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钟凯南仍然坐在父亲书房,那间“小黑屋”里,听着父亲严厉的训斥。此时,钟礼成的两道眉毛,就像拧成一股粗重的绳子,看上去,恨不得把它卸下来,勒在谁的脖颈上。秦岚在外面几次试图推搡房门,都推不开,因为书房的门已被钟礼成用插销牢牢锁死。“开门”,秦岚只得无奈地喊叫,但都被钟礼成粗暴的回答顶回去:“嚷什么嚷,我们这儿开会呢,不开。”
钟礼成吼叫着,似乎要把心中所有压抑的怨气,都发泄出来;然后,把脸转过来,恶狠狠瞪着钟凯南:
“现在跟我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辞职不干?”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任何原因,就是干烦了,干累了,不想再过这种‘朝九晚五’的日子。”
钟凯南紧咬嘴唇,没把奚博文这个名字兜出来。实际上,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干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刘为民到处说坏话,也不是因为陆大帅的严厉训斥,而完全是为了奚博文,他一走,整个社联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你干累了?你一句干累了,就可以撂挑子不干,是吗?那么,我们干任何革命工作,只要受一点委屈,受一点累,就跟领导说,我不干了,行吗?我和你母亲从小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要做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们的培养,可看看你现在这样------”
钟礼成薄薄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又开始上起传统教育课。
钟凯南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父亲谈得天花乱坠,脑子却开起小差,他想起宗白华写过的最著名的一段话:“这时代以前——汉代——在艺术上过于质朴,在思想上定于一尊,统治于儒教;这时代以后——唐代——在艺术上过于成熟,在思想上又入于儒、佛、道三教的支配。只有这几百年间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思想上的大自由。人心里面的美与丑,高贵与残忍,圣洁与恶魔,同样发挥到了极致。”他暗忖,这话说的真是太好啦!
“嘿,嘿,”钟礼成严厉的口吻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你呢,你听到没有?”
“您说什么呢?”
钟礼成摇摇头,叹口气,看得出他对儿子这块朽木失望到了极点。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你工作我可以帮你再找,但你首先要答应我必须踏踏实实干下去------”
“我不需要您帮忙。”
“好哇,看不出你小子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没有,我没什么本事,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最近一段时间,我才不会轻易去找工作。”
“那你想干嘛?”
“我准备在家复习功课,明年报考研究生。“
奚先生临走前跟他说的话,他一直铭刻于心。
钟礼成这次总算没发火,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像伟人一样背着双手,思考着什么,半响点点头:
“报考研究生倒是一件好事,要求进步嘛,家长理应支持。好吧,从现在起你就安心复习功课,应辰先那边我去跟他说,你就不用管了。如果以后你考上研究生,读完,还可以接着到社联上班嘛。”
难得自己的想法能得到父亲的首肯。钟凯南总算松了一口气。可等他走出书房,听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一说,母亲的第一句话却是:“书呆子,有好好的班不上,又读什么书,真是让父母不省心。”他一颗滚烫的心,一下子又变得寒冷彻骨的冰凉。
新的生活开始了。
面对新的生活,钟凯南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详尽而周密的计划:每天起床以后锻炼身体,帮忙做家务,背英语单词和古文,睡觉吃饭,劳逸结合,顺序渐进,每个小时都安排得满满的。为了拾起忘掉的功课,他把大学读的教材又找了出来,像一个机械人似的把它们背下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考研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
然而,他的痛苦远不止于此。
只要等到平时下班或星期天,母亲那如同针扎一样的唠叨,又会隔空泼洒而来,即便躲到自己小屋,把两只耳朵紧紧捂住,也不能阻挡那些冰凉的讥讽,浇湿他的全身。所以,一到星期天,钟凯南就早早背上一书包的教材、笔记本、试卷,跑到北京图书馆,在那里随便找一张空椅,度过充实而安静的一日。
又是熟悉的环境。
又是熟悉的金鳖玉蝀桥、太液池、琼华楼。在这里呆的每一刻,很容易让他想起过去无数美好的瞬间,那欢笑,那嬉闹,那青春,可现在这些都到哪里去了呢?
某一日,钟凯南终于忍不住这种思念;又加以那日黄昏,欲暝未暝的天空,一片一片下起鹅毛似的冬雪,迷蒙的雪景让他起了王子猷寻访戴逵的兴致,便也收拾了书包,不管不顾地离开图书馆,坐车一路向西行去。自魏公村下了车,他直奔北京外国语学院,找到上次来过的青年公寓,轻敲娄心月宿舍的门;只期待当娄心月那张双颊如红云的面孔,出现在门口,见到他的兀然到访,惊喜交加,笑成一朵美丽的百合花。
然而,屋里迟迟不见动静。
莫非他来的不巧,娄心月正好出去?
钟凯南将身子伏在门上,把一只耳朵紧贴上去,里面传出好大声音,伴随震耳欲聋的音响,不时有男男女女的喧哗、嬉笑,似是在开娄心月常说的paty。他便更加用力地拍打木门。这会儿里面终于听见,但打开门探头张望的,不是娄心月熟透的面孔,而是一个碧眼高鼻、身穿夹克的洋人,脑袋上还顶着一个镶有绒球球的小红帽。他似乎正在兴奋头儿上,一见到钟凯南就笑嘻嘻地说道:
“haloo ,merry,Christmas!”
钟凯南吓一大跳,以为自己敲错门,转过身再仔细瞧,门牌上明明写着“305”号。那洋人见来人犹豫,以为他不懂英文,很耐心地又向他问候一次:
“你好,圣诞快乐!你是-----”
钟凯南这才恍然醒悟,自己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今天是西方最重视的圣诞节,难怪娄心月的宿舍像开paty一样热闹。他顿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走了那么远路又舍不得放弃,便又往屋子纵深处望了一眼,见里面人影憧憧,又跳又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叫钟凯南,是娄心月的朋友,请问她在吗?”
“‘miss lou’,有个叫钟凯南的先生找你。”
屋里沉寂片刻,一个把头发染成火鸡一样的女孩,努着大红嘴唇,手执一个盛了鲜红葡萄酒的高脚杯,从洋人身旁醉醺醺挤过来。钟凯南刚开始以为见到怪物,待仔细看,认得她正是那天他与娄心月亲热,险些被撞见的那个女孩,不禁兴奋起来:
“安娜,那个娄心月在吗?”
“不在!”
安娜毫不犹豫地回答。旁边的洋人愣怔了一下,刚喏嗫了一句:“不是,娄心月刚才还------”却被安娜用犀利的眼神杀了回去:“戴维,住嘴,这没你的事了。”洋人看起来很怕她,嘴里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英文,耸耸肩,莫名其妙返回屋内,不一会儿,就重新融入到一直在蹦跳、转圈的欢乐人群中。
安娜注意到钟凯南始终往门里偷窥,索性走到过道,一回手,把305号的门紧紧关上,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就在那一霎那,钟凯南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一个严重错误,尽管过去他与娄心月无话不说,还把她视为“红颜知己”;但此刻他才感觉,其实她的生活圈子自己并不了解,她交往的这些朋友和他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她的世界于自己是完全陌生的。
这样一想,钟凯南觉得今天来的可能真不是时候。
“既然她不在,那我就回去了。”
“你等一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见他抽身要走,安娜急忙将钟凯南拦住。
能看得出,安娜是一个急脾气,性格耿直,又搁不住话的女孩,钟凯南已经意识到她要说些什么。果然,她举起高脚杯,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由于喝得太猛,有一些鲜红的汁液自嘴角溢了出来。安娜用手一抹,然后,摇摇晃晃指着对方的鼻子:
“钟凯南,你怎么还上这里来找她?你,她,还有那个叫夏梦荷的,我都听说了。本来,我看你们两个挺好的,可偏偏被那个小妖精给破坏了,你知不知道,娄心月离开你以后,天天躲在宿舍里哭,连去学校食堂吃饭都不去,还得我帮助她打回来。这几天,她心情刚好一点,我乘着圣诞节找来一堆人,逗她开心,可你还想让她不痛快是不是?你到底要干什么?”
钟凯南急忙解释:
“没有,我跟娄心月从来没有那样的关系。”
“没有?那你们深更半夜躲在宿舍里干什么?过去她每次见到你都那么开心,是为什么?她还说,你们双方父母都很满意,等过一阵就准备结婚。这难道也是假的?”
“我------我------”
钟凯南突然感觉,自己想的很简单的问题,一下子变得复杂,而且是复杂得一发不可收拾。所谓的“红颜知己”,竟是不存在的,那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欺骗,不承认自己早已拥有这份恋情,而那天晚上的冲动,在男人眼里,它仅是对女人身体的好奇和陶醉,可在女人眼里,它却是爱情和婚姻的铁证。此刻,他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纵使全身长口,也是百口莫辩。“现代陈世美”,“脚踏两只船”这样的帽子,扣在他身上是不可避免了。
“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我只想最后替娄心月问你一句话,你与夏梦荷之间,到底是你先追的她,还是她先追的你?”
“我先追的她!”
既然那个冥冥之中的道德法庭,已然对自己的爱情做了判决,就这样判决好了;不仅如此,他还要把罪责扛在自己肩上,替他所衷爱的人洗清罪名;既然已经不仁不义,那就不仁不义到底。
安娜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这样迅捷,这样坚定;她迟疑了那么几分钟,向钟凯南摆摆手:
“那我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
钟凯南故作镇定,转身就往楼下走,可内心却像倒了橱柜里的瓶瓶罐罐,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齐涌上心来。
他真想狠狠搧自己一个耳光,恨自己太过幼稚。
原来,总觉得自己存着一个善良而无害的心,对于所有认识的女孩子,总要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恨不得把每个人捧在手心里,看到她们伤心自己也感到伤心,看到她们快乐自己也感到快乐;不为别的,只为分享她们的笑容、温暖和美好,因为这种感觉,在他那个冷冰冰的僧侣一样冷漠的家庭,是无论如何寻不到的。可自己从没有想过,他这颗爱心泛滥的心,实际却是有害的,特别是当他最终属意于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再和其他女孩眉来眼去,说说笑笑,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一种伤害。那个大观园里,以为天下所有女孩都会喜欢他的贾宝玉,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她们还有自己更精彩的世界。即便他一向视为“红颜知己”的娄心月,也从不专属于自己一人,那些碧眼高鼻的洋人,同样给与她另样的欢笑、热情、美好。
这样一想,钟凯南感到格外伤心和沮丧,甚至还带着一些恼怒,恼怒自己怎么会直到今天才认清这些,结果让自己难堪,人没看见,还平白无故遭到别人的奚落,这是他这辈子也不曾有过的。他正这样耷拉着脑袋,情绪极度低落地往台阶下走,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争吵声,似乎是哪个安娜尖尖的声音,紧接着,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从上面飘落下来:
“凯南,你等等!”
不一会儿,娄心月气喘吁吁地跑下台阶,她本就如桃花般粉红的脸蛋儿,经了这一番运动,显得更其潮红了。她今天打扮得格外俏丽,一身嫩黄的毛绒线衣,配一件墨绿色喇叭裤,一头乌发别着一个十分可爱的粉红色发卡,那是一只奔跑的小鹿造型,让钟凯南一下子记起那日偶遇,她的黑色书包也贴着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卡通贴纸,不禁感叹,经过这么些日子,她的一颗孩子般的童心依然未泯。
“抱歉,安娜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她也是为我好,只是她刀子嘴豆腐心。”
娄心月的眼睛依然灼灼有神,怔怔地望向钟凯南,如有所待。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钟凯南望着她因为玩的兴奋而神采奕奕的面庞,听着楼上不时飘下的迪斯科音乐,和一群青年男女的说笑,又猛然忆起那个口口声声喊着“miss,lou”的高鼻碧眼的洋人,他最初来找她的目的,一下子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呀,自己在她的世界里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他来找她做什么呢?钟凯南结结巴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我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一下夏梦荷最近跟你联系没有?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她了。”
不知为什么,“夏梦荷”这个她一向敏感的名字,竟会不经意间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尽管他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来的目的。因此,这句话一出,钟凯南就后悔不已,紧张地望着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果然,娄心月刚才还火辣辣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小了许多,她若有所失地垂下好看的脖颈。
“我就知道你现在只关心着她,我不怪你,但我真的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对不起。”
“没关系。”她停顿了一会,把刚才低下的头又顽强地抬起,钟凯南隐约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一些泪花在闪烁。
“凯南,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能,当然能。”
他看娄心月的眼泪险险要掉下来,斩钉截铁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