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天,钟凯南一早出门办了点事,等回到家,娄心月与夏梦荷已经到了,正在厨房一本正经地包饺子。晚上吃饭,一大家子连同两个女孩围坐在一个圆桌,钟礼成坐在正首位置,娄心月和夏梦荷各坐在他两边;然后,就要进行那项最重要的仪式,就是聆听钟礼成充满感情、发自肺腑的讲话。
“在吃饭之前,我先简单说两句,为什么我们要吃象征团结的饺子?为什么除了我们全家聚在这里,还要把小娄、小夏叫来,和我们一起过呢?”
“这还用说,是过元旦呗。”
秦岚故作聪明的搭话,招致父亲的不满,他把筷子往桌上使劲儿一摔,眼睛瞪圆:
“今天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你说。”
秦岚连忙道歉似的点头呵腰,倒唬得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脊梁骨往外冒凉汗。父亲为缓解气氛,故意露出一付慈祥的微笑:
“因为小娄、小夏都不是外人,我已经答应以后对待她们要像自己女儿一样,她们跟我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么我就要跟大家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去年可以说是打到‘四人帮’以后的第四年,也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经济全面复苏的一年,无论工业、农业还是商品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去年我还被调到中央,在新的岗位工作;这也是我工作有史以来最忙碌的一年。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家里许多事我没时间照顾,不过还好,孩子们都长大了,我相信他们会照顾好自己,也都知道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这一点,我觉得不用我再三跟你们说了吧,啊------“
钟礼成把那个“啊”字拉得很长,并下意识地用满是抱怨的眼神,狠狠扫视了钟凯南一眼,钟凯南立刻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气流扑面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他连忙低下头。
“不过,今天是元旦,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我不想说过多责备的话,我们还是要抓住重点看本质,不能老看过去,还要看未来,看发展嘛。”
钟礼成总是这样,几句话能给你轻易打到谷底,但也能很快把你拉上幸福的彼岸。在这个家里,钟凯南不仅肉体被父母牢牢地钳住,就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每一点心思,都被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父亲掌控着,永不能顺畅的大口呼吸。
“我今天就要向大家宣布两条好消息:一条是小娄已经接到学校的正式通知,四月份就要作为全国优秀生的代表,被公派到德国大学去留学深造。”
“是吗,那太好了!”
屋子里一片欢腾。小翠更是像只麻雀欢蹦乱跳个不停,倒像去国外的不是娄心月,而是她自己。
“另外一件喜事,是我听说小夏的工作也定下来了,是北京电池厂,对吧?过两天就要去厂里上班,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
屋子里又是一片欢腾。倒不是因为夏梦荷成为一名工人而兴奋,只是因为她即将走入社会,替她马上要完成从女学生到女学徒工的转变,从此,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感到骄傲。
很自然地,父亲举起了黄澄澄的茶杯,宣布:
“下面,我们就以茶代酒,一起为小娄能去国外留学,小夏能到工厂上班正式走向社会,干杯------”
“还有凯南呢?”
母亲急忙插嘴。
“凯南今年不是也要参加研究生考试吗?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提前预祝他,能考上研究生?”
“对,对。”
父亲笑逐颜开。
“还有二哥呢?”
小翠那油光发亮的脑门,也从饭桌上冉冉升起。
“凯西怎么啦?”
“别说我,别说。”
钟凯西谦卑地往后挪动身子,企图躲到欢乐的人群后面,小翠那张俏皮伶俐的嘴,岂能放过这样露脸的机会。
“二哥他写了一篇有关宇宙什么说的论文------”
“宇宙起源说。”
钟凯西校正道。
“对,二哥写了一篇自然辩证法的论文,特别棒,得到著名天文学家卞老师的夸赞,还准备推荐到杂志上发表呢。”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回过头,吃惊地看着钟凯南身边的弟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确,这几年因为钟凯南上大学,然后上班,搞对象,家里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几乎忘了钟凯西的存在。如今第一次听说他悄悄做出这样大的成绩,大家都像重新认识了凯西一回;钟礼成更是惊喜地“呵呵”笑个不停,连连说:
“好哇,好哇,到底是我钟家的孩子,有出息。那么这杯茶我们就一起敬给这些年轻人,祝他们早日成材,成为现代化建设上的栋梁之才,成为我们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来,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部委大院的这栋高干楼,始终洋溢在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中。
吃罢晚饭,两个女孩在钟家又玩了一会,聊聊天,看了会电视,钟凯南就送离家远的夏梦荷先回去。
今天,父亲特意邀请夏梦荷到钟家,又安排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意味着,他老人家似乎已经默许夏梦荷做他的女朋友,单凭这一点,钟凯南送她的这一路,都异常开心。等他们坐上109路无轨电车,因为车子刚启动,一阵摇晃,车厢里的人都跟着站立不稳,钟凯南急忙一手抓住扶手,一条胳膊从她背后伸过去,搂住,让她娇小的身躯贴在自己身上,紧紧地,一下也不敢放松。
一种幸福的感觉传遍全身。
夏梦荷突然说道:
“昨天晚上,去年的最后一刻,我还和我那帮哥们去看灯火,那真没治了。你猜怎么着?本来我和我妹出去逛了一整天西单,已经很累,寻思着哪儿也不去,结果一回家,好吗?他们都在哪儿等着呢,一人一辆自行车,约我一齐去天安门。我没办法,只好去呗。谁能知道,他们等我等了好几个钟头,我一直不在,他们几个就罚我给他们每一个人点烟------”
“利生去了吗?”
“没有,这是又一拨男的。”
“嚯,你认识的男的真不少哇,还一拨一拨的。”
“去你的。”夏梦荷的手又不老实了,在底下直搞小动作。正好,他们站的那个位置有人要下车,空出个座位。钟凯南请她坐,她摇摇头,他知道她有晕车的毛病,也不强求,一屁股自己坐下。
“昨天,他们陪我上车,也是有这么一个空位子,见我不坐,一下子把我推到那上面,咯咯咯。”
钟凯南的脸涨得有些通红。
夏梦荷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收敛住笑容。
“我们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看到有一长排自行车,他们就挨个儿跳,从这头跳到那头,那叫玩得一个痛快,我真想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在那儿过上那么一夜,那才惬意呢。”
电车在景山停下,钟凯南和夏梦荷下了车。这里是老舍说过的北京最美的一条街,北有景山公园、北海公园,南有故宫、筒子河;这里也是情侣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虽说这时已是天寒地冻,冰封河面,但紧挨筒子河的矮墙边,松树林里,依然能见到不少出双入对的青年男女,或携手,或搂腰,或揽肩,占据了筒子河边每个偏僻的角落,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
他们没有急着在景山倒车,而是就像所有情人那样悠闲地“压”着马路,一面走,一面欣赏古都冬天的景致。
“喂,钟凯南,我把你的事都和他们说了。”
“谁们?”
“就是我的哪些姐们呀。她们都让我跟你好,说,不图别的,就图他老实。还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事业心强,又好学,不像我们已经破罐破摔,应该多为以后着想。”
“噢。”
钟凯南刚听她说第一句时,紧张的厉害,心都蜷缩了起来;听到后来,他才把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担心,放了下来。他和她好,她的那帮人该怎么看,钟凯南一直忐忑不安,想象她们或他们,对此事一定会用粗暴手段干预,不许她从她(他)们那群人中分裂出来。然而现在,这最沉重的负担,终于从身上卸下,他不禁大发感概:心想:其实她们也是些通情达理的人。
夜已渐深,许是今天正值阴历十五的缘故,挂在故宫角楼上的明月,格外大格外圆,就像小时候歌谣里唱到的白玉盘;甚至连月亮里枝叶婆娑的桂树,吴刚手拿的斧头,嫦娥和她怀中的小白兔,朦朦胧胧的,也都能看清个一二。
看到这里,钟凯南忽然产生一种冲动,真想大大伸开双臂,把眼前的一切拥揽于怀。
“多美的景致啊,小夏,你知道吗?我认识大自然的美丽,就是从北海开始的。”
“是吗,我认识大自然的美丽,却是从我心里开始的。”
“呦,看你还挺会说的。”
“本来嘛,人并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的,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
钟凯南吃惊地瞪大双眼,后退好几步,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确,她就像一个身藏无数奥秘的黑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你带来意外惊奇,让你不由不为她深深吸引,只为探寻,只为揭开她身上一层一层的谜底。可真到揭开之际,你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你已经深深爱上这个具有独特气质的女孩了。
“没想到,小夏还是一个哲学家呢!”
“去你的吧。”
她用拳头捶打钟凯南的后背,笑骂着。走了好一阵,她忽然又想起什么:
“我知道,我去年挺不顺的,特别不顺。考试没考上,工作没着落,还有许多烦心事。可从现在起,今年我就会好的。真的,你别不相信,我每次过生日,阳历和阴历都是错开的,唯有今年正好是同一天。生我的时候,我姥姥就说,我只有在这一年才会获得幸福。”
“你真信这些?”
“信。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算过命,说我结婚很困难,但一旦结婚,他一定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咯咯咯。”
在暗淡的路灯下,夏梦荷笑得格外灿烂,格外开心。
俩个人足足走了两站地,直到府右街才坐上去往白塔寺的105路电车。这次,他们俩站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手拉着手,彼此谁都不言语。夏梦荷就是这样,兴致来了,说上三天三夜都无倦意,可一旦沉默,时间长的让人又熬受不住。直到白塔寺,她才叮嘱钟凯南一句:
“下车时候,看着点路,小心碰到自行车。”
说完,轻盈地跳到草地上,张开的双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形,袅袅婷婷地往外走。钟凯南特意观察了一下她离去的姿态:两条胳膊掐着点腰,衬托出苗条的身子,走路的时候,身子还像杨柳一样左右摇摆,惦着个脚尖,一颠一颠的,像个顽皮的孩子,又像一个倍受宠溺的骄傲公主。
他目送她穿过路灯的黑影,迈进那条幽黯而狭长的胡同。夏梦荷说过,这条胡同就像一个躺倒的烟囱,她的家就住在烟囱最底端,钟凯南好几次想进去探访一回,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