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的一天傍晚,我正在上梯子去房顶晒地瓜片,听到广播里说,明天应征入伍的青年去公社体检,我忙走下梯子,进屋里又听了一遍。出门后我对父母说,我要去当兵。父母迟疑着说,出去当两年兵,有什么用?你要不愿在家里干,去东北你大姐那儿找个活干。当时南方战事的硝烟还未散尽,传说光南片(八个村庄)就送回来了六个骨灰盒,其中有我们村里一个。他们从心里不愿让我去。我说,你们要是不让我去,反正今后什么我也不给你们干了。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不是不让去,怕你出去不行。我说,人家那么多当兵的都行,我为什么不行。他们说,要不你去试试。我平日里不太爱和生人说话,没办法了,我硬着头皮去找村里的民兵连长,民兵连长说,可能是把你的名字忘了,你再去找一下大队会计。明天早七点咱们一起去公社。那天从大队会计家回来我高兴坏了,终于没有错过这次机会。这天晚上我兴奋的天很晚了才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民兵连长领着我们村里的几个小青年去了公社。每个村的民兵连长后边都跟着几个年轻后生,像老母鸡领着自己的几只小鸡来回走。在公社院里见到了好几个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大家见面说笑几句,互祝对方都有好运。才开始我美的不行,凭咱这个头(当时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吧),验兵的人当中,比我高的没有几个人。还有高中毕业生这文化,估计都能把一般的同志们比下去,但验了没几关,就不让我验了,说我的眼睛有问题,说是沙眼。我一下子变的心灰意冷,我跪下来求医生的份都有,看我以乞求的目光站在那儿不走,那医生上来拍了我的肩膀一把说,小伙子,别灰心,这沙眼能治好,治好了明年再来。听了医生的话,我心里又升起了一点希望。我不知自己怎么灰溜溜回的家。
我在家躺了两天,还得起来去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你要吃饭就得去挣工分。往后的日子里,反是有机会出门,我就去医院问,这沙眼怎么治。有时一看药太贵,我就不拿医院里的,拿着单子去外边的药店买。上工前收工后我总是拿着个镜子自己上眼药水或眼药膏,别人有时说,你怎么了,眼睛里老是粘着些什么东西似的。我听了总是向别人笑笑算着回答。谁也不知道我心中的真实想法,我要治好沙眼,还去验兵。年后上面指示分田到户,会计石头、庆平二爷爷、我还有金英、玉梅我们几个被安排去分地,安地的产量和家庭的人口来分,石头算账,俩个女孩子拉皮尺捡石头,我写名字,庆平二爷爷刨坑。从北山坡到石北楼、十三亩地、红沟,分了两个多月才把地全部分下去。分地前是抓了阄的,从一号向下排,赶到哪儿是哪儿。当然地安地产也分了几个等级,每一家好地赖地都摊上一些。那一年开始各家种各家的地了,人们的积极性都很高,不论什么季节为了多出活都有送饭到地里吃的,更有为了把一块地里的活干完,多半下午才回家吃饭的,人们侍弄分到手的土地精心了许多,这样收回家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剩下的都是自己家的。
秋天又验兵时我提前去找了大舅,他认识公社里的武装部长,去验兵时大舅也去了,我验到那儿大舅跟到那儿,没想到一路过关,出奇的顺利。特别是验到眼睛那一关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老天保佑,可别再把我验下来。公社里验上了这只是第一步,还要去县里验。等待再去县里验的日子里,我心里既焦急又兴奋,焦急的是当兵走的过程中再别出什么变故,兴奋的是我的多半只脚已迈入对我充满神秘感的军营。去县里验时县上来了两辆大解放,我们全乡的人都来公社集合一起走。由于初验过关,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神气,上了车有认识的同学或同村的小伙们开始打闹,只有民兵连长们荣辱不惊的样子,他们的眼睛看着车外,心里不知想着什么烦心的事,一脸凝重。农村的民兵连长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当过兵的人干,望着眼前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小伙子,他们是不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车没走出多远,刚过供销社就差一点出了事,头一辆上先是传来痛苦的喊叫和惊呼声,接着司机来了个急刹车把车停了下来,后边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原来是站在头一辆车最前边的几个人被架在空中的电线勒了脖子,好险,他们的脖子上立马出现了几条洇出鲜血的道子,幸亏他们的喊叫,提醒了后边的人,大部分人反映奇快的低下了头。带车的和司机都说,你们几个去卫生院看看吧。他们几个都装出小事一桩的样子说,没事,没事,不用去看。
一路上,我们的目光好像都不够用的,望着道路两旁的田野、村庄从眼前闪过。我们是想从这些山外的景像看出和山中的一些不一样来。我这是第一次去县城,我想这两辆车上的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都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到达县城时已是九点多,县武装部的院子很大,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下车集合,公社武装部长讲了注意事项,允许大家上厕所,但不许乱跑,更不容许吃东西,待会要抽血化验。在公社体检时血压高点的,赶紧找个背人的地方,从兜内拿出一个小瓶偷喝点醋。体检到裸体查体时我又差一点出了问题,才开始叫把衣服都脱光,我们还有点不好意思,医生查的很仔细,连小鸡鸡都托起来看看,然后让举手抬腿,在蹲下站起时我的一个膝盖处不争气的发出了“啪、啪”的响声,医生让我再蹲下再起来,我努力装出已蹲到底的样子,实际上并没蹲到底,这样膝盖就不会响。往复多次,医生才认为没问题,终于过了关,走出那个检验室的门,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中途被验下来的,垂头丧气的躲到一边,不敢抬头看别人,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有神的目光一下子变的呆直起来。检查完身体,民兵连长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人去吃饭,公家花钱,那顿油条、鸡蛋汤对我来说吃的格外的香。
回到家后,我心里想我现在已是一只脚迈入了军营。我的心早飞的很远很远,我就要离开这贫穷的家乡到外边闯世界了,军营里人人平等,那里可能才是我施展才能的最佳所在。有一天民兵连长通知我第二天去东阿镇卫生院复查身体,我的心情重又变的沉重起来。忐忑不安的去了东阿医院,这回查体的军医特别的细心和仔细,最后解除了疑虑,认定我的身体一切正常,又虚惊一场。
拿到入伍通知书后,我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生产队里的干部们买了肉来给我送行,父母炒菜招待他们,酒桌上都嘱咐我到部队上一定要好好干。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二姐和姐夫来给了我十五块钱,说让我路上用。我只拿了拾块,那伍块钱留给了父母。我说,明天一穿军装,部队上什么都管了,花不着自己的钱的。
去县武装部报到那天,公社给我们四十多个应征入伍的青年开了简短的欢送会,领导讲完话后我代表入伍青年发言,表示我们决不辜负家乡人民的期望,到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里煅炼自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为祖国的国防事业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为家乡争光。到了县里,在玫瑰酒厂上班的同村的高中同学东庆跑着去送我,还给我买了些吃的。在武装部我们发了新军装和被子,换下的衣服包在一个包袱皮里,外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公家给捎回家去。连里边的裤头都是发的,穿上这身衣服我们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后来给我们编了排编了班,开始走步、跑步,开始了简单的训练,虽然这些在学校都练过,但在军官的指挥下重复这些动作不免还是有些紧张。起步走后,有人踩了前边人的脚后跟,有人甩那边胳膊迈那只腿。惹的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晚上讲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明天上路后的注意事项。晚上睡觉自由结合两个人睡通腿儿,一个人的被子铺一个人的被子盖,好像又回到了上高中时的学生生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