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刻漏房报来丑牌三刻,由乾清宫殿外当值宦官依次传入,至暖阁那面垂到金砖上的素帷前止声。朱祁镇——今日的正统皇帝不在这里,亥牌初刻那会儿,他移驾清宁宫,陪同太皇太后张氏和太后孙氏守岁。
王振和曹吉祥风快赶来乾清门,老远便心照不宣地落开间距。王振一径走上乾清宫月台,瞅瞅那平静的光景,不但没定下心神,反而愈发打起了响鼓。他呼哧着,喷出缕缕白花花哈气,走到一名宦官身前,问:“上位回来了?”
“没有。估摸天亮才能回来,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守岁去了。”
“无人上呈急务?”
“一直平平静静。”
“那好。”王振抬头扫了扫一溜儿素灯笼,“洒家去值房眯瞪眯瞪,有事紧忙来唤。”
“知晓了,你去歇息吧,怪累的。”
斯时,正统帝在清宁宫已呆了近三个时辰,从头至尾没见到一副哪怕稍染春风的脸子,炭火暖融融的,令他渐增瞌睡,但只要太皇太后和孙太后端庄地坐在那里,他就需示以端庄陪下去。宫灯添了蜡烛,宫娥们裙裾窸窣地退出去。正统帝瞅着太皇太后身后那面画屏:用工笔重彩描绘的一只花孔雀立在梧桐枝上,另有各色鸟雀环绕周遭,仿佛也都困乏了,往日那种栩栩如生的观感顿然黯淡,像是由粗俗工匠涂抹成似的。
太皇太后洞察到正统帝的不适,道:“先前皇上只用了几箸素斋,是否唤人上些点心?”
“孙儿不饿。”正统帝同太皇太后对对目光,“孙儿寻思着……没事。”
“哦?要么皇上回去吧,这也熬了一宿。”
“太皇太后和太后仍守在这里,孙儿怎能睡得下。”
“待挂寅牌,我和太后便各自歇着了。皇上先回吧。”
正统帝活动了心思,起身方要道辞,一名女官走进来道:“女师傅过来了。”
“有请。”太皇太后忙说,“多迎出去几个人。”
来人乃章皇帝的废皇后胡善祥,如今在长安宫清修,宫内上下皆尊称她“女师傅”。胡善祥素日极少见人,能隔三差五走出那方天地,只为向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心怜这孩子:她从无过失,因为未能及时为章皇帝生养一个皇子,便被赶出中宫,自此过着与道姑一般样寡淡无味的清冷日子。孙太后则惧怕这位前皇后,因为胡善祥知晓正统帝的生身出处,至今尚能缄口保密,说她为正统帝娘儿俩的好造化,也非言重!正统帝却从小亲善这位女师傅,与她在一起,总能感受到浓浓的祥和气,由此身心舒泰。故而,他比太皇太后更情急,转身随女官和宫娥们迎出门外。
胡善祥经年不施粉黛,业已修行至面如静水,她在棉袍外套了一领青色法服,腰系白丝绦,脚蹬布履,矜持地迈上玉阶。正统帝丢了天子举止,从两名宫娥当间挤过去,有模有样冲胡善祥稽首:
“这里施礼了。”
“不敢。”胡善祥绽开两分笑意,“圣躬万福。”
正统帝递来一只手,让胡善祥的柔荑握住它:“朕本想移驾长安宫寻女师傅的,但是按规矩要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守岁,前一会儿已然坐不住了,正想移驾乾清宫,睡起后再去长安宫,恰巧听说你过来了,这么着,还想在这里坐上个把时辰。”
两人手牵手一高一矮走进去,待女官挑起帷帐,胡善祥忙松开正统帝,依旧礼蹲下万福:
“叩见太皇太后殿下。拜见太后殿下。福泽千秋。”
太皇太后尚能坐着,孙太后自知托大不得,起身回了一福:“姊姊纳福。”
“都坐,坐下说话。”见到胡善祥,太皇太后陡然打起精神,“善祥,我叫人送过去的火柿子饼,还可口么?”
“甚甜。叩谢太皇太后殿下矜恤关心。”
太皇太后打量胡善祥孝敬的神色中难掩阅世淡漠,复打量她的衣着,鼻子不由一酸,嗫嚅片刻,道:“章皇帝曾有旨意,待你和中宫均等,俱无厚薄、俱无崇庳,始终如一;你莫净苦着自家!”
胡善祥垂头道:“孩儿日常均无短缺,已经很好了。”
太皇太后感觉自家这番心意,恰如热汤面盛入温饭碗,减了那热乎劲,却仍冒着氤氲之气,道不明这股滋味是酸是咸。她一时没了说辞,而孙太后也无合适的话说给胡善祥。正统帝被炭火焐得闷不住,随心择了个话题:
“女师傅研读经典许多年,有一事向你请教。”
“岂敢。陛下请讲,凡有愚见,不敢藏拙。”
“我皇考龙驭归天,已令朕悲恸不已,但还有令朕极为难过的:陪葬的许多人原本都活得好好,朝廷册封个皇妃,随后一条白绫等同赐死!你说,这是否为不仁之举?”
胡善祥觑见太皇太后唰地沉下脸子,语气平定道:“憨愚人平日研读的都是道家典籍和经书,对国家制度并不知解,实难回答陛下的垂询。”
“道家莫非提倡无情不仁么?”
胡善祥依旧那副语气:“憨愚人难答。”
“哎!”随着稚气的长叹,正统帝道,“用生人殉葬,是人怎能忍心!”
“皇上!”太皇太后陡高嗓音,“此系国家制度,等你多听几回讲读,再发见解吧!”
“朕不止几回着他们讲读,但他们都三缄其口,可鉴这个制度是不好的!”
“皇上!”太皇太后的脸色愈发阴沉,“是否哪个人又对你嚼舌头根子了?”
“这倒没有。”正统帝抬脸直视太皇太后投来的目光,“仅是孙儿思忖此情,心里总有个疙瘩解不开。”
“依我说,”孙太后担心太皇太后因此厌弃小皇上,忙圆场道,“祖宗定下的制度那是不会错的,皇上慢慢便会明白,不急着拿出见解。”见正统帝还欲开口,忙再找一句,“前一晌还和太皇太后说道呢,太皇太后为顺德公主择选了一位驸马,乃武略将军石林正的儿子,名璟,字廷贵,据说长得剑眉虎目。姊姊是否满意?”
顺德公主系章皇帝与胡善祥的女儿,听此她颔首道:“从太皇太后殿下和太后殿下做主。”
然而这几句问答并未驱开正统帝的思路,他看着太皇太后道:“祖宗立制度,当是集仁、义、礼、智、信之大成。何谓‘仁’?孙儿以为‘仁’便是‘体贴’;那些人尚年轻,拥有若干生趣,然,一条白绫索其性命,而无视其悲哀动天,岂称‘体贴’!何谓‘义’?‘义’便是‘助人’;见其哀非但不助,更威逼其自缢,岂称‘助人’!何为‘礼’——”
“皇上!”太皇太后再度截断,紧锁眉心道,“我暂不想听你的鸿篇大论,若要听,待今岁经筵后,你果真体会到前贤典籍的经义,再来教我!”
见太皇太后动了真嗔恼,正统帝不敢论下去,垂头沉思少顷,竟吧嗒吧嗒坠下了泪珠。
三位女长辈都留心着他的变化,太皇太后刚表露出强硬态度,实难就此软化;孙皇后碍于太皇太后的威严,也难插话。于是胡善祥轻扫一嗓,道:
“陛下幼年便重仁明孝友,见不惯他人伤心。但那些人并非自哀惜命,而是为章皇帝龙驭归天而悲恸,去那边侍奉章皇帝,也是她们的心愿。”
正统帝不敢戗太皇太后,但对胡善祥的一番好意却不领情,抬泪眼看去:“这是女师傅说的话么?活得好好的一众人,她们的心愿竟是乞求赴死?”
胡善祥低哑地吁一口气,自此缄默。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心里为胡善祥鸣不平:皇上呀皇上,你怎好赖不分呢?善祥是怕你戗着我惹我愈发不快!善祥知晓你的生身出处,她违心说出这么一席话,其实是在保你!想到这里,瞅瞅一脸无措的孙太后,再看看表面平定的胡善祥,续而冲正统帝沉声道:
“不论这桩!再者,之前不是有人献策,皇上大可圣裁矫正么?来日自有你的作为!”
太皇太后旧事重提,唬住了正统帝,也敲山震虎地吓住了孙太后,她不得不开口:
“太皇太后最心疼皇上,也最关心皇上的成长,眼前若让皇上论这些,怕是类似揠苗助长了……皇上在这里坐了许久,想必困乏了,不如移驾歇息吧。”
“嗯。”正统帝委屈地立起,分别向太皇太后、孙太后、胡善祥行礼;胡善祥忙起身回礼,眸子一霎露出慈柔之光,目送正统帝转身离去。
隔在乾清门外的人,无人知道此际发生在大内的故事。已挂寅牌,文华殿后的文渊阁前,甲士按素日方位站桩似的一动一动。二楼值房窗户框着明亮的灯光,房内,杨荣侧身而坐,左肘撑着书案,握拳托腮,另只手捧着一道上表,一旁仍摞着十几道阅过的奏疏和文移。杂役悄没声推门而入,但扑入的一股寒气还是惊动了他,倏尔抬眼看来:杂役哈一哈腰,举起手里的茶壶示意过,添了盏热茶,随后退出去。杨荣似不快地哼一声,继续阅手里的上表,突然扭头扫一扫文房四宝,迟疑少时,复将目光投到字面上。
门外突兀响起上楼的靴子响,听动静应非杂役,或是来了急务!杨荣慌忙离座,搁下上表,抢几步敞开值房门:一高一矮两人,身披一样的黑斗篷前后迈进来,闪一旁等他关门,——乃兵部尚书王骥和阁臣兼兵部尚书杨士奇。
杨荣心弦咯噔一下,强示轻松边关门边打趣:“荣好大的脸面,竟劳动两位大司马亲临拜年。”
“寓挂虑勉仁公的身子骨,”杨士奇语气尚算平和,“过来替你时,在东华门与王司马不期而遇。”
王骥则不然,垂一垂眼帘晃着手中报急,吹动起浓密杂霜的须髯,嚷道:“老王无心听东杨亚傅打趣!你来看吧,八百里报急!”
“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德十年十二月壬子日,鞑靼阿台与朵儿只伯率部犯我凉州!”
“阿台不过是阿鲁台立的傀儡可汗,几无威望可言。”杨荣颦眉剖析,“况且阿鲁台及其大部已被瓦剌军歼灭,鞑靼哪还有兵力犯我疆界?去岁冬十月,朝廷曾遣使会见阿鲁台之子阿卜只俺,谕其归附,据说,其部不过一千余人……他们是否被瓦剌军追逼至凉州?”
王骥一拂长髯,重重道:“报急上分明写下一个‘犯’字!”
“可是军中发来的报急?”
“不,乃地方发来!”
“是了。”杨荣反剪一只手道,“新君登基,地方官尚不知各自靠山的官位是稳是斜,行事不比以往那般从容,一有风吹草动,遂急火火报给朝廷,呶,不论势态是否危急,反正他发放了报急,劳累一回驿卒、官马,先择清自家身上的干系。”
“啊?”王骥将张阔口咧得更开,“为择清干系,不查实情便敢动用八百里?”
“也非不查实情,”杨荣话里有话道,“阿台的马蹄毕竟沾上了凉州的泥土,说是‘犯’,也非欺瞒朝廷。”见王骥动色,续道,“尚德①无须过虑,凉州附近仍驻扎着陈侯的精兵,料想不几日便有报捷。”
听杨荣如是说,王骥和杨士奇松了一口气:满朝谁人不知杨勉仁重武略,最擅长谋划边戍事务。可这终归属于地方报急,三位臣工议论过了即可不再当回事?
王骥思忖片刻,问:“那么,这报急是否上呈御前?”
杨荣摆摆手:“待报捷送达,抵消之也就是了。”
“似不妥。”杨士奇不同意,“此乃八百里报急,岂能不上奏?”
“士奇公,上位毕竟才长了一岁,倘若误认此系戾气,激了圣心,平白招来一场慌乱。”说着,杨荣回身取来那道上表,“你且看这个,它是否更令人挠头呢?”
杨士奇接过一目十行阅罢,嗤道:“哈,一位亲王,居然请守皇陵?”
“哪位亲王?”王骥问。
杨荣无意瞒他,道:
“越王。其实尚不算蹊跷,这位亲王请守皇陵是虚,以此做幌子面见太皇太后才为实处,至于他在心里打了什么棋谱,荣无暇费猜疑,惟作难是否上呈啊!——士奇公,这还不是最挠头的,呶,”他复取来一道奏疏,“此乃请旨废除东辑事厂衙门的。”
王骥脱口道:“这道奏疏好呀!也该废除那座朝暮阴森森的衙门了!”
杨荣苦笑道:“荣也以为该废,但是——能废么?东辑事厂衙门自文皇帝始设,复经洪熙、宣德两朝,说废就能废成?上位倘若让我等处置此事,废之,则属判定此系三朝之弊政;反之,那些对此衙门早怀憎恶的文武们,又将怎样看待我等?”
“东杨亚傅想得周全,的确如此。要么,那就押下!”
“哈,”杨荣又冲王骥苦笑,“能押下么?那可真成欺君罔上的奸臣了!”
王骥一摊双手:“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该如何是好?”
“所以荣想得脑仁苦楚不堪;所以荣轻看了你手里的这道报急。”
沉默半晌,杨士奇一拍巴掌:“除了这道报急两说,上表和奏疏全都敬呈!须我等接住的,无论多么扎指刺掌,那也得接下来!”
“如是,这道报急暂押后,其他的一并呈上?”
“等报了辰时,由寓送往乾清门,勉仁公回第宅歇息吧。”杨士奇解下斗篷,转对王骥道,“王司马也回去?”
“既然此报急非真报急,老王也回了。”
“不对!”杨荣忽然叫道,“报急须上呈!”随后又道,“还是算了,待报捷传至再论这章。”
他这一惊一乍令杨士奇和王骥顿起忧心,杨士奇问:“莫非凉州真的危急了?”
“荣思虑的并非凉州!”杨荣边想边道,“瓦剌如此逼迫阿台这部苟延残喘的人马,自另有图谋!二位思一思:脱欢定也知晓朝廷遣使谕阿台、朵儿只伯归附这节,他意趁阿台尚未动心,尽快除掉这个所谓的鞑靼可汗,随后携势转而遏制兀良哈,兼笼络收容其他部族,那样的话,一统大漠几成定局。”
杨士奇不解:“他这么逼迫阿台,岂不反逼阿台一心归附朝廷?”
“不然,”王骥到底谙熟兵略,代杨荣解说,“未得旨意,陈侯定将阿台看做犯边胡寇,免不了将其一顿痛打,如是,阿台怎不生恨?这一节脱欢多半思谋过,故而着意将阿台和朵儿只伯向我疆域逼迫,这样一来,阿台恨我兼遭我所弃,实落落成了脱欢砧板上的鱼肉。”
“尚德所料甚是。”杨荣接话道,“莫看脱欢每岁都有入贡,其伺机对我大明作祟之心,实难泯灭呀!他一旦拿下整个漠北,人强马壮,毫无制衡了,接下来又会怎样?荣意呈上这道报急,就是想让上位拿出议题,尽早做好防范。后又一想,当今并非三圣和章皇帝,是否能拿出荣想要的这个议题呢?”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上位年纪小,哪有这等眼界和宏略,这个议题还不是须我等拿出么?算了,报急还是押后吧!
杨士奇和王骥认可了杨荣之见,但他们想不到,正是押后这道报急,令王振便宜寻到一个中伤大臣的由头。王振回到秉笔值房,哪得阖上半刻眼皮,耳朵直仄得泛酸。无人急慌慌前来报急,正统帝回来后随之归眠,整座乾清宫安平得像一汪静水。还是撤了辰牌之际,有名宦官过来唤他。
“王秉笔,内阁的文移和奏疏到了,劳驾你取了上呈御前。”
王振忽地爬起,整整袍服,抄到手乌纱帽戴端正,抻着腰肢走出秉笔值房,续而精神抖擞地加快步子。他取到一漆案物什,在途中停顿,将漆案搁在廊庑上,蹲下去寻找当中是否有报急,于是,越王那道上表进入眼帘;他当即一愣,紧着无所顾忌地展开读过,复垂头思忖。一溜儿靴子响近了,他居然没听到耳朵去。
“大伴蹲在这里做何?”
王振打个激灵,立起躬低腰肢,觑觑跟随在正统帝身后的人等,遂松弛了脸上紧绷的皮肉:“陛下怎不多睡一会儿?”
“朕睡醒了,躺不住。”
王振探身为正统帝裹一裹狐裘:“那也不能出来呀,外头多冷,再冻着了。”
“朕没事。问你呢,蹲在这里做何?”
“奴婢听说昨晚上来了八百里快马,”王振大喇喇努嘴示意一名宦官弯腰托起地上的漆案,继续回正统帝问话,“就想着找出来,让陛下先御览它,哪成想没见到任何报急。”
正统帝一绷脸子道:“八百里快马?出了什么大事?”
“内阁没上呈,奴婢不得而知。不过,八百里快马昨晚入京,这个奴婢敢确定。”
“不上呈,是否他们已拿出好法子及时处置了?”
“八百里报急,定属大事或危急之事,倘若他们及时想出应对之策,更应该即刻将报急和对策上呈陛下用玺才对。”
“你说的是。他们为何不呈?”
王振阴阳怪气道:“或许这几位面子胜过了玉玺,一句话有司便麻溜儿经办了,正好,省却了用玺的周折。”
“哼!”正统帝挪开步子,“那还要朕这个一国之君干什么?也省却算了!”
王振哈腰随在正统帝一侧,几近平行而走:“对这等事陛下可不能使性子。依奴婢说,该到用重典立天子之威的时候了!”
“好,那就立威,你去传旨——”
“陛下,眼前不急追究这档子,你便佯装不知……等他们当中哪个犯下过失,你恰可当着群臣,雷霆一怒,重典罚之;这天子的威仪,立马高高地树立起来!”
“嗯。”正统帝点点头,放慢步子,“除此,他们都上呈些什么?”
“有越王的上表,请守天寿山皇陵,并乞请拜谒太皇太后。”
“守皇陵?不行,那是个苦差事,怎能叫皇三叔去干。至于请谒太皇太后,朕准他。”
“别呀陛下,”王振竟然拽住了正统帝,俯身耳语几句。
“什么,皇三叔曾抱害朕的歹意?”
“可不是。故而,这道上表你就当没看见,无须朱批,原样发回内阁,由他们处置,一旦处置有误,这不,用重典立天威的由头就来了?”
“也好。还有什么?”
“吏部官请废除东辑事厂。陛下,这一桩须你径直圣裁才行,”王振腰肢不适,爽性双手扶膝,撅起屁股,与正统帝大脸盘对小脸子。“若放手给那几位大臣处置,没准儿他们真就将其给废了,为何?东辑事厂虽是帮他们掌眼的,但同时也令他们行事每加谨慎,心里指定不舒服,恰好借此拆了这座衙门!”
“嗯,这座衙门不能废,朕还打算着你过去掌事呢。”
“奴婢且在陛下左右侍奉着。”王振眨巴眨巴眼皮,“你何不下旨着金英复职呢?既成旨意,料那几位大臣应无二话。”
“金英?你不是说他对朕心怀不善么?”
“前岁腊月里,奴婢同他恶斗一场,后有太皇太后心向你,爱屋及乌帮奴婢将他好生威慑了一回,如今他已悔悟。奴婢寻思着,这人可用,也好用。”
“行,朕还没自主降一道旨意,便用在金英身上了。”正统帝不知思想些什么,咯咯快活地笑了。王振陪他走起来,不过十数步,他忽而顿住脚,仰脸道,“你不像朕的大伴,倒像朕的军师,要么朕以后唤你‘先生’怎样?”
王振蓦地一惊,当认定正统帝并非话里有话,他声音有些发颤了:
“眼下不可……待日后,随陛下怎样唤奴婢。”说着话走上乾清宫丹墀,他觑了觑矮他一截的正统帝,想笑,嘴角却耷拉下来,俄顷,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你落什么泪呀,”正统帝白了王振一眼,“还是专起心来帮朕拿主意吧!对了,前些日顾佐奏陈选都察院右都御史,杨荣也奏陈选各部缺职,朕想从南京迁调过来几个,中和中和那六人的权势。”
“陛下大智!”王振揩着眼眶道,“不仅是中和,迁调的官吏定然感念陛下信重之恩,简直恨不能将那颗赤心剖出来献上!”
“朕又不是妖怪,不喜他们掏心扯肠子!那个,方才你说‘大智’,咱们便先选名字中带‘智’的做成阄,拈到哪个,便擢他一个都御史。”
凭拈阄定下一个正二品掌宪?王振摇了摇头,嘴上却说:“如此最好。”紧着随在正统帝身后,迈入朱漆门槛。
注:
①尚德,乃王骥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