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与夏梦荷的婚事确定下来后,夏梦荷往钟家跑得更勤了。他们不用再顾忌别人脸色,也不用在乎大院里,长舌妇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他们每天都出双入对,携肩揽腕,宛如须臾都离不开的一对璧人。
夏梦荷工作很忙,白天忙完了常常就直接到钟家,让钟凯南帮她补习功课;累了困了,就往新房的席梦思床上一躺,一觉睡到大天亮,再从钟家赶往工厂。钟凯南看她实在辛苦,经常费尽心思,在厨房里做一些好吃的,盛进保温桶,中午到电池厂亲自给她送去。在那堵红砖墙后面,看着她香香甜甜把饭菜吃完,听她说不尽的悄悄话,直到厂房打起上班的铃声,才依依不舍望着她纤巧可爱的背影,消失在一群穿着灰色油腻腻制服的工人当中。
自然,在家里她也会跟钟家父母一起吃晚饭。既然关系已确定,父母不管是否出自真心,至少在钟凯南眼里,他们已把夏梦荷当成准儿媳看待,而夏梦荷也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家。
钟凯南为了消解她对这个家的陌生感,几乎花了全部时间和她在一起,跟她聊天,逗她开心,主动和她讲起从没对人说过的自家私事。他绘声绘色跟她讲,过去每当亲戚或客人提了点心匣子来,母亲没等人家走,就把这些惹人流口水的好吃点心,给锁进密闭的玻璃柜里,自己与弟弟只能望之兴叹,徒呼奈何。他跟她讲,吃饭时父亲是如何用尖利的目光盯住他们,吓得他跟弟弟每次都如芒刺在背,低头缩肩,不敢举著;饭后饥肠辘辘的兄弟两,只能像两条饿得如同皮包骨的瘦狼,睁着能发出绿光的眼珠子溜进厨房,把残羹剩饭一扫而光。当然,钟凯南在床上兴致正浓时,也免不了谈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悄悄话。
“我还记得,那是上小学还是中学,我忘了,反正也是一个溽暑正热的晚上,我似乎是要到父母屋内汇报什么事项,隔着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撕撕扯扯的声响,我正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父亲的说话声,只是他那张在我们面前平时都是慷概激昂、冠冕堂皇的嘴,此刻冒出的话,竟让我感到十分震惊和淫秽-----”
“你父亲说什么了?”
“我听见,似乎是谁用手掌清脆的发出‘啪’的一声响之后,然后,里面传出父亲说的一句话:‘雪白的大屁股。’这明显是他在调情,因为随后母亲就压低了嗓门道:‘小心点,别让孩子们听到。’但可惜,还是被我听到了,而且,当时耳根子羞得通红,当时我还不懂男女之情,只是觉得身为一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怎么能说出这种带有赤裸裸黄色的话呢。”
“你父亲真的这么说过?”
“那还有假。不过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你保证也不许跟任何人说,听见没?”
“听见了。”
夏梦荷是这么痛快答应他的,可还没等到第二天,刚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这小妮子就变卦了。
吃晚饭,是一家人最好的团聚时光,尽管凯西像过去一样,依然由英子把饭菜盛好,给他端到小屋里,其他人还是准时准卯出现在客厅。父亲、母亲永远坐在饭桌上首的位置,左侧是英子陪着姑婆,右侧是钟凯南与夏梦荷。过去饭桌上,都是小翠嬉笑闲聊个不停,现在,换成了夏梦荷,让家庭欢快的气氛得以延续下去。
有了夏梦荷在场,父亲严肃吓人的面孔,慈祥了许多,他已经重新与夏梦荷恢复正常,总是一边听准儿媳说相声一样讲着各色笑话,一边笑眯眯望着她。母亲仍然对夏雨荷抱有敌意,只要对方开口,她就紧蹙眉头,闭上嘴巴,一句话也不多说。钟凯南,当然巴不得夏梦荷与全家人处好关系,只是没想到,它是用牺牲自己的自尊换来的。
“怎么样,小夏,尝尝我们家的菜,这个鸡汤是我做的。”
父亲自豪地说道,习惯性地等待对方的赞赏。
“合口味,合口味,我觉得比我爸做的强多了。”
夏梦荷的嘴就像抹了蜜,逗得父亲大人很是开心。
“那你就别客气,多吃一点。”
说着,父亲伸出筷子给夏梦荷夹了几块鸡肉,又夹了两块鱼片。
“谢谢您,”夏梦荷嘴上说着感谢的话,眼睛却不怀好意地望了钟凯南一眼,“您家里饭菜这么丰富,那凯南还老说自己吃不饱。”
“是吗?”
“你别在这儿瞎说。”
钟凯南急忙张口辩白,试图否认。
“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说阿姨老把点心给锁起来,叔叔也不让你吃饱,你老得到厨房去找剩的吃。”
夏梦荷咬着嘴唇,露出一脸坏笑。
“切,说我把点心锁在柜里,怎么可能。”
母亲忍不住,也加入讨伐儿子的队伍。
“可不是吗?我也说过凯南,我说你既然从小挨饿、受气,怎么你还能长这么高的个儿?”
钟凯南一时无言以对。
的确,就以自己目前一米八的大高个,远超父亲和母亲的程度,搁到谁,也不会相信他从小是在填不饱肚子的环境中长大的。
可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夏梦荷为了讨好公公婆婆,把自己私下里说的悄悄话,都放到明面上说,这无异于当着大人的面告了他一状,让他的斯文彻底扫地。钟凯南的脸一时青,一时紫,尴尬地不知所措;看着父母望向自己,尤其是父亲刀子般不信任的眼神,他只剩下结结巴巴的份儿:
“我,我------没,没有------”
“对了,凯南还跟我讲,有一次他偷听你们谈话来着,他听见叔叔说------”
夏梦荷愈发有恃无恐,未说先就笑得捂住肚子,乐不可支。
“他说什么?”
父亲对夏梦荷故弄玄虚的话,十分感兴趣。
“他听叔叔跟阿姨说:‘雪白的------’”
她刚说到这里,钟凯南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忙丢了筷子,一把捂住她的嘴,没让她把“大屁股”三个字说出来。可父亲仍然表示出强烈的好奇心,笑嘻嘻地问:
“雪白的什么?”
“啊,啊,她是说叔叔做的鸡汤,这雪白的鸡汤真好喝。”
钟凯南临时胡诌一句,看看父亲没再追问,总算长舒一口气,把捂住夏梦荷的嘴松开。这如果要让父亲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以他的性格,自己死百遍也不够消解他的气。
匆匆扒拉完几口饭,钟凯南把夏梦荷拉进新房里,门一关,满怀冤屈地责怪她:“你怎么什么话都在饭桌上说?”夏梦荷却显出一脸委屈的样子:“这不都是你跟我说的吗。”结果,惹得钟凯南又急又恼:“那是在底下说的悄悄话,怎么能当着外人说呢?”夏梦荷仍然睁圆了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他:“你父母怎么能说是外人呢。再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可不像你们家里人那么虚伪。”这个小妮子一副伶牙俐齿,真真叫钟凯南哭笑不得。
为了跟夏梦荷赌这口气,钟凯南一晚上都噘着嘴,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夏梦荷看他真不高兴了,又跑过来摇着钟凯南的胳膊,撒娇道:“瞧你跟个受气包似的。好了,我以后不说话了还不行。”直摇得人整个身体都要酥掉,钟凯南只好转怒为喜,扑哧一笑,用手捏一下她的小鼻子,吓唬道:
“你知道就好。以后你在饭桌上一定要注意看我表情,不能再胡说八道啦。”
“好的。”
可等第二天,到了大家团聚的饭桌上,父亲看到平时爱说爱笑的夏梦荷,一夜之间突然变的一言不发,连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很压抑,禁不住问她:“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夏梦荷就指向钟凯南,毫不客气地揭发:“是他不让我说的。”她这样一讲,免不了钟凯南又要挨父亲一顿责备。
吃完饭回到房间,钟凯南肯定又要责怪她:“你怎么又把我给出卖了?好像全是我的不是。”她又会像前几次一样,对自己又是哄,又是爱抚,害得他毫无办法应对,只得任由她去,只是从此吃饭他多加了一千倍小心。
夏梦荷别看人小,心却像鬼一样机灵,她知道怎样讨好家里每一位成员。像父亲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她就拿出所有恭维人的话,一会儿,一个“老革命,您是我们年轻人学习的榜样”,一会儿,又是一个“瞧你父亲多有本事,多能干,琴棋书画,烹煎油炸,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凯南你真得跟你父亲好好学习。”夸得父亲乐开了花。保姆英子,每天要干很多家务活,除了照顾姑婆,还要上街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夏梦荷每次见了,就毫不嫌弃又脏又累,主动帮英子干这干那,以至英子就像过去的小翠一样,把她当成最知心的人,有什么话都愿意跟她说。
当然,还有姑婆和弟弟凯西。夏梦荷每次拉着钟凯南上街,都不忘顺路买一些点心、糖果、瓜子,回来分给姑婆和弟弟。凯西脾气各色,接过东西只会淡淡说一声“谢谢”,就又转身回屋去。姑婆见到这些礼物,却是高兴地像个孩子,咧着大嘴嘿嘿傻笑。有一次,她竟然摸着夏梦荷的肚子,不停地叨唠:
“呵呵,有了吧;呵呵,有了吧。”
说的夏梦荷挺开放的一个姑娘,都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母亲如果此时在场,听到这话,肯定会把姑婆慌忙拽到一旁,责怪她:
“别瞎说,什么有了没了的。”
后来,当夏梦荷向钟凯南学说这件事时,两个人忍不住放声大笑。钟凯南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姑婆盼孩子心切,她自己没有孩子,才如此渴望钟家后代繁荣昌盛。
在这个家里,唯一让夏梦荷搞不定的就是未来的婆婆。
无论夏梦荷说什么,做什么,母亲总是看不惯;这还算其次,要命的是母亲也许是岁数大了,不管当着夏梦荷还是背着她的面,总爱发牢骚,让听到的人心里烦躁得很。只要遇到这种情况,钟凯南就坚定地站在女朋友这边,那怕不惜向母亲动怒;经过这样几次,母亲低下了头,不再敢发牢骚,而是换成了一声长一声短的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