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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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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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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夺珠》连载

第一章 新朝余哀恸

时值宣德十年(1435年)春正月,大内处处披白挂素,令金瓦红墙也随其变得惨淡。刻漏房报来时辰,一名素服戴孝女官手持白罩子气死风灯,飞快挪动一双弓样鞋。在暖帘外,她将灯递给当值的宫娥,待有人打了帘,复脚下窸窣步入仁寿宫暖阁。暖阁里亦四顾素色,除了鎏金火盆中的炭火,再不见丝缕朱红。她细声问宫娥:

“太后起了么?”

“起了。还有皇后,昨儿留下陪了太后一宿。”

二人嘀咕几句,忽听那面绣帷里有人道:“几时了?”

女官忙丢开宫娥,掀绣帷而入,明晃晃冲一长一少两位眉哀眼倦的贵妇施个万福:“回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时至卯牌三刻。”

这年长的便是大行皇帝的母亲张太后,另一位不必说,乃皇后孙氏。

“嗯,”张太后瞥一瞥举着白麻布腰绖揩眼眶的孙皇后,道,“咱们娘儿俩起得嫌晚了。也是,哭了这么多日子,趁泪水干涸方实打实睡了一觉。”转问女官,“几位老臣到了么?”

女官回:“几位大人半个时辰前便候在乾清门外了。”

“是否已让他们入值房暖和着?”

“这个……无懿旨,想必门上的不敢擅自做主。”

“怪我疏失了!动起来吧,”张太后扶着宫娥伸来的素手立起身,“他们都上了年纪,这阵子又忙前忙后不得消停,在寒气中等久了,身子骨怕是吃不消呀。”

此际,在乾清门外的灯影下立着英国公张辅、仍于告病休养中的左都御史顾佐、礼部兼户部尚书胡瀅及文渊阁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六人俱白布裹着乌纱帽,着素服,系腰绖,蹬麻鞋,持续着一副哀容。北方二月尚苦料峭,何况正月刚过一半,等候这么久,即便里头贴着厚棉衣,业已冻成了红鼻子泪眼,各喷白花花的哈气似沉想心事。

宣德皇帝于是年正月初三龙驭归天,至今未过半月,朝中政务和治丧诸事,一古脑儿压在这几位重臣肩上。再者,虽由皇太后助力镇服下越王朱瞻墉的不轨之心,掌控了图谋另立新君的金英、石亨等人,但仍不敢松弛一丝警惕,因而,这几位已然眼白挂满血丝,身心俱疲,哪还消受得了这番苦等。顾佐久习内家功法,张辅则属武将出身,他二人仍能坚持,只可怜了胡瀅和三杨,他们哪是沉想,分明头沉脚轻,只怕撑不过几时。

好在一名宦官飞走出乾清门,悲哀中兼含两分和煦,躬身道:

“有懿旨,请六位大人入值房说话。”边说,边引五人进门,一径步入内左门值房。

值房里明若白昼,张太后和孙皇后并排坐在圈椅上,众女官、宫娥候在左右。步入后,被暖融融的炭火乍一激,杨士奇不由想打喷嚏,急忙抬袖掩住鼻子,总算憋回去,随张辅几个行礼罢,紧着告罪失仪。

“拜见太后殿下;拜见皇后殿下。福泽千秋。”

“寓①失仪了,乞请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恕罪。”

“士奇莫这么说,”张太后摆摆手,“倒是我的疏失,叫几位老人儿在个寒气中候了良久。”说着,起身冲六重臣福了福,带动孙皇后也起身福了一记。

杨士奇耷拉着松弛的圆脸盘,垂着眼袋肿胀的丹凤眼,把身躯躬成虾米状:“寓岂敢!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折煞寓了!”

“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折煞臣等!”

“都坐下吧。”

“岂敢。”杨士奇觑一觑张辅几个,五人心会齐道:“恭请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回座。”

张太后和孙皇后先坐了,示意六重臣落座:

“你们都是朝中的老人儿,辅佐文皇帝、昭皇帝和先帝,无不殚精竭虑、赤胆忠心,因而皆得信重。如今嗣君年幼,朝局和天下看似平定,但深藏的那些暗涌、诡谲你们心里也都清楚……”她一霎鼻酸,抬袖揩揩眼眶,“幼主不过九岁,岂能应对这些?而我和皇后终属女流,祖宗的规制摆在那儿,哪敢不遵!故而,便想为祖宗创下的鸿业出把心力,也惟有多予幼主亲人之慈爱、劝诫、引导,以助他成长,但若在军政上频频置喙干涉,那样便坏了祖制,即便心怀十足之善,也将落于大恶!”她冲重臣们摆摆手,“几日来我一直在思忖这节,想想呀,还得靠你等几个老人儿,望你等同心协力,共同维护国家的安平!”

听张太后话出敞亮,更道出不尽信重,六大臣慌忙起身,由张辅道:“太后殿下如是说,臣等敢不尽心竭力!”

“都坐呀。文皇帝、昭皇帝、先帝信重你等,我岂有不信之理。”张太后顿了顿,续道,“我这里想了一个章程,你等合计合计是否可行。——自今,凡各有司及地方送达文移、奏疏,由你几位商议周全,是急是缓,如何处置,凡有结果遂劳三位阁臣拟成诏谕或意见,复由司礼监呈达御前,当着皇上的面及时用玺,续而发放。你等看行得通么?”

六大臣互相对对眼色,由杨荣回道:“如此,臣等肩上的担子也太重了。”

“你这话中之意我懂。还是那句:文皇帝、昭皇帝、先帝信重你等,我更信你等!”说罢,张太后看向顾佐,“礼卿②,你还打算休养下去么?”

“不、不不,”顾佐起立躬身道,“佐即日便赴都察院公干。”

“好,这足使我欣慰呀!”张太后示意顾佐落座,“礼卿的病好了,国政之幸。对了,蹇少师的病如何了?我甚挂念着。”

张太后提及的这位名叫蹇义,比在座的六人入仕早,自洪武十八年中榜为官,永乐时更受重用,一直掌吏部尚书职。宣德帝驾崩后,他悲恸过度,加上身子骨原本老衰羸弱,竟一病不起。

杨荣就话道:“正要禀奏此事:昨日放衙前接到文移,老少师病故了。”

“病故了?”张太后脸色一变,“几时的事?”

“昨日。据其家人说,老少师临终前喃喃自语,说,要赶在上元节过去侍奉三圣③和大行皇帝……”

“昨儿是上元节?”

“回太后殿下:是的。”

“哎,哎!”张太后唏嘘道,“到底是老臣子啊!至死抱着这颗火烫的心!”

“仍有,”杨士奇抬眼道,“黄少保自温州晋京,得知凶闻,亦悲恸至卧床不起。”

“怎么行!”张太后情急道,“速叫御医过去诊脉!我说,对这等事幼主尚不知如何处置,你等大可便宜行事嘛!”

这句情急话,无疑愈发显示出对六大臣的信重!张辅等人齐刷刷立起,齐刷刷躬下腰去,以此表示感动。

“辅有一事,”感动归感动,正事为主,张辅道,“石亨一等仍圈禁在辅的第宅,还请太后殿下懿旨。”

“你们合计着办。”

“这些人尚无作乱的实证,”杨荣斟酌道,“再者,金英业已免罪,对石亨罪之、圈之、甚至罢官都不好看,不如……着其修省几载,以观后效?”

张太后颔首,不等开口,值房外有宦官禀入:

“皇帝陛下和皇次子前来问安。请懿旨。”

九岁的朱祁镇,在宣德帝驾崩翌日便继承了天子之位,而他的弟弟朱祁钰尚未册封,故仍称“皇次子”。孙皇后眸子陡然一亮,差点儿抢了张太后的话,总算及时省悟,眼巴巴瞅过去,等婆母降懿旨。

“请皇上和皇次子入内吧。”

孰知,张太后的话音刚落,外头忽起喧哗,一声尖细高喊接一声凄厉哭叫,穿透厚厚的暖帘,刺入大家耳鼓:

“皇上呀!三妹来了!皇上!上天可鉴,三妹这颗心已全然给了你!皇上!……”

张太后一霎铁青了脸色,那双悲伤却不失和柔的眼神须臾变得恶狠狠,她扫一扫几位大臣:六人俱垂着脑袋,任浸淫宦海数十年,这浑若不闻的神态也显得太作假。

“是谁如此放肆?”她阴沉沉问道。

女官回:“听声音应是吴皇妃。”

“她是哪门子皇妃!”张太后声色如三九天的冰窖,“不是已传懿旨,将她们几个圈禁在景福宫,届时为大行皇帝殉葬么?怎叫她窜了出来?”

无人答话。一阵凄厉哭声落罢,遂传入吴皇妃的叫喊: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命呀!他们知晓我爱皇上,于是图谋杀死我!太子殿下救命!我的心已全然给了皇上呀!”

紧着有人斥道:“你岂敢胡嘞!此乃当今天子!”

吴皇妃便尖叫:“皇上救妾呀!因妾爱你,他们要杀了妾!”

俄顷,传来一个孩童的音色:“大伴,她为何求我救她?”

“陛下,你应自称‘朕’才是。哦,这不知是从哪个宫里偷跑出的疯女人,陛下无须理会她!——来人,将这疯女人拿下,莫惊着圣驾!”

静了片刻,但听啪地一声脆响,不用猜,定是一记结结实实的大耳刮!

“你这疯女——”

“狗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是哪个!”

“啊?哎哟,皇妃殿下,你怎落成这副模样了?奴婢该死,没认出你来,奴婢该死!你打得好!”

“大伴,她到底是哪个?”

听到这里,张太后坐不住了,噌地立起,慌得众女官、宫娥忽剌剌抢来搀扶;她拨开几只伸来的素手,恨生生引带孙皇后和六大臣走出值房。

外头这一堆那一堆散着几十个呆若木鸡的宦官、女官和宫娥,那吴皇妃蓬头散发,衣着不整,大冷天赤脚靸着一双女官的弓样鞋,瞪眼戟指发难原东宫局郎王振;王振捂着半拉脸颊,悲眉哀目咧着嘴连连鞠躬;头戴素色翼鳝冠、身着小号白袍服和麻衣、系腰绖的朱祁镇和朱祁钰,则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又像看稀奇景,又似猜疑什么故事。见张太后火哧哧走出,除了吴皇妃,大家竞相矮下去半截。

“太后殿下福泽千秋!母后殿下福泽千秋!”

“皇上莫多礼。”张太后抢前几步,一只手揽住小皇帝,一只手揽住朱祁钰,方怒目喝问,“谁许她到这里的?”

吴皇妃乃越王妃的三妹妹,本心爱慕越王朱瞻墉,故甘愿为朱瞻墉报绝嗣之仇。当初,她假借给太后问安进了西苑,复招惹宣德帝留心上意,省略礼法纳入后宫,遂以媚态淫药伤损圣躬;后被宣德帝洞察,却不忍治罪,欲用宽宥隆恩感化。果不其然,最终还真感化了她,遗憾的是宣德帝不日大渐。为此,张太后憎恨她到极致,早已降下懿旨,将她与其他几个狐媚宣德帝的美人幽禁于景福宫,只待来日为宣德帝殉葬。近日,这吴皇妃偶动心机,欲装疯逃过噩运,岂知,因为骨子里养成的傲性,在方才给王振那记耳光上,无疑露了馅。

“皇上,妾爱你呀!妾会好生侍奉你,报答天恩之万一!皇上!”她痴痴癫癫冲张太后连施万福,忽而含情弄态,忽而悲悲切切。“皇上呀——”

“你闭嘴!哼哼,佯疯佯得好、佯得像又如何?”张太后冷酷并嘲弄地瞥着吴皇妃,“佯到天边去,也终将是我判给你的那个结果!来人!拖回景福宫!但凡再让我看见她这个光景,看管人等一概打折双腿!”

有管事的女官深福一记,可怜兼无奈道:“奴婢们并非不长眼,只是……到底是一位皇妃,谁敢造次……”

“你等无须拿她做皇妃待见!”张太后斩钉截铁道,“她若硬要离开景福宫,也可打折她的双腿!”

吴皇妃一愣,少顷哀哀地看着张太后,陡然恨得鼻翼起皱,厉声道:“到那边侍奉皇上也是孩儿的荣耀,孩儿本无二话!仅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便如此无情地对待他的遗孀,这心还是肉长的嘛!”

张太后不怒,只咯咯冷笑:“有你前头那句就够了!好,今儿我便认下你这个孩子,你回景福宫安生等候那个日子吧!”

在吴皇妃一阵凄厉至瘆人头皮发麻的惨笑中,张太后的眼皮底下清静了。不过,这笑声持久余绕在她耳畔,以致揽着两个孙儿在寒气中直挺挺立了半晌。大臣们心有忌惮,惟不吭声;孙皇后何尝不是,也紧抿嘴唇。王振自认伶俐,顶着半拉泛疼的脸颊,凑近几步轻声道:

“今儿寒气颇重,眼见又起了风,奴婢乞请太后殿下爱惜金体。再者,皇帝陛下急着过来问安,而且抱着孝心拒乘肩舆,方才走出了一头细汗——”

“入内吧。”张太后打断王振的下文,“皇上,皇次子,皇后,还有文弼④你等,咱们入内说话。恰好当着皇上,如有急务就此定下来,随后着手经办。”

王振见自家的伶俐起了效果,藏着美滋滋打算接过朱祁镇那只手侍候着,不料当即遭到张太后的冷脸子及冷眼色:

“不必跟入。有事用你了,自会着人唤你。”

王振灰溜溜斜觑着一众影子进入值房,心底一厢泛青梅一厢涌黄连。彼时天已大亮,一溜儿刚被熄灭的白罩子灯笼,摇曳着弥漫开淡淡的烟气。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踱了个来回,忽念到如今已是天子的大伴,怎能把副丧气模样亮给眼前的宦官们,那岂不丢掉好多树起的威望?想到这里,他甩了甩袍袖,死撑着挺胸腆肚立起个八字脚。刚站稳当,从乾清门外飞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火者,他对门上人等嘀咕几句,哈哈腰,径直走到王振身前。这人乃王振的心腹唐角儿,他从十一岁起侍候王振,经王振几年调教,已出落成一个伶俐人。

“老爷,方才有人来找你,托小的传几句话。”

“哪个?”

“金二伯。”

“呸!”王振恨恨啐一口,“你哪会子有了这么个二伯!”

唐角儿一苦脸子:“好歹他跟你结拜过……你说,叫小的怎么称呼他?”

“称他畜生!王八蛋!”王振恶狠狠骂罢,续喃喃道,“这王八羔子趁大行皇帝大渐际,撺掇西杨的不肖子和府军前卫将军石亨,勾结越王,硬说当今上位的生身出处有假,打谱拥戴皇次子为储!孰知人算不如天算啊,在紧要关头被几位大臣化解,最终还是赖大行皇帝御赐的免死诏书,暂且保下一条性命。如今大局已定,太子登上皇位,而他自家丢了东辑事厂的大权不说,仍存在随时被人落井下石、生而复死的可能!他岂能坐以待毙?于是乎想尽早寻一条实落生路,于是乎认准了洒家!”他整一整随风裹住一条大腿的白麻布腰绖,忽然问,“王八羔子都说些什么?”

唐角儿撇嘴道:“先是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哭?还梨花带雨?他也配!”王振冷笑道,“哼哼,金老二呀金老二,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洒家门儿清!你自知失势,畏惧洒家或心向洒家的、要么就是你曾得罪的人,趁此掷石头、下绊子,将你一通打入十八层地狱,故而学丧家犬求得洒家可怜,落一个喘口气的机会,续而等待翻身的时日!一旦来日你得了势,定如前番,比饿虎还要狰狞地扑向洒家、撕咬洒家,置洒家死地而后快!”

“老爷说的是,当时小的也这么想。”

“你这孩子!真这么想,那声‘二伯’哪来的?得,你说,他都嘚吧些什么。”

“金英——王八羔子说,”唐角儿模仿金英的口吻道,“洒家是叫人恨呀!今儿就是来给你家老爷磕头的,山响地磕头,你家老爷不原谅,洒家就直将脑袋磕碎,任脑浆子四溅,死在洒家的亲三弟面前,以赎大罪!洒家悔死了!”

“哎,不嫌晚么?当初洒家曾对他说过,咱们兄弟中谁混上去了,对大伙儿都是好处!洒家巴不得他金老二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再怎么往上爬,踩踩兄弟们的肩膀也就罢了;若拿兄弟们的脑袋垒阶梯,那就可恨至极了!”

“老爷说的太对了!对这节他也有话,他说他对天发誓:他再坏,也从未怀那般歹心,只想将别院的那位抬上去,来日赢取的荣华富贵也有你一份,只是没能三思其中利害。”

王振眯缝眼睛盯着唐角儿:“他没给你些好处么?”

“老爷真个目光如炬!”唐角儿坦然道,“他给了小的一百贯宝钞。”

“哼,果真落魄了,这点儿分量也好意思拿出!——他还说什么?”

“他说,只要老爷谅解,他首当同老爷一心保当今上位。”

“保当今上位?”王振一挑清秀的眉毛,“保什么?”

“他说,如明岁的年号,正统。”

“哈!”王振冷笑道,“当今上位的‘正统’本已铁板钉钉,太后、诸大臣的态度在此,如今宝座上坐着的人在此,还须哪个来保么?”

“他是这么说的,”唐角儿扫扫嗓子再学金英的音色,“角儿,你叫洒家的亲三弟莫忘了他二哥作过孽,那枚蜡丸,另有郑王落下的凭据,大行皇帝龙驭归天之前,不知将它们搁在了哪只密匣中,洒家甚虑,一旦有日被人亮出,或恐会掀起巨澜呀!”

王振暗吸一口凉气,心里蓦地似落上一块石头,想道:怎将这要命的一节抛到脑后了!想必太后和张辅、杨士奇一等只听到风言,并未见到这些凭据,一旦见到,且不说小皇上的“正统”能否坐实,洒家这条命,九成九要了结完戏!他心里怕,脸色却从容得紧,静听唐角儿学下去:

“请三弟想一想:如果大行皇帝龙驭归天之前,已认定这些凭据乃歹人假造,欲借洒家的手搅乱朝局,续而震荡大明祥祚,那就该将它们焚毁。但洒家得知,它们仍完好保存着。三弟莫怀疑这事靠不靠谱,洒家曾掌东辑事厂,自然随处都有耳目……不过,请三弟放宽心,洒家绞干脑汁儿,也要尽快得到它们,随后同三弟一起焚毁。”

王振暂且缄默,听着呜呜风声,侧脸沉思。半晌发问:“他还说了什么?”

“叫老爷一定要相信他如今腔子里的那颗心,他这么干,只为赎罪!还叫你瞧着,他今后如何捧着这颗心、护着这份情谊办人事!”

王振点头道:“但愿!也是,洒家如今熬出来了,而这一步,不正是他金老二梦寐以求的嘛!倒好,他忙活来忙活去,连命都差点儿搭进去,到头来还是眼睁睁瞧着洒家从龙驾云,也该认命了!”

“老爷这句说得实在!”

“实在?”王振表情尚说得过去,但心内又虚落又惊怕,一种隐患竟衍生了百种千种!他瞅瞅值房门上的那面暖帘,觑觑如石俑泥胎般立在各处的当值宦官,打个寒战,稍后问唐角儿,“真如金老二所说……那些物什儿如今掖在哪儿,你估摸谁最清楚?”

唐角儿骨碌骨碌眼珠:“范大叔一直贴在大行皇帝身旁,他或许清楚?”

“着呀!”王振一拍巴掌,道,“你范大叔因大行皇后龙驭归天,悲恸至不亚于得了一场大病。他身边又没个极有眼力劲儿的侍候着,故而老爷打算遣你过去侍候一段时日。你附耳上前……”

唐角儿歪头仄耳听了一通,为难道:“别的好说,只不过……无大内有司调派,小的擅自过去,岂不给老爷找是非?”

“你呀,也不想想你老爷如今的身份,你老爷是上位的大伴!”

“既然这样,小的照办。”

“好孩子,只要你办成这桩,日后准保落个老大的好处!还有,事成后老爷自会赠你一名儿;有个名儿,日后风光地弄个奉御直至监丞、太监伍的,就尽管享福吧!”

“那也是沾老爷你的光!”

“莫管沾谁的光,且将这一桩办成了、办漂亮了!要打足十二分精神斗赢这回心眼儿!”

“老爷放心!”

王振拍拍唐角儿的肩膀,帮他整一整乌纱帽上的白布,复扭头直勾勾盯着远处满眼素色,任由一片随风飞来的金箔,扑在鼻头上簌簌颤动。

注:

①寓,乃杨士奇的名。②礼卿,乃顾佐的字。④文弼,乃张辅的字。古人自称常以名;称他人则用字、号、官职、爵位等,本书力求合符当时,故而在无介绍字、号等的章节中,加注。③三圣,指高皇帝朱元璋;文皇帝朱棣;昭皇帝朱高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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