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片下得愈发大了,穇穇恢恢得,宛似把一卷天样大的芦席剪碎,纷扬至空中到处都是,把个原本寂寥、空茫、荒凉的大地,装点的迷迷蒙蒙,如同在云里雾里。寒风也在这时赶来助兴,一会儿刮向北,一会儿刮向东,刮得那雪花在空中飘来荡去,拿不定主意是落在那一墩荆条,那一丛树杈,还是覆盖在红墙绿瓦的屋顶。钟凯南穿行在这乱絮撲面的冬景里,心也同了这雪花杂糅进数不清的思绪,乱蓬蓬的塞成一团。
他很庆幸,娄心月到底还是愿意继续跟自己做朋友,这种友情,对他来说极其珍贵;可另一个时候,他又觉得很失落,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拽着娄心月,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当他怀揣着这种情绪回到家,推开属于自家的屋门,小翠清脆的声音忽然从客厅传出:
“大哥,夏姐都在家里等你半天了。”
顿时,所有钟凯南今天遇到的不快、尴尬,都被一阵风似的吹走。
本来以为,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与她相见,看她当初那副决绝的神情,至少心里是这么认为:阳差阴错,天各一方,爱捉弄人的命运女神,不知道会让他们何时才能再相遇。可做梦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坐在家中,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等着他。
钟凯南一时激动地语无伦次:
“坐吧,我给你去到杯热水——嗷,对了,你先剥几块糖,吃这个大白兔的。我是想问,你,你这是从哪里来?”
小翠看出大哥的尴尬,捂着嘴偷偷直乐,懂事地离开寝室,顺手把门带上。
一扇门屏蔽了世上所有的吵闹和声响,钟凯南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摸索着在床头坐下,看着她的侧脸。今天她显得格外严肃,又或者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脸上不见了往日嬉笑活泼的样子,蹙紧眉头,始终隔着玻璃窗望向远方。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样,你的问题都解决了?我本来还想通过彼特陈的父亲,找个机会去看你呢。”
“那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是谁呀,能让他们抓到把柄,给他一个教训也就是了。不过,我倒是通过这件事想明白一件道理,对男人有时心眼不能太软了。”
她的冷酷,让钟凯南浑身打了个激灵。
夏梦荷似乎察觉出对方的紧张和不安,咯咯一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钟凯南一下:
“当然这不包括你,你那么善良,又那么爱帮助人,我怎么舍得呢。就是我舍得,你那位表姐恐怕也不会饶过我呢,咯咯咯。”
她又恢复了往常俏皮的本质,眼角里露出诡异的目光,还是这样的她,他更能够接受。
“对了,你说过要给我找的工作,帮我找了没?”
钟凯南忙不迭答道:
“我一直盯着彼特陈呢,可他没给我回话,我现在再打电话问他。”
“不用了。”夏梦荷用她绵软的手,轻轻按住钟凯南,“我爸已经给我找好了,是北京电池厂,过几天就去工作。”
“那好吧。”
那年头,没有大学文凭,许多青年就只能在家待业,能找到一份活儿干,本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更何况有正式编制,但不知为什么,钟凯南就是高兴不起来。
此时,天已经擦黑,俩个人觉得屋里太过憋闷,索性走出房门。外面飘了一天的雪花,已经停下,只是地上铺了一层极美丽、极干净的白雪,映得那树木、墙壁都像电影院里的帷幕一样,格外清晰,风刮着树枝不时在上面左一道、右一道画着它们的雪夜图。钟凯南与夏梦荷走到唯一没被雪覆盖的亭子里,坐在美人靠上,紧紧挨着,搂在一起,用身体相互取暖。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来找你吗?”
“为什么?”
“今天是我姐姐结婚的日子,上午共有三辆轿车来接,她刚一出门,就哭了。开始我并没感觉,后来因为她的花特别沉,我去接她的花时,才突然发现。哎呦呦,那滋味真不好受,我真想对姐姐说:晚上你还是回来睡吧!咯咯咯。”
她又开始傻笑,看那样子,不知心里又起了什么荒诞古怪的念头。
“你怎么啦,是不是因为姐姐结婚,又有什么新的感慨?”
“不是,今天,我们同院的一个小伙子跟我打赌,说我二十五岁以前准保结婚,我就跟他说:我这一辈子都不结婚,就守在家里,伺候爸爸妈妈。”
“为什么?是想你一走,家里的老人就没人看护?”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就是想,一个女的要是跟男的走了,多不好哇!”夏梦荷说着,害羞地把头垂到钟凯南的怀里,“真的,你说人干嘛要结婚呀?我真想不通。我走在街上,一看见那些女的鼓着大肚子,我就……咯咯咯。”
她真是一个奇而又奇的女子,钟凯南接触这么多女孩子,还没听说过有谁因此而宁愿一辈子独身的。
“真的,女人一结了婚,不就永远坠入地狱了吗?你想,原来女人无忧无虑的,一身清白;好,一到男人手里,不就永远掉进别人的手掌心了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纯洁,这是一个女人最珍贵的财富。”
钟凯南望着亭外洁白如玉的雪花,喃喃自语。
“所以,我把它看得特别重。”
“那你怎么,就不准备出嫁,一辈子守在家里了?”
“咯咯咯——”夏梦荷拥着钟凯南的胳膊,又笑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不过,要是我们真结了婚,我晚上就回家里去睡,怎么样,你同意吗?”
钟凯南一时无语。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结婚这样的大事,可万万不曾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进行。再仔细看看她,又不像是开玩笑,这叫自己如何作答呢?要不是借助夜的掩护,她一定会看到钟凯南难堪臊红的一张脸。
“喂,你倒是说话呀,”她看出钟凯南的犹豫,“真的,我不成……真不成。”
“那你就不为以后考虑了。不想以后你老了怎么办?”
“我老了,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啊。也许我以后这种想法会变,也许再过一年,可现在,凯南,真不成。”夏梦荷把个美丽的头颅,放到钟凯南的肩膀,柔声细语地说:“凯南,我以后真是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吗?你还愿意和我好吗?”
“你让我怎么说呢?”钟凯南苦笑一声,“你真要这么做,我只能理解。不过到那个时候,你也不必来回往家跑,我们只要把房子隔成两间就成,只要你相信我就成。我想,我们的接触已不算少,你对我多少也有些了解,别的我不敢肯定,但唯有这点,我敢肯定。”
“我相信,我相信,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跟你好的。”
夏梦荷亲昵地搂着钟凯南的脖颈,用了一双痴情的眼睛望着他。
“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太难堪的。我也知道,一个男人为了他的妻子,东跑西颠,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一个孩子吗?我也许现在想不通,但过一年之后就好了。”然而,这样刚说完,她又笑了:“嗨,什么感情不感情,世上的人谁了解谁呀。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干的,谁愿意要哇,你说对吧?那象人家,只要一个晚上不在,就有人窗里门缝地盼着。谁叫咱没人疼呢。”
又来了。夏梦荷总是这样,刚刚好一阵,又自暴自弃,就像骡子爬高坡,进一步就要往下退两步。
“唉,我知道,你还是信不过我。我就等明年吧,我相信,到那时你会完全放下心来。”
“可是,我明年也办不成事呀!”夏梦荷说的钟凯南一愣,“真的,我原来说的,只不过说说玩,其实明年哪儿可能呢。这件事,起码要五六年,五六年恐怕都没准。”
钟凯南有点沉不住气。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些事不好跟你说,反正我们是不能在明年办事,不行,绝对不行。”
“那你也得说出理由吧。”
“这叫我怎么说呢?说句实话,我真不想瞒你。我要报仇,我的仇还没有报完呢。”
这回,夏梦荷没有笑,脸上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也许她还用力咬着牙齿,可惜天太黑,钟凯南没有看到,他只听到她说出下面那些足以令人震惊的话: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吧。说实话,这些我没跟任何人说,本来也不想跟你说。可我总想,现在不说,恐怕以后会后悔的,所以,还是把它都说出来的好。过去,我只跟你说过李珊的事,其实,我有过许多男朋友,但都没跟你说,像家住虎坊桥的张策,外交部宿舍里的孙某,还有中关村的陆某——这些你都没听说过吧。这些人,要漂亮的有漂亮,要有钱的有钱,比你强的也有,像中关村的陆某,父亲是高能物理第一流的教授。这一年里,我都跟他们玩了,他们还以为什么似的,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你说,我要找个有钱有势的,早就成了。”
“那你为什么偏偏和我好?”
“因为你老实、善良,”夏梦荷用手抚摸住钟凯南的手,温情地说道,“可是,这并不能消除我的怨气。这五六年,我本来想一年报复他们一个,要不是你太老实,你恐怕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啦。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她的双腿又开始过电似的抖动,一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斜斜地瞟着钟凯南。
“你要是觉得没玩够,你现在尽可以玩,然后马上走,我绝对不怪罪你。咱们俩以后各走各的路,就当做谁都不认识谁。怎么样?你现在想玩,就索性玩个痛快。”
夏梦荷说完最后一句话,就静静地端坐在雪地反射出的白光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肉团。钟凯南相信,这时无论对她做什么猥亵动作,她都不会拒绝的。也正因为此,他的心跳得发狂,浑身就像受了惊吓似的起了许多鸡皮疙瘩。他竭力保持着镇静,一字一顿地说:
“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接触,就为了这个吗?”
“那你为了什么?是想替我分担一些痛苦?“
钟凯南摇摇头。
“该不会是为了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夏梦荷说这话时,鼻子里哼出一丝冷笑。
“不,也不是,我只希望,你今后会变得更好。”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夏梦荷点点头,“可是,这五六年,你真能等我吗?不,你还是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吧,啊,你找一个吧,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不,如果你真的还要报仇,我也没法阻拦;前一阵子那几个月我都熬过来了,不怕再等上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真没有把自己考虑得多重要,我只是担心你,这几年,你怎么办呢?真能挺过来吗?”钟凯南的话音有点颤抖。
“我不敢说,可我一定要报仇。”夏梦荷的声调异常沙哑、沉重。
“五、六年呐!五、六年呐!你该怎么过呀!”
钟凯南再也克制不住,猛一回身,一把将夏梦荷娇小的身躯搂在怀里,接吻的同时,眼泪就像倾倒的小瀑布滚落下来。也就在这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脸,在触到那个丰腴、美丽的面颊时,湿津津地发凉,钟凯南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眼泪,于是,他把她搂得更紧,让两个人的泪水融成一体。
星星从枝桠缝里钻了出来,照见两个同甘苦、共命运的人儿;风也凄凄切切地刮着,像在替他们申诉。好一阵子,俩个人才松开,默默坐在亭子里,掏出手帕,抹去各自眼角里的泪。
“唉!”,夏梦荷先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我们谁也无权更改。凯南,假如我今天跟你好了,明天又去约会别的男人,你还会要我吗?”
“会的。我只是希望,我和那些男的比,在你心里的比重更重一些。也许我这样说说容易,可假如要我碰上了,我真不敢想象我会做出什么事。“
“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不,那到不会,我不会轻易伤害一个人的。我只有自己尝的苦果,自己往心里咽。我再痛苦,也能一个人扛住。”
“我相信,尤其是你,要碰上一定会受不了。”夏梦荷说完一声长叹,“唉!真是,你干嘛跟我好呢?受这么大的痛苦、委屈,我以后会给你带来什么呢?除了痛苦,就是痛苦,谁跟了我谁倒霉。说实话,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而且这样笨,什么也不会做。”
对于这么大的问题,钟凯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再三:
“小夏,我这个人和别人不同,对现在社会上挑选对象的原则,非常反感,像什么文雅了,温顺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丈夫说什么,妻子就做什么,说往东就不往西,这样的妻子只能说是一个地地道道丈夫的傀儡。可我希望的不是这样。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吗?是贝多芬,是李白,我就佩服他们那种狂傲不羁的性格,我憎恶一切有媚骨的人,奴性,这才是中华民族的最大耻辱。
“记得我刚上班的时候,在我们隔壁有一个刊物的发行部,免不了和他们接触,那些男男女女,常让我想起《赤橙黄绿青蓝紫》里面的解净,我非常不习惯,对于她们的粗野、轻浮,看着都难受。可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了她们的优点。有一次,我跟弟弟聊:尽管她们看着很粗鲁,甚至是野蛮的,但那毕竟是真实的,它要比所谓上层社会的虚伪高尚得多。所以,我和你接触,发现你有许多地方和他们很像。我与发行部的人接触以后,再看我们社联做办公室的哪些老爷们,发现他们的言谈话语,都变得那么愚蠢可笑。所以,我始终把与他们的接触,算作我踏入社会的第一步,------”
“那你怎么不找一个发行部的人,做你媳妇?”
“去你的,别老瞎说。”
“真的,我真不是瞎说。你看我给你带来这么多痛苦,而且结婚成不成,还不一定。这些还都在其次,主要的是我连自己的心都把握不住,我以后和你变卦了,又和别的男人好了,这连我自己都保证不了。如果真那样,岂不是害了你,给你带来的痛苦太深了嘛。所以,你要现在走还来得及,有那么多好的女孩。我都跟我的姐们说了,我和那个新结识的,最多好到年底就告吹,你好好想想吧。”
“你说完了。”
钟凯南等她的话已结束才开口:
“你的意思都表明了,我的也跟你说清楚。我再跟你重复一遍:还是那句话,既然我已经认准了走这条道,那你就让我一直走下去吧;也许这条路十分坎坷、危险,但我也是从小在艰难中长大的。我自信我的能力,会经受得住这一切的。”
钟凯南的两只眼睛盯着前面的丛林,一眨不眨地闪着灼灼的光,像是要烧尽这片密叶淹留的黑夜,生出一线生机勃勃的光亮来。这时,他听到耳边送过来亲切而熟识的话语:
“你真好!”
然后,他就感觉露出衣领的裸露部分,有个什么湿润润的东西粘贴上去,轻轻的。立时,他身上的肌肉都松弛开,嘴角不禁漾出一丝微笑,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得了,好什么好,是好的反义词吧!”
“不,真的,你真好!”夏梦荷的语调也是轻轻的,像夏夜里起了一阵清风,生怕打扰了说这话时情笃意深的情绪。“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那么长的,明年我们就正式办事。”
“那你不准备报仇了。”
“唉,你这个傻小子,我该报的已经报完了。再说,你对你父母那么重要,明年还要考研,我哪敢耽误你呀。”
夏梦荷说这话时,情真意切,看得出她是认真的。可没过五分钟,他们一同离开小亭子,踏上回家的路,她又不是刚才的她了。“喂,刚才我说的话都是逗你玩的,你可别太当真。说实话,你要找合适的,比我多的是,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表姐就很不错,你就是和她结婚,我都不会说什么的。嘻嘻。”
这个夏梦荷,太没有个规矩了,风是风雨是雨,一会儿是正儿八经的叙述,转眼又嬉皮笑脸的调情,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唉,算了,谁叫她是在那样一种氛围中长大的呢。
这样想罢,钟凯南苦笑一声,没接她的话茬,只顾拉着她一只纤纤玉手,向白茫茫极干净的一片琉璃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