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学后的第二年春上,舅舅捎来信说,让我拿上一个星期的干粮,带上被子跟他们的石匠队去前杨河干活,石匠队里大部分是舅舅村的人,也有几个是东峪北崖的,我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抬石头、拉石头,那是给一户人家盖房子,不抬石头时就捡碎石头填石墙上的空隙,一天下来虽然很累,但心中还有一点兴奋。离开自己家那个小山村,到这比较富裕点的村庄来,心情也好像好了一些。每天主家给热一下各自的干粮,管粥和咸菜。主家招待时,工头会提前就知道了,一干活他会说,今天干活都麻利点,晚上给你们加油水。主家招待弄十几个菜,盘不够用了就用碗装,比如土豆切丝炒是一个菜,切片炒又是一个菜,凉拌黄瓜放上几块熟肉片又是一个菜,能做个鸡做个鱼就是最好的菜了。为一顿饭主家要提前好几天准备,桌上喝的是散装酒,酒喝到一半时,几个爱喝的会提议猜火柴棍或抓扑克,要么两个人自由结合猜拳、压大小指。有时一顿饭会吃几个小时,反正晚上多喝几杯就去睡觉了,又不耽误干活。我们十几个人住在两个屋子里,睡的是通铺,早晨天不太亮就得咬牙起床去干活。我是高中生,和几个没上过几年学的年轻人不是太能说到一块去,但表面上要装出能和他们溶在一起。本来吗,都是农民的儿子,谁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到这儿来卖苦力,我比别人强什么,只是比别人多认几个字罢了。
给那一户人家盖完了房子,我们就转移阵地去杜庄了,这一户人家的家境更好一些,女主人的丈夫在县城当工人,大儿子在外村当民办教师,家里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偶而饭桌上给我们加一个菜,招待时的菜也比杨河那家提高了一个档次,酒也变成了成瓶的酒(带包装的酒)。他们家要盖的新房子在发电站滚水坝的西头,我们几个年轻人的任务是去离村庄十多里路的西南山根拉石头,去是一路上坡,拉个空车子都很费劲,两个人一辆车,一个驾车一个用绳子在前边拉,我和一个好像是姓于的大哥一辆车,他比我大七、八岁,曾下过东北,高高的个子,憨憨的脸庞,不太善于言谈,但平日里还是给了我不少照顾,但我也不会太过分,大家都拿一样多的钱,总不能老让人家驾车。上山时还好些,特别是下山,坡不是一般的陡,两个人要一人扛着一个车杆向下放车,而且一路上这样的陡坡要有十几个,稍不小心,车子抵不住,就会出人命,你想想,一车石头要有两千多斤,如车子从身上碾过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死也得腿拆胳膊断,那时节农村正在种地瓜,路上拉水的、担水的人很多。万一拉着石头的车子失了控,后果简直不敢想象。有两次差一点出事,都让我躲过去了。一次是在山根刚放第一个大坡,刚开始下坡车子最前面的一块石头滚下了车子,同车的那人一闪身跑开了,我一个人扛着车子冲了下去,幸好坡下有一段平路,要是坡连着坡我在车子里是怎么也躲不出来了。刚才是下坡,前面的石头滚一边去了,要是后边的石头掉了,车子把铺到地上,那么大的冲劲,就是石头不从我身上滚过,我也会被车子碾成肉酱了。车子停下来,我软软的瘫在了地上,浑身惊出了冷汗。那同车的人上来一直歉意的对我说对不起,我嘴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努力控制自己没让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流下来。还有一次,是拉着石头走到村里的小学门口,前面的一块大石头滚落了下来,车子杆铺在了地上,我随着车子趴在了地上,我跟着车子向前冲了几米,车子停了下来,掉下的那块石头离我的脚后跟只有一个火柴盒那么远,我又躲过了一劫。
春天万物复苏,但我们每天要在这单程十多里的坡路上来回跑八趟。特别是午后,拉着车子一出村子,脚步就变的沉重起来,眼皮也不争气的打起架来。我们就和另一个车子的两个人商量,大家一起停下来歇一会。把车子放在一边,躺下来在树荫下舒展一下身子,片刻工夫就进入了梦乡。不一会被同伴们喊醒,不情愿的站起来继续上路。每天最后一趟收活时,都已是满天星星。有时晚上收了工,要走着回家去拿干粮,那时一个人走夜路还有些害怕,路上总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心里告诫自己,这个世上本没有鬼神,一切都是人们空想出来的。回到家敲门,家里人已睡下,母亲忙起来给我做面条吃。知道我快回家来拿干粮了,干粮已给我准备好。早上天不太亮我就得上路,因为天明前必须得赶回去,所以总是父亲背着干粮袋子送送我,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父亲背着干粮袋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边走,我默默的在后边跟着。等过了张海,天有点放亮了,我才说,爹,你回去吧,我自己敢走了。说了我就上去接父亲肩上的干粮袋子,父亲总是说,再向前走走,等天再明一点我再回。
有一天晚上拉石头回来,听说南崖有说书的,我们吃过晚饭就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边拉二胡一边唱,他唱的是青年男女之间的事,有点黄,我们听的都很过瘾,他拉的调子和唱的声音都有点悲,后来知道那曲调是山东琴书。散场时都十二点多了,我们赶紧向回跑,心想明天还得早起来干活哪,但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场活干下来我分了六、七十块钱,平均每天合两块伍毛钱,那是我平生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家里有个小木盒,放在北屋墙上的一个台上,我经常拿下来翻一翻,里边都是些土地、房产的契约之类的东西,最早的契约上面出现有王学敬的名字,他是我爷爷的爷爷。奶奶说他曾当过村里的教书先生,当时穿着大褂,是村里最人物的人。父母不认一个字,但他们心里崇尚文化,所以给我起名字时就借用了先辈名字中的一个字。至今我是我们家当之无愧的秀才。上小学时不太懂事,拿了一本家传的老书去学校,被老师没收了。现在想,那老师当时没收书,不只是为让我好好学习吧,想必他更是看上了那本书的收藏价值。现在那位老师还活着,当然已不当老师了,我也不会去给他要那本书,就是去要他也不会承认的。我已不记的那本书的书名和内容,模模糊糊记的内容是文言体。也许只是一本先辈遗留下来的老书,没有什么价值的也说不定。还有更遗憾的事情,许多年前家里先辈留下来的几十本大厚书被一个从关外回来探亲的村人借走,当时他是从奶奶手里借走的,他说,婶子,我回来闲的没事,看你家有不少老书,我抱回去看看,看完后我就送回来。后来他走了,书却没还回来,奶奶也没去要。奶奶也不识一个字,他们那时只认为是一堆破书,没有多大用的。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那些书还存在不存在?就是有,人家不承认是借的你家的你也没办法。那借书人早已死在外边了,奶奶也去世好多年了。要是张口去要,可能白惹一肚子气生。我想那些书或许是当时教书的王学敬先辈用的课本或当时他看的书籍。如若保存下来,也算给我们后代的一笔精神财富,可现在算是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