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这段时间,夏梦荷果然没再露面。
钟凯南也很少再去图书馆,有空闲时间,就去附近的报刊亭,买一本《当代》或《十月》,到大院的水池亭榭中央,选择一个美人靠坐下,就着水面上徐徐吹来的清风,静静翻看有关爱情的小说。与娄心月、夏梦荷这样的女孩子接触越多,钟凯南心里就越觉得空落落的,越需要往里面填充一些能给予自己智慧和力量的东西,而这些,是为那些久束高阁、积满尘埃的古籍所不具备的。那一天,他正在读靳凡的《公开的情书》,很远就看见小翠气喘吁吁地跑来,她的额头本就又宽又高,被酷暑下的汗水这么一浸,愈发亮亮地引人侧目。
“大哥,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噢,全家人我都问遍喽,没想到,你一个人跑到这里躲清闲了。”
小翠在钟家已经非常随便,又心直口快,钟凯南早已习惯了她的埋怨,不好意思地把杂志合上:
“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怎么,别人找你都是要紧事,我这样的小保姆找你就没有重要的事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我不跟你争了。唉,谁叫我乐意当这个红娘,给你们穿针引线呢。”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封信,塞到钟凯南手里,“这是夏姐刚来的信,给。”
钟凯南一阵惊喜,没料到夏梦荷也学会古人鸿雁传书这一着,表面上却强装镇定,故作无所谓的姿态:
“这封信,等我回家交给我就是了,何必这么辛苦,大热天特意跑着送来,急出一脑门子汗。”
“那我可不敢,这要是让夏姐知道,她一定会责怪我不会办事。不过,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娄心月说,否则,她又该东想西想,让我们这些保姆作难了。”
“我知道,你回去吧。”
钟凯南急不可耐把小翠打发走,看看她确已走远,才拆开信封,一张信纸和厚厚的一叠作文纸,就随之掉了出来。看起来夏梦荷写的真是不少,他展开信纸,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她的字就像她的人一样小巧灵动,不过,那有些张扬的一撇一捺,却透漏出她自由不羁的性格。
她在信中写道:
“我明天就要考试了,本来不想给你写信,可我心里实在苦闷极了,还是写出来,也许会痛快些。
“今天,娄心月和我发火了,我哭着跑的。我很为难,不知以后和她的关系如何处。我说的话,她一向以为是在开玩笑,说我小,单纯;其实不然,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说自己不是人,事实上别人就是没把我当人看,所以我才会这样说。我现在真苦闷极了,我想死,可我又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呀!我时常想,上帝把我降临于世,就是要我来承受苦难吗?现实使我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假的,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虚伪。
“在生活中我是个弱者,我想强,可又强不起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可又没有人能理解我,更谈不上助一臂之力了。要想变好,做个人真不易呀!我不想靠理想来支撑自己,我也并没什么理想,未来是那么虚无缥缈,不过,生活的浪潮会把我颠簸到应有的位置;同时,也会把我送入天堂。等待着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的,这一点,我是坚信的。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也许会把我想得很坏吧?不过,我是不怕的,我不会说漂亮话,更不会讨人喜欢。唉,人心也挺有意思的,你说呢?”
钟凯南看完信,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夏梦荷说跟娄心月刚吵完一架,那是什么原因?吵架不会又是和他有关吧?她说:“一切都是假的,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虚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晓得,娄心月对吕晓华说过那些话,才导致她自暴自弃?钟凯南越想越陷入云里雾里,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她能跟自己坦诚这些话,是把他当成可信赖的人。她在信中还坦诚是个坏人,她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可钟凯南却在她身上一点也感受不出来,在他眼里,只看到她是一个像水银般快活可爱的女孩。
设使她真如自己所说,那也一定是因为被过去她所处的那个环境所逼迫的。
在这封信的最后,还附着夏梦荷的一句话:“随信寄去我前几天写的一篇小说,写的不好,请你千万不要笑话我。”
钟凯南又打开那叠厚厚的作文纸,靠在亭子长椅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了起来。中间,不时有清风唰啦啦掀过信纸,似乎是要掩盖些什么,又像是急着想把那一页翻过去。每逢这时,钟凯南都会坚定地捂住信纸,让时间停滞在某一时刻,尽管他的胸膛此刻已是满腔怒火,泪水在眼眶打转,但他始终在压抑着、压抑着——
“她披好了大衣,走出家门,夜幕已经笼罩大地,月亮高挂在天边,群星在闪耀着光芒。街上静寂寂的,她独自在街上走着,眼中闪着坚毅、忧伤的目光,过去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一样刚刚过去。她倚在树干上,仰望天空,记恨着一切。偶尔从她身旁路过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她。
“三年前,她似乎成熟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屋外的狂风吼叫着令人心碎。她推开房门望了望外面,然后又进屋从床下拿出一把八寸长的、锃亮的刀子,迅速揣进衣服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出来。刚出胡同口,就听见有人在叫她:‘卢莎,卢莎,我们在这儿。’一个粗哑的小伙子的声音。卢莎站住了,回过头来向小伙子这边走来。‘利生,你们都到了,我们还去吗?’卢莎走近他们,胆怯地说。还没等利生说话,老大哥先开了口:‘哈,怎么,还没有办事,漂亮姐就害怕了。没关系,有老大哥在,你怕什么?’‘啊,不是,第一次总有点心慌。让你们为我。’卢莎话还没说完,利生连忙说:‘我们走吧。’
“他们来到一片四周空旷的沙子地。卢莎把刀子拿出来递给老大哥,老大哥一边接过刀子一边说:‘小莎,有我们七个人在,你不用害怕。一会儿,他们来了,你指给我们,然后你就回去。’‘好吧,能占便宜就打,否则就撤。’卢莎刚说完,迎面就走过来三个小伙子,他们看到卢莎身边站着那么多人,知道事情不妙,转身想走。老大哥急忙说:‘小莎,快走吧’。卢莎站在那儿,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可并没有动。老大哥向那三个小伙子追去,他抓住其中一个还没动手,只听被抓的那个孩子说:‘我们实在不知道卢莎是你妹妹,以后再不敢了。’
“老大哥松开了手,眼中露出凶光,只见他从衣袋里拔出刀子,举起来,在那个孩子的额头画了一个十字,鲜血顺着鼻梁就流了下来。老大哥和利生回身到卢莎身旁,看她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轻声说了句:‘走吧。’他们就这样一同走了,黄沙和尘土,在他们身后一同飞扬着。
“从那以后,卢莎变了。是啊!她不过才是一个十六岁刚开始发育的少女。她大胆、爽直、漂亮,见到她的人总是被她的风姿所吸引。她曾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开始绝望了,‘请不要用空幻的希望之花,去欺骗你自己吧!’卢莎心里时常这样想,她开始对人世间的一切实行玩世不恭的态度。她看到人世间的丑恶太多了,她那双美丽迷人的眼睛,不再闪着明亮快活的光芒;人们所看到的是一双充满忧伤的目光。生活的美酒对她已经失去了芬芳的色彩,孤独,使得正在成长中的她可悲地早熟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天,她接到被少年宫录取的通知书。下课后,她赶到少年宫报到。进门的时候,嘴里还哼着从小就一直喜欢的那首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静悄悄的岸上,歌声响彻美丽的河山。’‘你唱的真好,是来报到的?’卢莎身后传来一个男孩子的问话。‘我是来报到的,你呢?’‘噢,我也是。’卢莎和他一同到外语组报到,又一同走了出来。‘我叫李珊,你呢?’‘我叫卢莎’。卢莎又唱起了《喀秋莎》这首歌,走了。李珊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星期天,少年宫组织所有学员去碧云寺,卢莎和李珊也去了,他们始终在一起,李珊帮卢莎提着书包。这天,卢莎显得特别快乐,她似乎把一切都忘了,好像在今天她才感觉到活着真好。这潺潺的小溪,洁净的流水,还有起伏的山丘;卢莎从心里说了句:‘真美啊!’‘是啊,人活着身上总不能带着许多污点,应该时常去洗涤。’‘李珊,要是我能早些认识你,真是太好不过了。’‘卢莎,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彼此会了解得更深。你愿意吗?’‘噢,我?愿意!------’‘卢莎,你真好。’不知为什么,李珊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卢莎睁圆了眼睛,在他白净的脸上盯了一会儿,没再说一句话。
“一个深秋的黄昏,天渐渐黑了。卢莎和李珊一同在街上散步,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这条胡同又窄又长,地上飘着被秋风吹下来的枯干树叶。李珊突然停下,握住卢莎的手:‘卢莎,我喜欢你,也爱你,我们做个好朋友吧。’卢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突然,她还没有考虑好,就不知所措地说:‘不,这不可能,我不是好孩子。’‘不,卢莎,你的心灵是纯洁的,我要的就是你这颗洁白如玉的心。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我们总不能背着包袱生活。小莎,让我用滚烫的心来温暖你吧。’也许是在李珊的哀求下,也许是卢莎太孤独了,真的需要有理解她的人,她不再把感情压抑起来,为了李珊,也为了自己,她终于打开感情的闸门。
“时间的流失是很快的,转眼已到冬天。天冷得很,寒气逼人。卢莎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李珊了,她恐怕李珊出什么事情,下课后,她急匆匆坐车,去李珊哪儿。找到李珊,他们来到一个小花园,坐了下来,李珊今天似乎有些异样。‘你很累吗?’‘不,我不累,我只想看看你。’‘那你就看吧’。‘李珊,我给你唱个歌,好吗?’‘好啊,你唱《喀秋莎》吧’李珊摸着卢莎的手,充满柔情。‘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卢莎兴致勃勃地唱着,想让李珊高兴高兴。还没等她唱完,李珊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卢莎想挣脱,可终于没有挣脱出来。寒冷的风在耳旁吹过,李珊轻声问了句:‘冷吗?’‘冷,冷的厉害。’李珊把卢莎抱得更紧了。‘有人看我们呢。’卢莎轻声说。李珊赶忙松开手,看了看周围没人,又回过头,看看卢莎,卢莎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在冬日微弱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你今天有些不高兴,是吗?’‘卢莎,我们相处已快一年了,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想都告诉你,不想再隐瞒你了。’‘你想告诉我什么?’‘你能原谅我吗?’‘你别再啰嗦,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快说嘛。’‘卢莎,我对不起你,你还不知道,我,我还有一个女朋友,我们相处在一起已经两年了。都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这样,更不该瞒着你。你知道,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就被你的身影、你的笑声迷住了。我陶醉于你的身姿,就不顾一切干出这么多荒唐的事。卢莎,我对不起你!’卢莎听李珊说完,她简直呆住了,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李珊的表情已经证实他说的是真话。卢莎站在那儿就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两眼盯住李珊,大约看了三、四分钟,她伸出手,在李珊脸上打了两下,然后,又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转身疾步走了。李珊站在那儿,抚摸着自己的脸,连声叫道‘卢莎,卢莎。’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卢莎回到家,一头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哭够了,又好像想起什么,从床上跳下来,洗了脸,戴上围巾,刚要出门,他已经来了。来的人叫吕鸣,两岁时因发高烧患了小儿麻痹症,现在右腿已经瘫痪。卢莎刚要说什么,吕鸣摆了摆手:‘我都知道了。小莎,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慎重,世上没有不变的朋友,只有利益是不变的。这种人把人生视为一场赌博,除了自我,对一切均无诚实可言,他们都有一副巧于逢迎的面孔。你想,这种人走入最讲心灵真挚的爱情生活,还少得了酿成悲剧吗?小莎,不要被一时的现象所迷惑,要慎重啊!”
“我还有事,要走了,你不要再想过去了,振作起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吧!”
“好吧,天黑了,我送送你!“
“卢莎送吕鸣出了胡同口,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影子淡薄了,消失了,化成一团雾,白茫茫的一片,萦绕着整个街巷和它的上空。卢莎倚在树上,默默地想着这一切。她成熟了,可是也失去了许多。她多么需要有个人来理解,来安慰呀!是啊,要是当初能够知道,将来有那么一天,要为曾经做过的事情后悔,那么不管干什么,都会慎重、认真,该多好啊!“
“寂静的夜里冷风袭人,忽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是《喀秋莎》,卢莎默默地哼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