一张《贵妇还乡》的票,让吕晓华去看,好好教训教训他。嘻嘻,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出面,我要写一封密名信,叫娄心月送给他,那么,娄心月就是最了不起的功臣。”
夏梦荷一想到她周密的计划,以及吕晓华看话剧时的狼狈样,就止不住得意的笑。
这一回,钟凯南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他得承认,夏梦荷她确是一个性格独特的女孩,这样的女孩,他在任何一本书、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都不曾见过。那么,对于这样一个女孩,他该怎么办?他唯有像娄心月一样,用全部的真心和善意去包容她,去开导她,去保护她。
“唉,现在我真后悔认识你们这些人。”
不知怎么,黑暗中,夏梦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钟凯南吃惊而惶惑地睁大眼睛,“你是指谁,是吕晓华?娄心月?还是我?”
她坚定地一个一个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个个都是他妈的混蛋。”然后,她满不在乎地望着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苦笑。
钟凯南的脑袋一下子爆炸到极点,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这样骂过他,更别提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假装理解似的点点头。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你不明白。你看我为了你们这些大学生、优秀教师,社会上的先进分子,把我过去认识的那帮人,全给得罪了。结果,在这里我没找到一个知心的,那边呢?也都给抛弃了。你说我多倒霉,你说我能不恨吗?”
“所以,你又跟那些人联系上了?”
“那这件事,我总得需要有人为我出头吧?像你这样文绉绉的,又是高干,我可不敢让你出面。”
钟凯南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所有冷嘲热讽,讪笑怒骂,钟凯南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她过去结识那帮社会混混,对她的影响;他这样跟她接近,让她继续高考也好,给她介绍工作也好,就是希望她最终能摆脱掉他们。现在他突然发现,这些努力都是徒劳,夏梦荷就像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不管他在上面怎么拉住她的手,这股漩涡巨大的吸引力,仍在一点一点把她往下拽,直到被那黑色的、可怕的河水彻底吞噬。
夏梦荷似乎心境跟他一样,有满腹的话,可又不知怎么说,默默地走着夜路,任阴郁的影子在心里飘来飘去。
他们走过车公庄南街,穿过一个红绿灯,又钻进一条狭窄的街巷。好不容易见到公交车,见到灯火通明的马路,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夏梦荷没走两步,忽然站住,钟凯南才突然记起已经来到阜成门外的站牌底下。他意识到就要在这里分手,这才着实慌乱起来。
“你准备坐几路?”她问道。
“1O------”钟凯南张口刚要说101路,每次下班他都习惯了坐这趟车,然后,到朝内小街再倒24路,可这样就不能与夏梦荷坐同一趟车了。他灵机一动,马上改口,“嗯,我坐103路电车。”
“那咱们一起走吧,我正好到白塔寺下。”
103路电车很快开了来,他们上了车,在背对着司机驾驶台的方向,找了个双人座坐下,顺手把书包斜靠在边上。
“下车的时候,别忘了把包拿上。”
“没事,到时候你记住不就行了。”
钟凯南自作聪明打着哈哈。夏梦荷只是笑笑,没说话。过了半晌,他才恍然大悟,这趟线,她终究是要先于他下车的,而他现在还天真地以为,无论到任何远的地方,她都会在自己身边。一股即将分手的离愁,在他身边越来越浓。
“我现在最可惜的是,以后你工作真来了,该怎么办?”
“是呀,我也特为难,但我已顾不上那么多。反正有你在,你就帮我盯着点,不过,可不许给我拖哦。”
“那你到要到哪儿去?钱够吗?”
“够。不够也没关系,只是到那里就是苦点,也许半年,也许我会永远回不来。”
她这话有些苦涩、惆怅,甚至有些凄凉。可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将两只手团在一起,端端正正放在丰腴的大腿上。发动机轰隆隆地响着,车子驶出站台。他们对面一排长椅,坐满了小伙子,四五双眼睛在往他们身上扫视。钟凯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已没了任何想法,只有女伴朦胧的倩影在那里立着。
“你到哪儿,可以写信出来吗?”
夏梦荷噗嗤一笑:
“写信干嘛?省得别人又骂我。”
车厢里的对话又冻结了。电车重新靠站,门口上来一个捂着大肚子的妇人,前面那几个蓄着长发的小伙子,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就是不给人家让座。夏梦荷主动站起,搀那妇人坐下。
车子毫不留情地开走。夏梦荷依靠在车厢里,头高抬着。有那么一段时间,钟凯南不敢看她的脸。他知道,这会儿透过车窗,她一定也在注视那里面的自己,就更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想思索一些事,想从窗外那黑暗的虚空中抓住点什么。
“哎,你可别跟娄心月说这事,啊?”
钟凯南依旧把脸对向窗外,下死劲儿地盯着,仿佛只有黑黝黝的树林,密匝匝的楼丛,才可以生出平息激荡心灵的办法。
忽然,黄毛衣一跳,夏梦荷跳进了他的视野。侧脸一望,她已经笔直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
“你这站就下?”
钟凯南嘴张得老大,因为冲动,整个身子几乎离开座位,仿佛才从梦中惊醒。
“对!”
她没有回头,声调依然那么平静。
这时,钟凯南真坐不住了。他的心脏以每秒一百八十下的速度跳动,手脚直冒冷汗。他真不希望她走,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说完。他想从座位上站起,陪她再呆上十分钟,书包带已被他拎起;然而,书包带仅仅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手又颓然落下。
晚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钟凯南瘫坐在椅子上,浑身乏力,只剩下两只眼睛尚能发挥它的功能。他盯着夏梦荷轮廓分明的侧脸,用力盯着,像是要把这分别前最后一秒钟的影像,一帧桢刻绘在脑海里。
夏梦荷呢?看来已经下定决心,脸望向前方,不往他这里看,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到了车站,她把额前披散下来的头发,用力往后一甩,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战士,快步下了车门,连头也不回地钻进拥挤上车的人群中,很快,便被潮水般涌过来的黑暗吞噬掉。
她走了!
她终于走了!
她是带着一颗还没来得及修补的破碎的心走了。她也把一路上,他们俩还没来得及说、却是最重要的话给带走了。
两分钟以后,钟凯南开始胡思乱想,殷勤的想象力给他的大脑勾勒出一幅可怕的画面:镣铐、苦役、侮辱、打骂、死亡------。同时,他也把过去与夏梦荷度过的难忘时光,一一回忆起来:那笑时舞蹈似旋转的身条儿,那活泼大胆的言语,那香山公园难忘的郊游------;还有,那仿佛仍留在嘴边的亲吻。然而,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也许要永远停伫在他的记忆里了。
想到这儿,他的热泪围着眼眶打转。斜过脸看见对面那一排小伙子,不知怎么他真想冲过去,对他们大骂:
“混蛋,看什么!为什么要偏偏把她关起来?为什么不把你们关起来?为什么不把我关起来?她是被我们害成这样的。她有什么罪!她有什么罪呀!”
晚上,翻看夏梦荷白天还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几段话的下面划着红杠,分明是她划的,其中一段是卡列尼娜说的:
“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是怎样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活在我身体内的一切的东西------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我不是尽力,尽我的全力去给我的生活找寻出一点意义来吗?我不是努力去爱他,而当我实在不能爱我的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来了,我知道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样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而他现在怎样呢?要是他杀死了我,要是他杀死了他的话,我是不会有一句怨言的,我会把一切都饶恕了的。”
那一刹那,钟凯南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跳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是一个遭受重创的女孩,这是一个需要用爱人的爱抚去填补她心灵创伤的女子。假如真有一天如她所说,永远和他分别,那这个屈死的灵魂也绝不会在他胸中安息的。
这天晚上,他打开日记本,借着台灯的光,在上面郑重写下自己的誓言:
“夏梦荷呀,夏梦荷,你真的这样久旱盼甘霖地寄望于我吗?你真的如此一心一意地信任我吗?如能是,我情愿等你半年、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我愿用我这份微薄的情意,去融化你郁结数载的坚冰,去拯救一个深陷泥潭但却善良而美丽的灵魂。夏梦荷,你现在在哪儿?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