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帝有心救越王的女眷,不期被太皇太后一叱一哭,拟成的旨意变为废纸,人一个也没救下来。过后,得知王振在此事上做了手脚,心里更不痛快:好端端捧着赤心只给他的大伴,为何将他卖给太皇太后!他想不通。
时序已入盛暑,本令人除了烦闷即为慵懒,加上心揣这郁闷疙瘩,他整天不见好脸色,经筵也罢了,视事也免了,惟望朔朝会不敢废,寡言少语应付过去,遂驾归乾清宫。乾清宫设了冰盆,绮窗绮门大开,为放入一阵阵穿堂风,清清心头的躁气和郁气。御案上不见片纸,笔架上的湖笔支支崭新,歙砚墨池也干净如昨日。
唐童经王振数年调教,早知欲赢取逍遥富贵,必过谄媚邀宠这关。他接过另一名近侍献来的冰镇梅子汤,擓小半银勺亲口验罢,稍后双手举碗,递到正统帝面前。
“陛下用些梅子汤吧。”
“朕不想用!”正统帝扭了脸,忽道,“朕至今想不明白,王振为何要弄那一出!”
不过三五日工夫,这句话不下问了十几遍,唐童每回都以讪笑带过。要么说人不能念叨,正说王振,门外有人禀奏: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乞请面圣!”
“传出去话,朕不想见他!”
正统帝不想见,可王振恃宠惯了,不等金口玉言传出,示意门旁的宦官打了竹帘,捧着文移和奏疏迈入门槛,径直走到御案前,哈腰赔笑道:
“奴婢都听见了。陛下还在误会奴婢的这颗忠心呀。”
“你忠心?你忠心为何在太皇太后面前使朕的暗箭?!”
听这句使性子的话,王振几乎笑出声,忙一端神色道:“陛下且记着奴婢这桩‘罪过’,过上两年你就明白奴婢的苦心了。”
“哼!反正朕不快活,都是因为你!”正统帝斜眼扫一扫王振手捧的物什,续道,“朕说过不看这等劳什子!哼,朕说的又不算数,不如烦劳太皇太后信重的那几位做主经办!”
“奴婢斗胆,”王振拿眼色示意唐童带着几个近侍避到远处,迟迟才道,“有些事务你必须予之朱批,只有频繁亲理政务,来日的旨意才有分量、才无人敢违。”
“在未知晓你为何使暗箭之前,你的话朕一句都不相信!”
“陛下!”王振稳稳心躁,和声细气说,“那道旨意一旦降下,你同太皇太后便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你想,她老人家刚失去一个儿子,你不为她的伤心而伤心,反而看重越王的那些女眷,太皇太后能解开这个疙瘩么?有了这个疙瘩,只怕——”
“只怕什么?”正统帝一瞪眼,“无非将朕从这张皇位上推下去!”
“那倒不会,”王振用违心话遮掩过,俄顷动了情,道,“奴婢这辈子凭天赐的福分侍奉了陛下,如是,奴婢比哪个都希冀辅佐你成就一位千古明君,若你因为落了个不孝的瑕疵,那比要奴婢一百、一千回命都难以承受啊!”
“哼!”正统帝沉默半晌,忽然问,“你说,须朕在哪些文移或奏疏上朱批。”
王振心下蓦地一喜,——这足表明正统帝消除了对他的芥蒂,趁此上前两步,边调朱砂,边说:“其一,自宣德时朝廷便令日本朝贡之船不得超过三艘,使者不得过三百,不得多携兵器等约束,然正统四年四月,其违制以四十余大舸入我海疆,趁机连破台州、桃渚、宁波沿所,复攻陷昌国卫,将官仓民舍焚劫一空!可恨地方有司畏惧背负罪责,竟隐瞒不报,直至瞒不过了,方上呈文移请罪,但其罪已然着实难宥了!”
正统帝丝毫不惊或愤怒,用寻常语气问:“大臣对此事有何见地?”
“奴婢以为,陛下的朱批即大臣的见地。”
“朕该如何批复?”
王振敬去湖笔,道:“敕令加强沿海兵备;失事之将官悉数判为死罪。”
正统帝几乎一字不差地照王振原话批复了两行字。
“其二,工部右侍郎罗汝敬请辞官致仕。”
“罗汝敬?太皇太后说,业已查清其并非瓦剌奸细,而系国家忠臣;他请辞朕意不许。”
“依奴婢之见,还是许了的好。奴婢见他请辞奏疏中多露委屈和怨艾,似知晓随行的锦衣卫实乃对其暗查一节……若留用,未必像以前那般勤勉。”
“嗯。”正统帝边点头边在罗汝敬的奏疏上批了“准”字。
“以上两道,其一含足了‘威’字;其二却‘恩’中偕‘威’。”王振说话间寻出一道奏疏,“那么,还缺少了一个‘明’字,可在其三中得以补全。”
“你说。”
“户部奏报,今岁北京周遭多水灾,况有上月的地震,陛下何不以此祭告天地,并谕中外文武官修省。另,下诏施宽恤、求直言。”
正统帝接过这道奏疏,依旧按王振的意思批了朱砂,复长吁一气,道:“大伴,朕但不怨你了,这心里顿觉舒畅。”
王振听得心热,轻声道:“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比哪个都希冀辅佐你成就一位千古明君,为此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聊了几句,王振携带朱批走了。唐童笑嘻嘻走过来,用手背试一试瓷碗尚凉丝丝的,端来请正统帝饮用。正统帝接到手里,一气倾尽,抬袖筒揩揩嘴角,惬意地打了一个嗝。唐童飞觑龙颜,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呀!你看洒家的这位干爹,三言两语便捋顺得上位由郁郁寡欢转成快哉,前番落身上的不是,也掸得干干净净,这心思机巧得叫人嫉妒!不行,洒家须赶紧地学呀,如果趁机再给上位添一层快活,干爹前头逗悦圣颜之功,兴许都归了洒家!有了这个念头,他急动脑筋,瞄一眼正统帝唇上长出的淡黑茸毛,暗里掐掐时辰,竟想到了下作的一节。
“陛下,奴婢听说有个景儿很是新鲜,不知你是否有兴致探赏一番?”
“什么新鲜景儿?”
“奴婢也是无意中听旁人说的,仅是说新鲜,却不知是什么。”
正统帝顿生兴致,道:“那便去瞧瞧。”
“不过,不能带许多人过去,那样的话,只怕这景儿会被吓没了。”
“景儿还能吓没?”听了这句,正统帝的兴致更浓,“那好,许你和陈顺意扈从,其他人等一概止步!”
这唐童说的“景儿”哪属听闻,分明亲眼窥看过的。原来,孙氏被尊为皇太后,从坤宁宫搬去仁寿宫,如今这座坤宁宫没了主人,留此当差的宫娥少了诸多束缚,赶上夏月,每日供给这里的用水一如既往,因之能余出许多,于是寻出澡盆,舍给干粗活的火者宝钞,劳他们集薪烧水,沐浴清凉。那日,唐童无意间看到火者们忙忙活活,遂有心窥探究竟,这一窥探可好,自恨得几乎要抹脖子上吊:凭什么不珍惜那条命根子,少小就一刀去势,如今惟有煎熬眼珠的份!话说回来,已成没根的人了,死了依旧!既然仍想活着,还不如将这个自恨当成邀宠的本钱,好歹能赚上一笔!这样,他引导正统帝循廊庑回合来到坤宁宫,矮身悄没声摸近西阁拐角的一扇绮窗,不忘扭头冲正统帝轻嘘一记。这当儿已至巳时三刻,日头渐毒,好在此处是一片荫凉地,令正统帝不至于遭受日灼之苦。他仄耳谛听:窗里响着哗啦哗啦的撩水动静,时不时杂入一声声女子惬意的轻吟。他随唐童直起腰,——这扇绮窗某方木格子的窗户纸,之前已被唐童捅破,在唐童示意下,他挪过去闭一只眼瞄起了里头的光景:原是一间宫娥当值时落脚的耳房,少有摆设,一目了然便见一具白花花的胴体正在大木盆中撩水沐浴,紫色窄袖圆领衫和珠络缝金带红裙搭在一张窄榻上;但触及那对挂着水珠的椒乳,他骤感丹田一热,俄顷,隐藏的龙根不由变硬。他面色臊红,呼哧哧直喷粗气。他已是蓄精待港的年岁,素日太皇太后管得紧,令他惯见持重的仪容举止,尚不往男娱女欢这方面思想,今一见这个情景,岂能把持!
唐童趁时咬耳朵蛊惑加撺掇:“那人儿本就属于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正统帝舍不得地矮下身去,颤细着嗓子问:“朕……朕该怎样?”
“你呀,”唐童指一指,“门在那厢,你愿意怎样,无人敢违。奴婢和顺意为你戒严,你随心所欲地快活得了。”
“使……使得?”
“决计使得。你就去快哉悠哉吧。”
架不住血脉愈发贲张外带撺掇,正统帝蹑脚寻到那扇门,正要敲击,唐童跟过来,抢一步胡乱摆手,随后摘掉乌纱帽拔下簪子,蹲下来窸窣拨弄一通,闪身请正统帝径直而入。正统帝攒一口气,上前猛一推门,——只听“哎呀”一声娇呼,那宫娥水淋淋跳出木盆,随手抓衣裙掩羞处。
正统帝直勾勾盯着那对椒乳,舔嘴唇道:“是朕,你莫怕。”
“奴婢……”那宫娥总算抓住件襦服,惊慌地遮了遮。“奴婢有罪……”
“你……咳咳,你姓什么,哪时进宫的,多大了?”正统帝热辣着耳根子,自我怂恿靠近那人。
宫娥死抓襦服步步后退,颤微微道:“奴、奴婢贱姓刘……今岁十九了。”
正统帝横横胆子,跨一大步,拽住宫娥的遮羞布,换一副自认轻薄的眉眼:“你还没回朕,哪时进宫的。”
“奴、奴、奴婢是宣德十年入宫的……”
刘宫娥越害怕,正统帝的胆子越壮,他扫扫嗓子道:“朕要临幸你,就这会儿,——你不许抗旨不遵!”
“陛下……你放过奴婢吧……”
“不,朕要和你恩爱,朕要!”正统帝扯拽开她遮羞的襦服,青涩不解风情地揉摸起来,瞅见她一脸痛楚状,紧忙撤了双手,无措又担惊地说,“朕叫你苦楚了,朕不好……”
刘宫娥年纪如是,虽未亲试云雨,但已暗盈满怀春情,况一向无聊,同年长的宫娥闲话,听过何啻几十遍描述男女欢爱的情节,恰如花朵渴望甘霖,一旦被男人的手抚摸撩情私处,早已下体酥麻,湿漉漉地骚动,于是赤条条炽红着脸抱住正统帝,嘤嘤软软,这么一弄,刹那又催起正统帝的情欲,二人似灵犀倏通,双双移到窄榻前,一齐倒下;这刘宫娥到底听过云雨情节,主动帮正统帝宽衣解带,导着龙根给她破瓜……
唐童听着里头的娇吁和急促喘息、忽高忽低的呻吟,恨得直咬腮帮子!恰这时,一只手冷不丁採住他蓬乱的头发,“哎呀”吃疼一声被扯到了墙角,刚要发恶,一见那张嗔怒至极的眉眼,当即吓得咕咚跪地,不停磕头!扯他头发的是女官,瞪着他的乃孙太后!
“来人,拿下他交司礼监棒杀!”孙太后咬牙切齿喝罢,续而隔墙叫道,“皇上收敛吧!来人,将那个贱坯子拿下!”
话音未落,女官带领几名宫娥冲入耳房,俄顷,听见女人的尖叫,遂起正统帝一声厉喝:
“造次!大胆!朕在此,谁敢动她!”
“太后殿下饶命!太后殿下饶命啊!”
“陛下,这是太后殿下的懿旨!”
“不许动她!这是朕的圣旨!”
“饶命!太后殿下饶命!……”
房里房外乱成一团。
那陈顺意年长唐童三岁,颀长身量,眉目比王贵还要俊秀,长得美娇娘似的,也是王振物色的一个伶俐人,如今上赶着念好感恩兼加厚巴结,——他见孙太后偕众女官和宫娥现身,忽而意识到大事不妙,早一步撒丫子,径直奔司礼监秉笔值房来找王振。今日王振肠胃不适,正打算用一盏凉茶消消胃火,听说此情当即把茶盏一掼,上房救火似的与陈顺意比脚力,一溜儿风奔至坤宁宫,远远听见孙太后气急败坏地叫道:
“皇上是不认我这个太后了!也是,你本非我亲生,岂肯听我说话,是不是!……”
“打住吧!打住吧!”王振抢过去,不顾当着许多双杏眼、凤眼、桃花眼,喷唾沫星子喊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这一喊虽失了尊卑,却也把气昏了脑子的孙太后喊醒了,一霎杏眼含泪,哆哆嗦嗦指着那堵墙:“你可知皇上做了什么龌龊事?”
“奴婢还是先斗胆问一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偶然回忆旧事,过来瞅瞅实在的物象,不行么?”
“怎么不行。不过,你这又发得哪门子火气?”
“我说话你没听见?这着实叫皇上气的!”
“气不气暂不说道,”王振扫一眼跪地伏首的唐童,用阴森森的眼神吓退那十几名女官和宫娥,转而瞪向孙太后,“只说,你这个太后当烦了,是不是?也好,奴婢大不了赔上一颗狗头,遂你此愿!走着,去见太皇太后?”
孙太后狠啐一口,道:“你莫阴阳怪调拱我的火!哼,皇上做出这等事,莫非你就没有罪过么?”
“什么事便成了奴婢的罪过?”话才出口王振业已明白,哼哼几声,和缓口吻道,“上位这般年纪了,行云布雨恰鉴圣躬并无隐疾,何为龌龊?”
“凭一个贱坯子?天下多少矜持贵重的好女子,他为何不选?你可知,凡尝了这头一回滋味,今后指不定还会遭多少贱坯子的狐媚!”
王振暗骂:洒家若知晓这滋味,还能离你这么近说话?除非洒家是天子,要么就是你没那个富贵命,只能当洒家的糟糠!咦,你是不是在变相骂洒家残疾呀!嘿,洒家越咂巴越有这个坏味道!他心里不快,又有当年合谋做下的一桩桩不可告人之隐事,自信拿住了孙太后的要命之处,因而嘴上显出脾气,无须壮胆,不掩揶揄道:
“说句不该当的,章皇帝恰也在当今上位这个年纪知解了此中情味,给了章皇帝情味的那人如今不也是个矜持贵重之人嘛。”
“那人”指谁?指的正是孙太后!她脸色忽而青忽而红,跺一下莲足便要恨恨离开。王振不能叫她离去,他了解孙太后的气量,也了解其人在气头上什么愚蠢事都能干出,这样无果并含恨走了,或恐是个后患。他跨前一步,端正口吻道:
“殿下呀,奴婢知晓你是为上位着想,但你也要想想,即便按你说上位应寻矜持贵重的好女子那个,不也得等朝廷择选了才可以么?另外,你思虑此事今后还会发生,不如这样,借上位大婚年龄在即,修缮乾清和坤宁二宫,让上位暂在武英殿居止,——如是便没了这些狐媚诱惑,待朝廷精选出皇后,二宫也修缮完毕,上位恰可大婚,这不,一切都解决了?”
“你这还像句人话!”孙太后舒口气,“武英殿好,他是该过几个月斋戒的日子了!我这便同太皇太后合计去,想必她老人家不会持有异议。还有,那贱坯子和这条阉狗——”
“得了!”王振最憎恶“阉狗”二字,扬手道,“这边的事,都交给奴婢办!”
“哼!大内无几口井,每日供水均有桶数,连妃嫔洗浴尚须按日子,她一个卑贱当差的……哼!自今日起,供坤宁宫的用水减半!不,减之八成!”孙太后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不多时,正统帝和刘宫娥前后走出,一个脸色怒而困窘,一个神态惧而羞惭。王振打量那刘宫娥,见她:戴好了饰花的乌纱帽,穿整齐了紫色窄袖圆领衫及珠络缝金带红裙,十八九岁年纪,身姿窈窕,鸭蛋脸,墨染似的俊眉,盈水般的美眸,鼻直唇朱,比正统帝高半头;呀,怪不得真龙初施的雨露给了她,原是天生一株好芍药!破了瓜,虽惊色羞色逊了眉眼,但更带女子迷人的韵致。他再觑一眼跪地不起的唐童,不敢冲正统帝发脾气,也不忍对刘宫娥发威,便抬脚发力,登时把唐童踹了个滚瓜蛋子状。
“你实说,这档子是不是你撺掇的!”
唐童一瘪嘴哭道:“父亲大人冤枉——”
“哪个是你父亲大人!莫想岔开话躲过去!说,是不是你撺掇的!”
正统帝见唐童那副可怜样子,摆手道:“大伴莫责难他!还有她,一概不许责难!”
“行!奴婢只想说,太后那里怎么交代?”
“无须你操心,”正统帝一把握住刘宫娥颤抖的柔荑,掷地有声道,“朕册刘氏为皇后,两厢亲爱也是人伦常理!”
“哎哟,陛下呀陛下,册中宫哪是如此简单的事啊!”
“少废话!朕说出的就是旨意!”正统帝忽念一节,陡转题目问,“太后方才说朕本非她亲生,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辽王——”
“你可别多想!”王振急忙打断,“那是太后气昏了头,胡乱说出的一句!”
正统帝盯了王振半晌,自觉着施给刘宫娥雨露后,一下子长大许多:“朕便不追究这句话了。另,刘氏已是朕的女人,不可再做粗活,你去传朕口谕,着司簿调十个宫娥侍奉,斟酌廪赐,等日后朕册她皇后,再定其他。”
王振瞄了一眼呆愣的刘宫娥,绕到正统帝另一侧,咬耳朵嘀咕:“这样就闹大动静了,太皇太后一旦知晓,陛下的宠爱,或自此失去呀!”
一句话即把正统帝打回原形,到底还没成为大明真正的当家人,到底心存对太皇太后的敬畏,因而支吾道:“这个呀……嗯……大伴说该如何做?”
“莫急着册皇后,也莫急着一古脑儿施恩给她。你若信得过奴婢,这档子由奴婢上心经办,准保不会让她遭受丁点儿委屈。”
“朕信你。”正统帝转对刘宫娥道,“大伴对朕最忠心,你也要信他。朕被太后弄得心里有些不熨帖,先移驾了,明日再来寻你。”
刘宫娥红着脸噙着泪蹲了一福,目送正统帝随唐童和陈顺意远去,复看王振,果然一副和煦可信的模样,便无声跟着他走起来。
且说孙太后,离开坤宁宫转道去了清宁宫,请见太皇太后。她忍下正统帝强塞给她的耻辱和肝火,绝口不提遇见的故事,从正统帝的年纪论到册中宫,再由大婚论到修缮乾清和坤宁二宫殿,轻而易举得到了太皇太后首肯。之后,她告退回到仁寿宫,并不更换衣裙,坐到椅子上垂头思想心事……此前,她也是坐在这里,回忆起和宣德帝曾经的欢爱往事,直令一颗心突突乱跳,直把双腮火烫得通红,于是,忍不住生了回坤宁宫探探真物象的念头,再于是,瞅见皇上的某名亲随一霎晃没了影子;她意识到定有机巧,轻步子朝那边走去,孰料,听见了那种动静,寻到绮窗纸上的小洞,窥见了一幕活春宫,——她不仅憎恨那个身份卑贱的宫娥勾惹了皇上,还嫉妒其,——因为她再得不到这等销魂情味了……她本是一个生产过的女人,如今恰值如狼似虎年纪,更兼保养得好,每日抱着用不完的闲暇,没个男人温存,可不胜于煎熬嘛!眼前,一双白花花肉体交缠大动的情景,一个劲往脑子里钻,令她不由夹紧双腿,阖目低吟……她一时恨自家淫荡,一时怨宣德帝走得太早,一时又忍不住往那个情景上去想,那姿态岂能好看!
“太后殿下,你哪里不熨帖?”女官见状,细声问。
“唔?”孙太后打个激灵,掩饰道,“我没不熨帖,就是为方才那桩生闷气。”
女官粉腮陡然飞了红晕,她也听见那等动静,更知解正统帝和那宫娥干了些什么情调。
“这闷气生不得许久,久了,只怕伤了凤体。”
“你说这贱坯子——算了,说她净犯恶心!”
“你……你用盏茶?少时该献来午膳了。”
“天热,不想吃茶……着人端一缸冰镇梅子汤吧。”
“用了冰镇的,午膳进得就不香甜了。”
“不打紧,你吩咐人端来。”
坐了一会儿,有宫娥端着只白瓷盆走过来,盆里撒着冰块,上面镇着一缸梅子汤,缸上担着一柄白瓷勺。女官净了盏,持勺添好梅子汤,敬给孙太后;她端起尚不及用一小口,外头有人柔声报道:
“吴氏请见。”
孙太后蹙蹙蛾眉,搁盏起身:“有请。”
这位吴氏乃郕王朱祁钰的生母,她原系民女,与当年还是皇太孙的宣德帝偶然邂逅,令宣德帝一见钟情。后又阴差阳错地被宣德帝的叔叔朱高煦纳为侍妾,再后,宣德帝镇压了朱高煦叛乱,由王振偷偷将她接入后宫,至今居止在长春宫旁的别院里。吴氏袅娜来到孙太后身前,蹲记万福:
“拜见太后殿下。福泽千秋。”
“妹妹别客气。落下叙话。”孙太后扮出和蔼之态,请吴氏坐了。“不知妹妹过来寻我为的什么事?”
“郕王搬出去已有十个月了……”
无须说下去,孙太后已知吴氏的来意,道:“这档子还须妹妹亲自跑一趟?着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成,我会向皇上讨来这道旨意,寻个吉日,让你们娘儿俩聚上半天。”
吴氏忙起身万福:“谢殿下矜恤。”
“哎,先帝走得早,狠心留下了咱们几个,咱们不相互矜恤,那还过得什么日子?”
“殿下说的是。那么,妹妹便告辞了。”
“嗨,大热天跑这一趟只为说这几句话?”孙太后有意留吴氏分散她那颗骚动的心。“还是坐一会儿吧,用盏冰镇梅子汤,陪我叙叙体己话。”
吴氏真坐住后,孙太后少顷便不自在了,为何?她想起当年欲给吴氏下春药叫其出丑失宠那一节,不料,最终却被自家误用,当着王振丑态尽露,——王振就是拿这式样的瓷盆,用里面融化成的冷水,浇灭了她的欲火……见她不自在,吴氏很快也不自在了,没吐半句体己话,没用两口梅子汤,便搁盏再次立起:
“少时要献午膳了,不敢再搅扰殿下用膳。”
这回孙太后没有挽留,冲女官道:“代我送送。”
周遭一旦静下来,那颗心复而不得安分!孙太后爽性省了午膳,吩咐“不许打搅”,起身走进纱橱,径直来到凤榻前,扑倒上去,和衣烙饼,辗转反侧,乱脑仁、热心窝、生汗珠,这一折腾便是大半天。酉时过半之际,外头的女官正想请她用膳,忽闻一声:
“去!告诉皇上,明日一早搬出乾清宫,入住武英殿!”
女官一霎奇道:“这是为何?”
“即将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了!皇上该大婚了!”随着硬生生的话音,孙太后走出纱橱,她发髻蓬乱,衣裙横竖布着褶子,神情像被冻住似的。“告诉他,这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得违背!”
女官怯怯道:“用这等措辞……只怕不妥吧?”
“就用这等措辞!怎么,要不然今后你来主事?”
“奴婢不敢。奴婢谨遵太后殿下懿旨。”
孙太后哼哼着,走到紫檀木八仙桌前,扫了扫摆开的晚膳,乍见一盘凉菜精细地拼了一对鸳鸯,这心倏尔发颤,沉脸走到绮窗前,亲手卷起湘妃竹帘子,盯向东方,似在等待一轮圆月爬上殿脊。侍奉的人等都屏气肃立,觑着她倏尔转过身来,如市井泼妇一般双手叉腰,跺脚叫道:
“去个人,告诉皇上:不得再和哪个贱坯子鬼混!若叫我知晓,定一个个地棒杀!”
静了片刻,有个声音轻细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