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天一早醒来,钟凯南就开始忙着准备,把事先从父母那里借的海鸥120相机拿出来,打开盖,往里面装好一节乐凯牌黑白胶卷,再去卫生间,在下颌打上肥皂泡沫,用锋利的剃须刀一点一点将髭须刮掉,照照镜子,高挑瘦削的身材,白净文静的面孔,长得十分帅气。好不容易洗漱完毕,还觉得差点什么,他又把卫生间墙上母亲专用的化妆柜打开,拣出一个标着宫灯杏仁蜜的瓶子,倒出一些乳白色液体,胡乱涂抹到面孔、脖子、双手,即刻,一股芳香得有些刺鼻的气味就传遍全身。
秦岚似乎是闻着这股熟悉的香味找过来的。她一看到钟凯南,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从不在意外表打扮的儿子,今天穿戴格外讲究,便吃惊地站住,像见到陌生人一样瞪大了眼睛。
那天,钟凯南穿了一条笔挺得能看到两条线的圆筒裤,上身是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雪白的衣领还是硬硬的,像两扇海鸥翅膀伏贴在他的脖领,衬得本身就皮肤白皙的脸庞,更加白嫩细腻。只是脚下的装备稍微差点,还是上大学穿的军绿球鞋。
“想不到我们家凯南也会打扮了,你这是要出门吗?”
“嗯。”
“这是要上哪儿?是不是跟那个谁------”
她刚要说出“娄心月”三个字,又犹豫了:
“嗨,不管是跟谁,你都要记住你是有教养的人,要守规矩,懂礼貌,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懂吗?”
说着,秦岚很认真地走上前,帮他衬衣往裤腰带里塞了塞,又把衬衫最上面一个没系上的扣系好,叫这身衣服把肌肉保护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一毫诱惑或放浪的痕迹。
“你记住不管父母对你说什么,都是为你好。那天我们也是一时说的气话,希望你不要埋怨你父亲,更不要恨你父亲。”
“不会的。”
钟凯南看着秦岚近乎哀求的目光,心软了。想起那天与母亲的争吵,开始责怪自己,也许真的不应该跟母亲那样讲话;但对那个暴虐得有些专制的父亲,他难说原谅。
两个人正在说话,忽然传来敲门声,小翠跑去开了门,随着一阵惊呼,娄心月像个钻进肚子里的应声虫,出现在面前。立刻,秦岚一下子眉飞色舞,就像换了一个人。
“哎呦呦,我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娄心月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是甜甜叫了一声“阿姨”,然后,把手里的塑料袋一举:
“阿姨,这是友谊商店刚进的一批香云纱布料,我知道您喜欢,得着信就托朋友帮我买了几米,今天正好给您送来。您拿它做一件连衣裙,保证又轻便又凉快,可能还有富余呢。”
说着,娄心月将口袋打开,拿出那件香云纱布料,展开给母亲看。那的确是一块好料子,轻柔绵软,花色鲜亮,传说过去是给皇宫贵族生产的布料。看到这块上好布料,秦岚果然乐不可支,搂住娄心月的腰不松手,还让小翠赶紧上自己房间,拿出钱来还她。
娄心月笑着连连摆手:
“阿姨,这个就算是我们晚辈孝敬您的,真没多少钱,您不要客气。”
秦岚一手轻轻捏着娄心月红润润的脸蛋,看似对她说,实则却是侧过脸在对自己儿子说:
“你听听,这张嘴多会说话,我真替你母亲感到高兴,养了你这么一个孝顺孩子。凯南,以后真应该好好向人家学习。“
“是吗?”
钟凯南冷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对了,我怎么尽说我的事。心月,你来的时候,我们家凯南正穿戴整齐,准备跟你出去玩呢。我就不打扰你们,你们俩个慢慢聊吧。”说罢,拿着布料兴冲冲返回卧室,把门一关,自己在里面左一下、右一下比划去了。
“他跟我出去?”
娄心月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似乎恍然大悟,从书包里翻出两张戏剧票,“咦,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两张人民剧院《卡门》歌剧的票?那正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钟凯南彻底无语。
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娄心月约自己看歌剧《卡门》,和夏梦荷约他爬香山,都赶上同一天;而且,娄心月还误以为他这样精心打扮,是跟她一起去的。这可怎么办?如果答应了娄心月,就意味着要让夏梦荷伤心:如果拒绝了娄心月,后果同样可想而知。
想到此,钟凯南既矛盾又犹豫。
“《卡门》这个歌剧我不喜欢,你还是一个人去看吧。”
“可是,你过去说歌剧里最喜欢的就是《卡门》,还说,最喜欢卡门这个人物,敢爱敢恨,追求自由,为此不惜让自己死在情人的刀剑下。你怎么现在又说不喜欢了?”
“啊,哪个,哪个------”
钟凯南左支右拙,结结巴巴,始终不知如何解决这件事,最后还是狠狠心,说道: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母亲误会了,其实今天我是和夏梦荷约好一起去香山的,至于《卡门》,以后我再找个机会陪你去,你看好吗?”
“不行!”
娄心月回答得斩钉截铁,脸蛋愈发通红,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芒。
“凯南,你不是说过我以后的命运会像你母亲一样,你不知道,我听完后有多兴奋吗?我亲眼看见你的父母那样恩爱,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这是我这辈子最羡慕和憧憬的生活。凯南,如果你觉得我还有哪一点做的不如你母亲,你可以告诉我,我马上改好吗?”
娄心月从钟凯南认识的那一天,从没像现在这样激动,这样掏心掏肺地表白,眼眶里似乎都涌出泪水。
只可惜她完全错解了那天,钟凯南给她算命的意思。
眼看约定时间一分钟一分钟逼近,钟凯南也不想再做更多解释,挎上照相机,拉开大门就要出去。可就在此时,娄心月忽然出人意料地扑上来,彻底放弃过去惯有的矜持,拽住对方胳膊,带着哭腔恳求道:
“凯南,我求求你不要去好吗?不要去。”
但此时的钟凯南已完全下定决心,冷漠地说道:
“娄心月,跟你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看《卡门》,可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用力甩开娄心月的胳膊。娄心月仍不肯放手,跪在地上抱住他的一条腿,边哭边哀求,仿佛只要她一松手,整个世界都会坍塌掉,把所有一切都带进无底的黑暗中。尽管如此,钟凯南还是一狠心,一咬牙,将身体从她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踏入外面精彩的世界。
“呜,呜,呜。”
即便后面隐约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他也全然不顾,那一刻,连钟凯南都为自己的冷酷无情而震惊,甚至掠过一丝丝愧疚;但当夏梦荷那可爱活泼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就连这一点愧疚也迅疾被风吹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