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午饭非常丰盛。夏家摆上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肴,有钟凯南爱吃的酱牛肉、肘花肉,还有一碟肉炒蒜苗,一碟肉炒扁豆,一碟肉炒菜花,满眼望去全是酱乎乎、香喷喷的肉片,和一层晶亮亮、油腻腻的植物油。一大碗蒸锅里的菜肴,是夏梦荷父亲最后一个端上来的,那是他最拿手的四喜丸子汤:里面不仅有纯瘦肉馅做成的丸子,还有白菜、豆腐、粉条;冬天寒冷的季节,喝一碗这样热乎乎的汤,实在是一种享受。
“钟啊,你来坐我旁边。”
仅仅是刚认识三根烟的功夫,夏有田就把对钟凯南的称呼,又简化了,由“小钟”改为“钟啊”,透着那样亲切,让他心里也是暖暖的。
“钟啊,你喝点酒吗?”
她哥哥随着她父亲,也这样不见外地叫了起来。
“我不喝酒,你们喝吧。”
即刻,三个男人的酒杯给满上,不大的屋子上空洋溢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暖、热闹、喜庆的气氛。
“小钟,你到这里就像到自己家,不用客气。”
她姐姐用筷子把一块块酱牛肉、肘花肉夹到钟凯南碗里,她嫂子也不时应和着。再看此刻的夏梦荷,平时话多得要命,此刻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只是躲在一边偷偷地乐。全家人的笑脸对着钟凯南,就像茫茫沙漠中盛开怒放的一片鲜花,他感觉现在的自己,仿佛坐在这鲜花丛中,被人群簇拥着,呵护着——
但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什么呢?
钟凯南环顾四周,饭桌旁满满坐了一大家子人,唯独不见这家女主人的身影;蓦然回首,发现刚才在厨房忙碌了一上午的夏梦荷母亲,正安安静静坐在身后的软椅上,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
“阿姨,您怎么没上桌呀?来,您坐我这儿。”
说着,便欲起身,但被夏梦荷母亲一把按住:“我不饿,你们先吃。”“那怎么行?”钟凯南再欲起身,又被夏有田拦住,“没事,咱们先吃,你阿姨已经习惯了,不用管她。“
他依然不解,世界上哪里有母亲不吃,孩子先吃的道理,喏嗫,不安,惶恐,当时肯定是有的,还是夏梦荷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我爸叫你吃,你就吃呗”,钟凯南才迟迟疑疑端起碗筷,把饭菜扒拉进嘴里。可是,如果此刻有心人注意的话,会发现他的眼圈有些发红,有泪水在眼眶不停打转,他险险要落下泪来。
因为他联想到自己那个可怜的家,联想到自己母亲,这若是换做秦岚,饭菜上来,她做梦都不会想过让两个孩子先吃,永远要等她丈夫夹起第一口菜;相反,她还要不等他们吃饱,就把饭菜收起来。假如孩子们忍不住先吃了,母亲回来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怎么净给我吃剩的,这残羹剩饭叫我怎么吃呀。”立刻,钟凯南和弟弟就像犯下多大罪过,躲进自己寝室再不敢出声。同样作为母亲,她们的差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相差足有十万八千里。这样一想,钟凯南真有点羡慕夏梦荷这样的劳动者家庭,对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僚家庭,从心底产生一种鄙夷,一种厌恶。
夏梦荷母亲是如此,她的父亲又如何呢?
在钟家,吃饭永远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 ,或者说是一种折磨,尤其当钟礼成在场的情况下,在他秃鹫一般尖锐而挑剔的眼光下,钟凯南与弟弟永远都是心惊胆颤,生怕因为掉下一粒米,或挑拣几下蔬菜而遭到严厉斥责。因此,养成了他吃饭身体总是微微前倾,头低到胸前,每次伸出去的筷子和勺子,也是谨小慎微,犹犹豫豫,就像饭桌上埋藏着无数个地雷,生怕不小心碰撞上去。此刻,钟凯南也保持这种极度戒备的姿势,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不敢轻易下手,仿佛那个威严得让人不寒而栗的父亲,就坐在他对面,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钟啊,别愣着,快点吃呀,一会儿菜就凉了。”
耳边夏有田和蔼的声音,打断了他。然后,左一下给他夹过来一块酱牛肉,“你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从牛街的聚宝源买的,正宗老字号。”右一下给他舀了一个四喜丸子,“你再尝尝这个,这可是我的拿手手艺,看看咸淡如何?”
“嗯,好吃,太好吃了。”
钟凯南赞不绝口。
这丸子外焦里嫩,一看便知是事先炸过,又上锅蒸了一遍,辅以花椒、大料、葱姜、酱油,味道全在丸子里,再加上白菜、豆腐,大海碗里面的煲汤,喝一口都鲜美至极。
桌上的其他人,也忙着给他夹菜,这个说那个做的好,这个道这个做的好,这个说初一我们去了趟地坛庙会,那个道今年的爆竹还没来得及放呢。于是,又说起大年三十晚上看的春节晚会,谁谁上谁家串门,抱来一个大胖小子吧,他们去年一年挣了多少钱吧------喧哗、笑语,从这个破旧屋子飘散出去,飘得很远很远。连没有吃饭的夏梦荷的母亲,都在那里乐得合不拢嘴,时不时用手背抹去眼角幸福的泪水。
“你看给咱妈高兴的。”
这是嫂子在说。
“怎么样,一家子团圆您满意了吧?”
这是大姐在问。
“行喽,行喽,不赖栽(不错),不赖栽,只要你们几个孩子都好好的,我和你爸就知足了。”
再看夏有田也是喝得满脸红光,兴高采烈,不停跟钟凯南碰杯;钟凯南也以茶代酒,回敬他老人家。到了这个阶段,适才的那点拘谨、不安、紧张,早把它们抛到九霄云外,他彻底和这家人,和这家普通的劳动人民打成了一片。
“爸,您不是老夸自己是老革命,老党员吗,怎么到现在您还没当个一官半职呢?您看看人家小钟他爸。”
大哥端起一杯白酒,结结实实喝了一口,忽然调侃道。
他的话立刻得到大姐的回应:
“是呀,您说您也是老革命了,怎么还住在这小平房里,你看人家小钟,四室一厅,您这革命是怎么干的呀?”
说完,两个人一起大笑,看着他们父亲如何作答。
钟凯南却“咯噔”一下,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的轻松气氛一下子给打断,他侧过脸,无比紧张地看着他们的父亲。心想:他们做儿女的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而且,还是以讽刺挖苦的口吻,这在孔圣人眼里岂非大不敬;再设想一下,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家,发生在他、弟弟和父亲的对话之间,必定会惹来天庭之灾、雷霆之怒,就此,他们被打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都毫不为过。
钟凯南一时紧张得把一块已到嘴边的肉,掉到了地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未来的这位岳父大人出奇地淡定,不但不发火,反而在慢慢轻咽下一口白酒后,不慌不忙地说:
“你们懂什么。干革命不论官位大小,都是人民勤务员,小钟他爸爸官再大,也是为人民服务。再说,我把房子挣下来,把车子挣下来,还要你们干什么?唉,我这是给你们留个念想,以后不要只知道享福,不知道奋。”
夏有田居然没有愤怒,反而说出一套别出心裁的理论,惹得在座的几个孩子连连摇头,继续说笑:
“得了吧,您不说您自己没本事,还在这儿吹。”
“您这是打肿脸充胖子。”
“就是,您还老说自己做了多大多大的贡献,您做什么贡献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说得老爷子脸上有点挂不住,终于有些愠怒:
“有什么贡献?我他妈把你们几个抚养长大成人,就是做的最大贡献”,老爷子一急,连脏话都骂出来了,完全失去共产党员应有的教养和风度。“有什么贡献?啊,我如果不是担着扁担一人独闯北京,你们现在还在农村老家窝着呢,还能像现在这样享福。”
几个孩子都不吭声了,蔫头耷脑地只顾夹菜。还是旁边的他的妻子看不下去:
“老头子,干嘛呀,发那么大脾气。今天孩子们好不容易聚齐,行喽,行喽,不说了。”
把饭桌上的这场风波给平息下去。
这场风波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没隔一分钟的功夫,大家又像没事儿人似的又在一起说笑。夏梦荷很少加入他们的调侃,只忙着给父亲又是盛米饭,又是盛汤;老爷子对钟凯南也更加殷勤,国际国内,新闻大事,小道消息,海阔天空,一通神侃。她哥哥、嫂子、姐姐,也不断加进来,发表自己的评论,虽然与报纸、广播上的宣传多有不合,倒也不乏真知灼见。
夏家的这种关系,让钟凯南这个局外人倍感新鲜和好奇。
他原以为,在这个国家,所有的家庭关系,都可能和他们钟家类似,父亲专断独裁,母亲顺从奉迎,下面的孩子生活得异常痛苦,异常压抑,就如贾宝玉见到贾政,大气也不敢喘,可一旦到了外面却像鸟返天空、兽返森林一样自由。无论如何不曾想到,在这城市的另一端,还有像夏梦荷这种类型的家庭,当着父母的面,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发表言论,可以纵情地说笑,也可以恣意地哭泣,不用谁看谁的脸色。虽然有争吵,有矛盾,但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进行,即使说出伤人的话,但很快也就忘记,大家都不会往心里去。而且,家人之间那种互相制约,互相帮助,互相商量,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母亲,她应该是钟凯南所见过的最勤劳、最善良、最伟大的母亲。
夏梦荷的母亲,全程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始终带着那种欣慰、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她很少参与他们的高谈阔论,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带着耳朵凝神谛听。只是在钟凯南饱饱吃完一顿丰盛的午饭,欲直起身时,才连忙说道:“你怎么吃这么少,我再给你盛些,再给你盛些”,生怕他没有吃饱。等到所有人都吃完,桌上已经杯盘狼藉,她才弯着个腰,一步一步挪到桌旁,端起夏梦荷给她盛的一碗已经有些凉的米饭,拿起筷子夹些残羹剩饭来吃,眼里丝毫没有嫌弃,反而始终是一种很享受的表情。
钟凯南不禁又发出无限感慨:
一直为自己所仰慕的李太白,曾经何等倨傲,何等潇洒,他可以叫高力士替其穿靴,可以令杨贵妃为其斟酒,但就是这位高喊“安能使我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大诗人,在遇到一个热情好客、请他吃饭的贫苦妇人,却眼含热泪,说出“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的话。自己虽比不得横空出世的李太白,但在这里,面对这位佝偻着背,忙碌半天却还时时想着别人的老妇人,也有着同李白一样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