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郕王朱祁钰的请见呈到御案上,果如他所说,当日傍晚有司便传来金符,宣他隔日午牌后文华殿面圣。朱祁钰和正统帝哪知各自出处的隐秘,哥俩自小感情笃厚,他自恃这份亲亲之情,巳时尚未过半便进入东华门,直奔文华殿而来。毕竟是少年人,腔子里不乏意气,他打算叨扰一顿御膳,也叫文武们看看,全天下谁与皇上最亲厚。他兴冲冲来到文华殿,方知正统帝无暇见他,眼前皇上大兄也饿着一挂肚肠,正和几位大臣及刑部、都察院官议事。正统帝与年纪不相仿地凝重起脸色,略倾上身,听刑部尚书魏源论述:
“对蔚州送达的审案文移及几份供状,微臣详细阅过数遍,疑点甚多:且说那几个被诱逼为娼的女子,时而称,为流民时被蔚州王氏族人诱骗,时而又称,自幼居住蔚州。仍有一节简直可笑,有者称,王氏族中有宫里贵人,省亲时将其强暴,既已失身恶徒,更兼那恶徒权高位重,不得不受胁迫。‘宫里贵人’能做出那等事么?”
杨溥随后道:“着实是个疑点!魏司寇阅之觉着可笑,料耿知州及属吏们亦然;蹊跷的是他们居然用了这纸供状,并录入案情,魏司寇认为此节正常么?”
魏源一甩脑袋,道:“杨少保认为有人对文移动了手脚?不,本人亲自查验过封泥及文移,所钤俱无误,应是蔚州衙门的原卷。”
杨溥冷笑道:“如是说,耿知州一等昏聩到这个地步了?”
陈智轻扫两下嗓子,奏道:“微臣以为,可着巡按御史陈泰续查此案。”
正统帝启开金口:“朕阅过陈泰数日前的上呈,并未提此事,应是蔚州衙门里的某些人有意隐瞒他。”
陈智道:“那便另遣有司官赴蔚州?”
“倘若此乃有人着意冤枉蔚州王氏一族,急中出了纰漏,”正统帝慢吞吞道,“那么,这续查便等同提醒了,于是乎,某些人绞尽脑汁想出对策,或推诿或让末吏顶起来,那该如何是好?依朕思来,此情宜暗查不宜声张。”
暗查,还不是由北镇抚司或东辑事厂经手,而这两座衙门办案的结果,有多少敢在青天白日下晒一晒!杨溥连连摇头,依次看看张辅和胡瀅,最后与杨士奇对了一记目光。
杨士奇会意,奏道:“微臣以为,刑部协同都察院下属即可查清此案原委。”
“方才你也听到了,魏源亲自查验了封泥及文移,认定彼为蔚州衙门的原卷。而巡按御史陈泰对蔚州衙门轻率审案、甚至为构陷无辜制造伪证毫不知情,你说,朕还能信之么?”
金口吐出这句,除了轻看似再无其他意思。这已够魏源挂不住脸了,哪知,杨溥为阻东辑事厂或北镇抚司插手此案,急中问道:
“魏司寇认定彼为蔚州衙门发送的原卷?”
魏源心头陡然一凉,道:“此话何意?”
杨溥猛然省悟,暗说:坏了!魏源误会了老夫的本意!他一毕想一毕冲魏源丢眼色:
“溥觉得此情太反常,或非原卷。”复转冲正统帝道,“微臣并不疑魏司寇,惟疑耿知州怎会如是昏聩。”
正统帝掸掸袍襟道:“朕说过,倘若这是有人着意冤枉蔚州王氏一族,急中出了纰漏,你认为不可能么?”
杨溥不及回答,魏源先奏道:“微臣另有一本:微臣脚疾近来愈发加重,实难勤勉公事,长此下去无非做个不职的禄蠹,有愧圣恩,故乞辞官归原籍。另,本部贰卿何文渊与丁铉乃才干之臣,可胜任掌一部之职。”
杨溥倏尔一愣:这是被老夫那句话伤着了!想到这里忙说:“于公务上偶有异见在所难免,还望魏司寇不必放在心上。”
“杨少保轻视本人的肚量了,”魏源并不看杨溥一眼,“实属脚疾加重,乞请陛下矜恤。”
“请辞朕不会准的。”正统帝道,“之前朕也看到你行走不便,须多予矜恤。今后你只在朔望日朝见即可,其他时日或在第宅休养,或偶赴刑部视事,这都由你。至于你推荐的那二人,朕无意变动刑部尚书位,且维持现状。”魏源正要谢恩,金口续道,“提起‘不职’二字,朕想起陈泰那道上疏,他奏陈,连岁灾异,咎实在廷臣,请敕御史、给事中纠弹大臣,去其尤不职者,之后所司各考核其属。朕认为此奏颇是,应尽快施行。张辅,胡瀅,还有你几位,对此是否持有异议?”
这一本直指朝中大臣,正统帝系点醒还是震慑且不去揣摩,只说,若持反对,不等于放任“不职”者抑或本身便属于“不职”者嘛!于是异口同声地响起了“附议”。
正统帝掩饰过得意之色,再出议题:“蔚州所上呈着实引起了朕的忧心!不知天下各有司仍造成了多少相同的案子!正统三年,曾以旱灾谳中外疑狱,今亦然。三法司须尽快拿出章程,该省天下疑狱者省之,该录刑狱者录之。当然,也莫要借题发挥,朕曾阅过都察院的上呈,有御史居然奏请覆审假允炆一案,想以此赚取个人声价,这也实属不职之列。陈智,你须上心整饬都察院的风气了,若实不能为,朕可另择都御史掌事。”
大殿里一霎肃静得令人发瘆。
“尚有于谦一案,”正统帝阴了阴面色,“朕听闻,为此案两省地方官偕若干百姓拥入北京,也不知是乞请宽宥呢还是逼宫。”
杨士奇忙奏道:“内阁已上呈实情,他们并非奸恶之徒。再者,于谦所犯并无坐实。”
“那便尽快查实,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正统帝略显烦躁地换了换坐姿,刻意慢吞吞问道,“诸卿还有事要议么?”
因蔚州衙门上呈的一起案子,刑部尚书丢掷下一半挑子,大臣们有待被弹劾不职,另有几桩“尽快”须及时着手,谁还有心拿出与这些相比只能谓之小不然的议题,故而一阵缄默。
“既无事可议,诸卿可行礼告退了。”
张辅一等立起,躬身后退数步,转身按品级依次退出殿门,恰与已等候至焦急的朱祁钰打了照面,就时按制行礼。朱祁钰含笑摆摆手,无意中发现杨溥挡在魏源身前似有话要说,而魏源则露出躲避之意。他有心为那二人调和,便笑道:
“杨少保与魏司寇是否闹了情绪?若是,由寡人为你两厢做个调解如何?”
他闲久了想找个事调剂,可唐童不给他机会,麻利地迈出殿门,哈腰道:“郕王殿下,上位宣你入内。”
朱祁钰当即丢下刚吐出的话,随唐童迈进殿门槛,径直走到御案前,行礼祝颂:
“叩见大兄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少跟朕来这一套!”兄弟俩同时笑了。正统帝立起绕出御案,走过来抓住朱祁钰一只手,“候了许久,想必两条腿撑不住了吧?”
“还成。就是肠子有些撑不住。”
“朕也没用膳,少时着他们献到这里,咱们一起用。郕王快坐,”正统帝丢了天子的威仪气度,一时像只喜鹊似的,“坐那张椅子,之前杨士奇坐在那里,他屁股大,焐得椅面温乎乎的,你坐着熨帖。”
朱祁钰咯咯笑道:“大兄坐哪里?是否有个和杨士奇的屁股相当之臀呢?”
“相当之臀,郕王愈发见学问了!有呀,张辅同他应有一比。快坐,不然闲凉了,再大的屁股也没了用场。”正统帝乐呵呵带动朱祁钰坐下去,“你这回递请见,是否思念吴贵妃了,想见母一面?”
“大兄猜错了,臣此番请见,原是想念你了。”
“果真?”正统帝笑眯眯瞅着朱祁钰连连点头,“朕甚快活。朕也想郕王了,本想接你进宫住几日,可他们说,”他模仿出老气横秋的口吻,“郕王渐已长成,不宜再入乾清门。这么着,朕只好作罢。不过眼下有一个可让咱们兄弟朝夕相见的机会:马上要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了,朕意移驾西苑小住些时日,届时郕王可入苑伴驾。”
“太好!太好!”朱祁钰把巴掌拍得脆响,“届时臣定然比风还快地入苑,和大兄好生快活几日。”
“就这么着!哟,光顾着说话,疏忘了郕王的那挂肠子!——来人,传膳!记住,要添一道郕王最可意的熘鱼片。”
“大兄仍记得臣可意这口,臣感动!”
“又来了、又来了!朕不喜你叨咕这一套!”正统帝重端详朱祁钰一回,见他嘴唇上生出一层茸毛,想问句什么,先赤烫了脸颊,忙掩饰道,“郕王来见,真没有其他的事?”
“不瞒大兄,”朱祁钰借话道,“还真有一桩:臣听闻,于谦被冤入锦衣狱,近来已有山西、河南两省官吏及百姓抵北京呈万民书……大兄若不及早为于谦洗去冤情,实在有损圣哲,对此臣不能缄口。”
“你说的朕已知晓。”正统帝蹙了蹙眉头,“有些官吏也太招人恨,不是么?”他有些词穷的困窘,“郕王为朕的圣哲着想,朕也不能辜负了你这片心,定着有司尽快查清。”
用过迟传的午膳,同朱祁钰聊了小半时辰,正统帝移驾回乾清宫,刚摘下翼善冠,紧催前来接班的陈顺意去唤王振。王振这段日子满脑门官司:虽说门达和喜宁的两双妙手为他盖住了一团火,但是,在王安没带回佳音之前,这团火随时都会重燃,而且一燃即熊熊之势!已值未时四刻,他面前犹守着上半碗稻米饭和四盘冷却的菜肴,盯着坐在桌面一侧的那顶乌纱帽,忧心忡忡,时而想这搭时而想那搭。这时,陈顺意猫儿似的走进来,轻咳两嗓,引王振猛然转头看来。
“王秉笔还没用好饭?”陈顺意哈哈腰,笑道,“看来你用不成了,上位让你过去呢。”
“唔?”王振打个激灵,问,“圣颜如何?”
“有些不快。”
王振噌地立起,抓过乌纱帽往头上戴:“那赶紧的吧!走着!走着!”
他催陈顺意一径快走,自家额头上也冒出一层牛毛细汗,呼哧哧赶到乾清宫。他见正统帝立在殿内一根丹柱前望着藻井出神,于是倍加小心,蹑手蹑脚走近,飞觑一眼龙颜,垂手暂不吭声。
“今日有人两次在朕跟前提出于谦一案。”正统帝慢慢平起目光,看着王振道,“你说,朕算不算骑虎难下?”
王振含混道:“陛下乃云中真龙,虎虽为大野之王,但在陛下眼中,与草芥一般。”
“你莫想岔开话!”正统帝甩了甩袖子,“你不止一次对朕说于谦之罪凭据凿凿,如今那么多人为他喊冤,你又怎讲!”
王振头都大了,心想:上位呀上位,你能不能叫洒家匀口气?眼下多少祸根子缠着洒家,洒家哪还顾得上这个人呀!
“你说话!两省千余百姓只差跪在宫门前了,那光景好看么?郕王说的也是,此案一个搞不好,定将损了朕的圣哲!”
王振颌骨蓦地一抖:“郕王?”
“你莫讶异其他,先说,朕该如何是好?”
在正统帝催问中,王振忽而记起王文曾给他指出的一条道,现想现说:“哎呀,奴婢竟忘了奏给陛下!那日奴婢遇到大理寺王棘卿,他说,山西有一文吏也叫于谦,此于谦背负之罪,多半系彼于谦所犯。”
“朕好蒙骗么?”正统帝一瞪双目,“先前你又是杨荣之死同于谦有关,又是拿下了于……对,拿下了于三已获供词,又是其对朕心生怨艾,又是李锡的奏陈与所查罪状合了缝,怎么,此际都推给那个‘彼于谦’了?”
王振自信正统帝对他亲厚,毫不畏惧地说:“于谦寻道士卜算,还有因未得迁升心生怨艾,包括举荐亲信,大言两省乃他‘兴起之地’等等,这一条条都已坐实。仅是,如今这么多百姓拥入北京想闹出动静为他乞求宽宥,万一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可不成了老大的是非嘛。奴婢思忖,王棘卿出的这个主意正可化解之,何不一用?”
“你这是陷朕于反复!”正统帝连甩袍袖,“既然于谦如是可恶,为何两省官吏及百姓还会远赴北京为他乞请恩典?”
“这正说明他在两省经营得极深,那是耗费了多少心机才获取的。”觑一觑正统帝的神色,王振续道,“不过,眼下还真不能将他禁锢下去,两省官吏和百姓打算闹将开来,内阁对这桩实情的上呈奴婢也看过,无疑心向于谦,故而,奴婢才怕太皇太后知晓后,遂生起令人不胜的怒气。”
“朕不解,既然于谦非忠实奸,为何杨士奇这等朝中老臣还要心向他呢?”
王振眨巴眨巴眼皮,为不把这桩闹大,违心地权算为于谦说了好话:“奴婢坦言,奴婢憎恨于谦,其可恨之处在于他气傲却量小,兼朝暮想着青史留名,故而在施政时抱了私心,开始以两省为他宦途‘兴起之地’,之后因未得迁升,一厢心揣怨艾,一厢伎俩频频,终将自家陷入了牢狱。不过嘛,公道地说他还是颇有才干的。再说句实话:若陛下用心驾驭,他应是一匹良马。”
正统帝缄默半晌,道:“不能由着他尽得恩典,要驾驭好他,须精料和鞭子并用。”
“陛下说的极是。”
“朕用不着你奉承。”正统帝未消不快,耷拉脸子道,“朕惜你信你,你不可恃此在办差行事中夹杂私心,让你个人的喜憎败坏了朕的圣哲!”
“奴婢谨记。奴婢谨记。”
“过两日朕要移驾西苑小住,你勤快着腿脚,多跑跑,多为朕掌眼。”
“奴婢会的。”
回到司礼监,王振生了新心思:郕王年纪摆在那里,每日极少走出府邸,更不同哪个官员走动,王府官亦不牵涉朝中政务,怎会上心两省百姓抵北京为于谦求恩这桩?这样想来,八成受了某人扇忽……这个人为何要扇忽郕王上心此事?其又希图什么?对此节洒家不能掉以轻心啊!想来思去,他怀疑到金英:金老二会死心丢掉他那个所谓的志向么?洒家利用他,他何尝不在利用洒家……如今尚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不过,洒家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一番,省着他迷了心窍,坏了洒家愈发见好的经营!
他想要敲打金英,三日后便有了这个机会:王安风尘仆仆从大同赶回来,携带的结果足使王振摆下盛宴,接风兼犒劳。宴席依旧摆在荻花洲。王振换了件湖绉青衫,光头插簪,带着两名火者各拎上只大包袱,心情快活地临至。彼时,王安及马顺、金英等几个已到场,一听靴子响忙推开茶盏,起身相迎。
王振不急着向王安道辛劳,抱拳先冲那个王店主拱一揖:“王老哥,真辛苦你了!”
“都是自家人,好说。”
“洒家过意不去呀!来人,敬上给王老哥和四弟的谢仪。”
随话,一火者麻利地把只包袱搁在桌面上,王振亲手解开:除了十几沓大额宝钞,再就是珠宝金币,——这宗谢仪着实不菲!
王安笑眯眯不吭声,只惊得王店主直咋呼:“哎哟喂我的秉笔老爷,这怎么敢收呀!着实不敢!太厚了!太厚了!”
“很应当!”王振笑道,“耽搁了王老哥许多日生意,又累你跑了那么长的来回,洒家若无些许表示,那才叫王八羔子呢!你安心跟洒家的四弟均分吧!”
“拜谢了!拜谢了!”
“还有门达兄弟和喜宁的一份,待散了宴你等自家分了。”
门达和喜宁忙说:
“为大哥劳动一回,压根用不着谢仪。”
“属下也这么想,王秉笔无须破费。”
“理应得之,收下好了。”王振瞄金英一眼,“都坐,少时便吃喝开来。”
大家坐了,王安随而和王振来一回头碰头。
“三哥,如今的蔚州算是叫咱们拿下了。”他低着嗓子表情生动地说,“你是不知晓,这一趟走得太顺,弟弟和王店主寻到郭敬后,没说几句,这小老子便服了软,尔后,听说咱们跟王彦大哥是结义兄弟,又听了许给他的好处,更巴不得往这一堆里拱,他为递上投名状,紧着风风火火赶去蔚州,翻脸逼州衙门承认那起案子实属有人恶意炮制的冤案,并稳妥地找到了顶缸之人,料想过几日便有文移送达……耿信老儿也傻眼了,被属吏群起而攻之,眼见不受属吏待见了,惟上疏请致仕,咯咯咯咯,州衙门已将所有人放了,咱们家的那个买卖照旧,以后料无人敢坏这条财路。”
王振笑不出,问:“陈泰呢,他可服了咱们?”
“郭敬说了,此人无须过虑,”王安抄箸夹了片酱鸭舌,填嘴里边嚼边说,“老郭说,陈泰的德性颇似永乐时的陈瑛,看其素励操行,每好搏击,但比陈瑛高出了一样,那就是‘知时务’;他为这起案子抢先上了状弹,谁知竟属炮制的‘冤案’,身为按院已然成罪,收声避人尚来不及,不会再闹腾。”
闻听,王振愈发心乱,低声道:“洒家已让喜宁改换了陈泰的状弹。”
王安愣了愣,跟着轻松一笑:“奈何他不知状弹已被改换呀。”
王振就话忖度,还真是这样,因而翘起嘴角道:“嗯。眼下惟不叫洒家放心的是那几个娼妇……这事也不打紧,后面洒家抽空也能弥补。”
金英见那两人聊得热络,时而发笑,时而颔首,忍不住插去话:“三弟跟四弟说什么有趣的,也带洒家哈哈一回?”
他上赶着找过来,王振也不错过,道:“正说大同那边的故事,又说了近些日发生在北京城的故事。对了二哥,有一桩还须你上心帮弟弟破解:山西、河南两省官吏偕百姓来北京为于谦求恩典,郕王怎那般快就知晓了,而且还在上位跟前为于谦求了情。按说,郕王不好管闲事呀,为何忽然变了性子?”
要说金英历练了这么多年也不白给,不打磕巴道:“这事三弟还真问对了人,是洒家告诉他的。那天洒家在街上碰到了侍奉郕王的内侍兴安,兴安说,不日前郕王还念叨过洒家,洒家寻思着以前侍奉过他,于是顺道去了趟王府,闲谈间兴安插嘴提了提街面上多了若干山西并河南的口音,郕王问洒家知不知内情,洒家随口道给了他,他便问:‘那个于谦到底是不是受了冤枉?’洒家便回:‘罪状实落,丝毫不冤。’经过如是,至于他后来为何帮于谦求情,洒家尚一无所知,三弟想溯源究根的话,明日洒家便着手暗查。”
真真假假的一篇,令王振着实不好判断,他阴鸷地扫了金英一眼,垂下眼帘道:“算了,不多事吧。弟弟起先恐怕哪个怀有其他希图,妄想另立新主遂独占天下荣光。既然是二哥道出的,也属无意,翻过去得了。”
“不,”金英可不能翻过去,他须演足了才行。“洒家咂巴滋味,三弟似乎还在怀疑洒家如今的这颗心呀!三弟,你这样可真就伤洒家了!你说,洒家该怎么做方能让你相信?”他越说下去越带上哭腔,令宴席气氛变得沉重。
王振若有所失地干笑几声,道:“起先的确疑过二哥,然二哥的坦诚消解了弟弟心疑。至于弟弟余外说道的那篇,无非给在座的提个醒,平日多长心眼,莫被别有用心者利用了。在座的都跟洒家交着心,待洒家经营稳固庇护咱们的铜墙铁壁,哪一位也将是风光无限的人物,洒家从不食言。”
王安见气氛不好,忙岔话说:“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好兄弟,理应帮衬三哥或经营或掌眼,没得说。”
“既然没得说,”王振堆起一副笑容立起来,带动在座的竞相立起。“那便倾了这盏!一来为王老哥和四弟接风洗尘,二来为刚伤了二哥的那句话道个歉意!”
“三弟这么说,洒家更不敢沾嘴了。”
“不成,二哥必须倾了,受弟弟这番歉意!”
“理当受之,”王安笑道,“既然都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人,任谁说错、办错了,一概要道歉。是不是,三哥?”
“就这个意思!来,二哥,还有诸位,倾一盏!”王振的笑意越来越由衷,几乎要探身把酒盏伸到金英鼻子底下,“你还是给弟弟这个面子吧!”
邀饮的欢声笑语,俄顷便鼓动起来,遮掩了哪个人禁不住带到神色上的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