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回,大地返青,温暖和熙的熏风重新吹拂至脸上,仓南胡同23号大院的白玉兰花,鲜红桃花和嫩白梨花,次第绽放,天地间开始经历又一次轮回。
母亲听从了钟凯南的劝告,通过老同学把凯西安排进孔子学会上班。孔子学会设在东城区孔庙,紧邻一墙之隔的国子监,工作很是清闲,只是平时负责整理一些文件、资料;因为首都图书馆也在国子监,凯西只要得着空闲,便可以跑到那里饱看一整天的书,他也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
凯西每天出门都要晚上回来,结果,过去总爱往他屋里跑的小翠,免不了感觉孤独寂寞,显得一个人空落落的。
春节过后,按照约定,钟凯南给夏梦荷又重新开启辅导功课的模式,也许是工厂环境让她对未来有了新的认识,这次辅导她比以前要认真很多,经常复习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回去。钟凯南依然是她身边的勤务员,不辞劳苦按时送她回家,为此,他经常赶不上十二点的末班车,只好迈开双腿一个人从白塔寺走回仓南胡同。初春的夜风还很冷冽,吹拂得天上的冻云躲到东边的海上,露出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钻石样的小星星,发出冷冷的寒光。街上不见一个行人,一辆自行车,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睡中,只有街灯照彻他孤独的影子。但钟凯南丝毫不以为意,那个时候他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动力,从西城穿过东城,又从东城走到朝阳,十几里的路程毫不觉疲乏,一路上径顾大声唱着歌,一面仰头望着那些眨眼的漫天星星,感觉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
直到发生了钟礼成和夏梦荷那件微妙的事,钟凯南一颗滚烫的心一下子又下降至冰点。
钟礼成自从调到轻工部,比原先忙碌许多,不仅平日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才被司机接回,就是礼拜日也难得休息,因为每到这天,家里就像开了五金杂货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更其繁多。他们有的是老同学、老朋友,借此休息日与父亲叙旧;有的是下属汇报工作,或提着一网兜水果求父亲办事。至于三姑四姨,兄弟姐妹串门,借此机会托他给自己孩子安排工作的,亦不再少数。为此,钟礼成特意在书房门外帖了一个“谢客”的纸条,一是摆明绝不走后门的态度,二是为了安心练习书法;唯有一人,只要她走进钟家,想要进到这间书房,完全不受这张纸条的约束,反而还受到这间雅室主人的热情欢迎。
不用问,这个女孩就是钟凯南的女朋友夏梦荷。
钟凯南不晓得夏梦荷什么时候竟也懂得书法。记得有一次,他们在前门闲逛,看到一家老字号“同仁堂”的匾额,下面题着“启功”两个字,她拉着他就惊呼起来:“启功,我见过,他还给我们书法班上过课呢。”钟凯南一阵惊诧,想那启功是当今鼎鼎大名的书家,她怎么可能见到,就把这疑问随口说了出来。没想到她粉面一扬,嘟着小嘴,嚷道:“你怎么这么看不起人,我说见过有什么稀奇,当年东城区开办过一个书法培训班,教的都是我们这样喜欢书法的人,不只是启功,像刘炳森,傅家宝,都来给我们上过课呢。”
当时,听到这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钟凯南不仅后退两步,还又多看了夏梦荷几眼。虽说已经认识这么长时间,但他发现依然远远不了解她。在这个鬼灵精怪、阅历丰富的女孩口袋里,仿佛藏着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囊,隔一段时间拿出来一件奇异的东西,就足以让人嗔目结舌,就像沙米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夏梦荷见跟对方讲不明白,有一次吃晚饭,就借着钟礼成曾拜李铎为师的话题,炫耀自己所知,什么书法分楷、真、行、隶、篆五种,什么楷又分欧、颜、柳、赵四大家;傅家宝、刘炳森还给她们讲过课。当年,他们还不像后来名气那么大,只要学生向他们求字,给10块钱的笔墨费,他们就会当场写一幅作品;当然,现在这些作品都价值连城,想再求他们的字难上加难。夏梦荷的一席话,说得大家聚精会神,两眼放光,钟礼成更是如同遇到多年未见的知音,刚放下碗筷,就迫不及待招呼夏梦荷到他书房,让她好好观赏、评价一下他写的书法。
钟凯南倒是乐见夏梦荷与父亲搞好关系。毕竟,这一段日子,家里压抑气氛有所舒缓,父亲原来总是板着的一张脸,也渐渐有了笑模样,尤其小夏在的时候,经常能听到书房传来他开心的笑声。吃饭时,他也不再用兀鹫似的一双眼睛死盯着自己,而是笑眯眯望着夏梦荷,不时给她夹几个菜,让她尝尝自己手艺;当女朋友乖巧地说出好吃的话时,他那礁石一样的面容也会笑出一朵花来,这在他与弟弟身上是从未体验过的。
只有秦岚,每逢此时就脸色阴郁,仿佛那额头积蓄了太多的浓云,随时会有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或者就是一味地叹气,躲在某个角落嘟囔着什么;可当钟礼成声严厉色地问她怎么了,秦岚又总是摇头予以否认。
眼看进入五月,也许是工厂加班加点太忙的缘故,夏梦荷已有半个月没来钟家。钟凯南还好,因为他隔三差五便会跑一趟工厂,给她送饭,或者借机聊上几句亲密的话。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一天晚上,父亲忽然找到钟凯南,神神秘秘交给他一封信,说道:
“小夏托我办一件事,我近日才算办好,本想她来咱们家当面给她,却又见不到影子。这样,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你转交给她就是。”
“噢。”
钟凯南满腹狐疑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泛起涟漪:父亲委托我办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夏梦荷的到来,真的让他老人家的变化有这么大?这封信是给夏梦荷的,他在里面会谈及我俩的事吗?
钟凯南坐不住了,父亲走出去不久,他就把门紧紧掩上,怀着十二万分的好奇,悉悉索索将信偷偷展开,失望的发现,那里没有一个字涉及自己和夏梦荷的关系。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小夏:
原先对你很不了解,但通过最近几次到家里复习功课,我知道,你是个好学上进的青年,对这样的青年人我都是愿意交朋友,愿意真诚相待的。你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我确是这样的脾气。如果你愿意,和我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交个朋友,好吗?如果你愿意,让我们真心相待,以诚相见,好吗?
现在有许多年轻人生长在新社会,可总是唉声叹气,怨怪社会、家庭,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那么无情。可是他们就从来也不去想想,也不愿听听他们的老一辈辛酸的生活道路,以及他们如何奋斗,如何克服了困难换来的新生活。拿我来说,不嫌冒昧,荣誉、失败、失恋、诬陷------多次降临,可是难不倒压不垮,在党的领导,革命的人生观指引下,换得了今天的一切。是啊!读书再多,荣誉再高,官衔再大,生活再富,如果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为人民贡献自己的青春,那不是白来世上一场,生死都毫无意义而且还会迷失方向,给他人带来极大不幸。这就是我最深的体会。
首次提笔写信,对一个看来不愿把真心掏给自己的人,絮絮叨叨,又都是‘政治性的说教’,显然会引起你的不快。但不知怎的,我的责任感迫使我向你表达真心实意不可。下面说一下你托我办的事,既然是相信我,我当然要把它办好。我已经找过李铎,请他给我的朋友写一幅字,现在这幅字就在我书房,看你什么时间来拿。受友之托,负责答复,有不当之处,请批评。致
敬礼!
你叔”
钟凯南读过之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侵袭上心头,一时就像中了病毒,恍恍惚惚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封信的词句,那口气,怎么看都像是出于自己之手,可又偏偏不是。
“如果你愿意,和我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交个朋友,好吗?”“不知怎的,我的责任感迫使我向你表达真心实意不可。”
这两句就像两条蟒蛇,死死缠住他,在脑子里盘旋回响了不止十次。他不禁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这样陌生、遥远。在这个世界上他生活了二十四年,仿佛今天才是第一次来到地球上。那情景,真不亚于一个大西洋底下来的人,突然就被引导到一个从不曾来过的世界。
钟凯南彻底感到了茫然。
尽管过去,他对父亲苛刻死板的生活和墨守成规的思想,很不满意,但他的道德品质方面,他从没有丝毫怀疑。记得他刚担任轻工业局党委书记的时候,专门负责处理违纪违法的事;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提着一网兜礼物,上门请求他网开一面,不要因为私自倒卖家电,把她们家里人从局里开除。那时,他是坚决板着面孔,对那两个女子的献媚,根本不屑一顾。可现在------过分的敏感,给钟凯南的猜疑提供了丰富的佐料。他翻过头想想,这种事发生又无不可能。近几年,父亲跟母亲在一起,很少有快乐的日子,整天是母亲絮絮叨叨的碎语和满腹的牢骚,他们的关系日渐淡漠。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的遭遇,他的痛苦无处发泄,他不去找一个人倾吐出来才怪呢。
同时,夏梦荷与自己父亲过去一幕幕的情景,又都如水泥搅拌机似的,翻涌到目前:他爱抚地摸着她乌黑的头发,他嘴里亲昵地叫着“小鬼”,他见到她时开心地大笑,以及两人在书房里的密谈------
钟凯南无法再设想下去。这一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自己睡着。
第二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盒装得满满的饭菜,按约定来到电池厂门口;不一会儿,夏梦荷那娇小玲珑的身影,就出现在每次那堵红砖墙后面。钟凯南看她吃的狼吞虎咽,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掏出父亲那封信。
夏梦荷停下筷子,把那封信看得非常仔细,钟凯南估摸足有五分钟的样子;然后,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哎呀,你爸真好,这封信我得把它好好保存起来。”说完,她小心地把信揣进兜里,“今天晚上睡觉前,我要看它三遍。”
钟凯南忍着异样的感觉,阴沉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夏梦荷忽然又想起什么,嘻嘻笑道:
“哎,凯南,如果我以后要跟你爸好了,你怎么办?”
长久以来,钟凯南就觉得自己这颗心,就像挂在风中一片可怜的树叶,被虫子叮,被雨水浇,被鸟儿咬,已经破烂的千疮百孔;现在,这颗心,又被夏梦荷的一句话像无情的刺刀一样,穿透了无数个孔,它再也忍受不住这份伤痛,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他感觉自己周身每根毛孔都在滴血。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钟凯南大声回敬了一句,头也不回地抽身便走,不为别的,只为不要让她看到他这颗滴血的心,和已给扭曲得极其可怕的面孔。
身后传来夏梦荷的叫声:
“那你看,我要不要给你爸回封信?礼貌起见。”
声音依旧那样娇嫩,那样甜媚。
钟凯南不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