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六年(1441年)春正月,众差役在官吏调度和监督下,开始拆卸南郊那一座座帐篷,渐渐孤立出曾被重重拱卫的一座偌大席殿,前日,它还是天子驻跸的大次①。天子仪卫和大辂早已经过,百官的车马仍在行进中。杨士奇头戴七梁冠,坐在车亭里,把双手插入赤罗衣袖筒中闭目养神。南郊大祀对他这等老臣来说,一次比一次感觉劳累,仅是乌纱帽更梁冠,官袍换祭服,再由繁琐的祭服更成这套同样繁琐的朝服,便够老年人受的,更何况还有诸多礼仪须劳动腰腿膝足。同时,这种劳累也一次少过一次了,令他在疲惫中不由增添几分怅然,于是脸上许多皱纹登时深刻许多,那块老人斑亦在微微颤动,把多少心迹,难抑地流露在原本趋于安详的眉目间。
正将陷入五味杂陈之际,忽听车侧有人高呼:“西杨公!杨少师!”
大员行进岂容闲杂人等冒犯;既出现这类情形,却不闻亲随喝斥,令杨士奇心头蓦然一动,忙睁开眼帘,斜身掀起车窗帘:竟是翰林侍讲刘球,头戴三梁冠,一手执牙笏,一手捏起赤罗裳下摆,疾走跟随。
杨士奇隔窗问:“刘侍讲是为哪般?”
“是这样,”刘球脸上的麻子业已泛红,追赶车毂道,“卑职去岁奏陈慎于麓川、麓川大——大举用兵的上呈,这都过去近两个月了,为何一直——不闻声息?请问,上——上位做何朱批?”
“已遵上谕发兵部合议。”杨士奇打量刘球气喘吁吁的样子,劝道,“你顿足乘车吧,待回返行罢庆成礼,再论此事。”
“杨少师呀,此——此事非轻!”
“即便你追着车毂跑到午门,那也解决不了问题!顿足,乘上自家马车,之后再论!”
见刘球顿住脚步,很快被甩到后头,杨士奇沉叹想道:刘廷振为国执着啊!哎,眼前看来想阻止对麓川大举用兵实属难事!老夫非通晓兵策之人;有许多通晓兵策的文武,力请对麓川用兵,而上意亦然,无硬实的理据,只怕谏之无功!何来的硬实理据?费脑子,果真费脑子!杨寓呀杨寓,你老矣,越来越不中用啰!
这番难言怅然直至在文华殿行毕庆成礼,依旧没能消解些许。诸臣散去,杨士奇和几位阁僚离公办处路近,为早回去更换乌纱帽和公服,步子不免加快。杨溥早已洞察到杨士奇近似消沉并忧愁的神态,此前仪式连环没机会询问,因而有心带慢杨士奇的靴子底。
“士奇公遇到了不如意的?”
“方才在回途中,刘廷振这位五品官,戴梁冠着朝服,弃马车疾步追赶寓的车毂,那情景着实令寓感到心酸呀!”
“定是为他那本题奏讨结果吧?”
“弘济公料的是。”杨士奇仰头望一眼近午时的天色。“我等也认可这道具本,其虑与杨勉仁生前所见近乎相同……奈何,如今英国公对此抱两可态度,胡洁庵看来也无意力阻,只凭我二人,无铁一般之理据,只怕劝不动上意和那若干请大举用兵者的固执见地!”
“溥也一直在思忖,——瓦剌去岁没有遣使朝贡,这可为理据?”
杨士奇摇头:“若举此事为理据,惟恐引来大事!毕竟是一少年,毕竟已有心建武功,不能再激了!”
“那……用一用太皇太后?”
“政务事她老人家尚避免插手,何况军机?还是莫推给她难题的好!”
“对此事,我等注定无为?”
“寓惟有一句:再等再看。”
距上元节还有两日,正统帝降旨,将按制于午门外大宴群臣。光禄寺和鸿胪寺忙得团团转,即将赴宴的臣工们也不得闲,修饰仪表,各自预演可能遇到的情形及应对措辞。正统帝更没闲着,在文华殿召见几位国之上将、兵部和户部官员,依次宣入内单独叙话。殿外立着八九人,当中有户部尚书刘中敷和侍郎吴玺、陈瑺;有兵部尚书柴车和侍郎邝埜;有曾大败蒙古阿台的定西伯蒋贵和都督同知李安一等,却不见张辅等几位元辅大臣。
殿中,正统帝离开御座,站在王骥身前。王骥诚惶诚恐欲离座躬腰,被正统帝伸手按住。正统帝嘴唇上生出两撇黑黑的茸毛,摆出副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兼语重心长,道:
“王振不止几次对朕说,你王尚德甚堪大用,朕认为也是。你具帅才,岂能被文牍白白埋没?幸你也知此理,两次上疏奏请用兵麓川,这甚合朕意。朕决意举大军征讨思任,若将总督军务的重任交付你,你敢接下么?”
“微臣敢接。微臣定不负信重和期望。”
“嗯。朕许你军中便宜行事,让你运筹之际鲜有掣肘。”
“微臣再谢陛下信重。”王骥顿了顿,续道,“此次征讨,军中粮饷当为重中之重。”
“这个你大可宽心,只要能为朕建此武功,即便朕饿着肚皮也不会短了军中用度。你本部新任尚书柴车以前输运粮饷从无延误,朕意着其赴云南坐镇,专门操持大部兵马深入后的粮饷供给,让你心无旁骛,只管剿贼。”
“微臣聆听后,惟奏一言:不破麓川,不斩思任,微臣决不生还。”
“你很好,朕——”不等金口说下去,殿外突起某人的高嗓门,轻易穿透了暖帘和紧闭的朱漆绮门:
“微臣奏陈:当今朝廷应着重西北防御,浚筑沟垣,增缮城堡,勤训练、严守望,对麓川万不可贸然大举用兵啊!那等同释虎狼而攻犬猪,何言战略之策!”
正统帝一蹙眉头:“那是刘球?”
“应是他。”王骥轻声道,“一般文臣的见识罢了。”
果然是刘球不召自来。刘中敷等户部官喜欢这一出,——打仗打的钱粮,大举征讨麓川,最累的还属他们户部!因之,刘中敷凑近刘球,低声道:
“此奏陈尚不能打动上意,——庄浪屡屡地震,莫非乃上苍兆示?”
刘球听闻正统帝召兵、户二部有司及几位上将议事,心知为大举征讨麓川,他匆匆赶过来,也属心急窍塞,随刘中敷这句脱口叫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且看近来庄浪频繁地震,此乃兆示!兆示朝廷不可贸然大举用兵,兆示西北才为大患!陛下不可不思啊!”
殿里,正统帝已露烦厌之色,道:“愈发胡说了!朕——算了,他毕竟也是朕的老师,不与他置气。唐童,”
“奴婢在。”
“你出去对刘球说,一,朕未宣他,何故造次自来?二,当着诸臣的面问他,谁对他说朕要大举用兵?若有,让他当场指出;若无,便系胡乱猜测并搅扰朕与诸臣议事!再告诉他,朕不究其过,着他速速离开!”
“是。”
唐童清楚王振恨刘球都恨到骨头缝里,当着那么多双眼睛,岂能给个好脸子;他打帘迈出殿门槛,径直走到刘球身前,站出八字脚,挺胸道:
“上位问你话,”待刘球低躬腰肢后,拿腔拿调道,“刘球,朕并未宣你,你为何造次自来?”
刘球不理会唐童的腔调,高声冲那面暖帘道:“微臣得知陛下意对麓川大举用兵,故而赶来奏陈其弊!”
“这也是上位问你的第二桩,”唐童昂起下巴颏道,“谁对你说要大举用兵?呶,这十几位臣工都在,你指出来看。”
“微臣——”刘球只喊出两个字便喊不下去;他本乃以正统帝召见二部官员而自我判断,这哪能径直奏出口。
“实属胡乱猜测,而且搅扰了朕与诸臣议事,你知晓不知晓?朕不究你的过犯,你赶紧麻溜儿离开吧!”
“你!”刘球一霎涨红了面皮上的麻子,须臾,自泄一口气,转身孤零零而去。
唐童得意,等正统帝议事结束移驾乾清宫,打出个幌子兴冲冲来司礼监秉笔值房寻王振。王振伏案正在欣赏一幅画作,——智化寺扩建修缮进度已达十之八九,如今的工部侍郎王佑为报他提携之恩,建议在壁画中加入他和王彦的眉目形容:画中,他和王彦为两位居士,盘腿坐在文殊菩萨座下,倾身仄耳,喜悟禅机,仅这底稿已然绘制得惟妙惟肖。这时,唐童蝎蝎虎虎闯进来:
“父亲大人!今日真够乐的!咦?”他刹住脚,俯身打量这幅画。“此人怎那般像父亲大人呢?”
“正是洒家。”王振淡淡一笑,指着另一个人物,“这位就是你王彦大伯。王佑有心,将你王彦大伯和洒家的形容加入佛菩萨座下,生而得福,身后也永世受之香火。”
“叫儿子说,爽性将你和大伯画成佛菩萨得了。”
“咯咯,洒家也有此意呀,仅是——对了,你为何事咋咋呼呼地闯进来?”
“儿子好不快活!前一晌在文华殿外,儿子——”
有人不让唐童卖好,曹吉祥在外头唤道:“王秉笔有闲暇么?”
王振一直认为曹吉祥是个有用之人,就时丢下唐童这节,应声道:“吉祥兄弟入内说话。”
少顷,人影一晃,曹吉祥满脸堆笑走进来,哈腰开门见山道:“得知朝廷欲大举征讨麓川,吉祥请王秉笔递几句好话,赚个监军做做,还求王秉笔应允。”
王振眨巴眨巴眼皮,道:“上位对吉祥兄弟也不失宠信,先前你不是已做了一回监军嘛,为何不自去求恩典?”
“吉祥这张面子呀,实不如王秉笔的一小截下巴颏子。再说,你也知晓吉祥贪小财弄下的那出……王秉笔,吉祥抵死都是你的人,你就应允吉祥吧。”
这拍马屁和献忠心说得不火却热,措辞口吻几乎无痕地贴近自然,王振听了好不受用。
“吉祥兄弟这个请,洒家应允了。”
“哎哟,哟哟哟,吉祥拜谢王秉笔,拜谢王秉笔!”
“得,就这么着了。洒家有事要办,咱们散了?”
“你忙,你忙。”
唐童不想丢弃卖好的热乎劲,忙说:“父——王秉笔,唐童还有事说道。”
“不急,”可王振不想听,“过后再说,洒家忙!”
王振忙什么?忙着找王佑道出个人心愿。如今,正统帝的幌子由他随便打起,没什么胆大胆小。他夹着那卷画作来到工部衙门,逢迎着一副副尊敬态度,步入王佑办公的廨房。他这一出现着实把王佑惊得不轻:正统帝若有旨意,按以往应走文渊阁,由文渊阁发放给有司或个人;眼前,王振直通通找到这里,莫非出了大事?惊归惊,脸上还要堆起笑意,觑觑左右无人,深躬一礼。
“阿爷来此为哪桩公事?”
王振笑道:“有两桩,都属私事。”
听罢,王佑心内更惊怕了:王振为私事竟敢寻到衙门来?他有天子宠着不怕担干系,我呢?若被哪个有心人告到几位元辅大臣耳朵里,王振果真能将我当亲儿子看待,不惜一切保下我来?做梦都别想!到那时,他定然只顾择干净自家,倒霉的还是我王全忠!心里想,脸上却笑意不减:
“阿爷请坐,儿这便唤人上茶。”
“茶可免了。”王振大模大样坐下去,舒坦地架起二郎腿。“全忠给洒家的这幅画作,洒家尚不太满意。居士终究未得佛法,差些火候。洒家想,为何不将王彦和洒家绘制成佛菩萨的体态呢?据说,云冈的许多佛菩萨实乃拓跋家几代人的眉眼,胡人敢用,咱们为何畏手畏脚呢?”
“阿爷说的是,”王佑的思路在他处,嘴上敷衍道,“咱们也这般用起来。”
“嗯。第二桩,”王振顿了顿,“地方有司暗查于谦那档子,之前洒家没顾得上问;你推荐的那个李锡,靠得住么?”
“儿在南雍坐监时与他交情最厚,他也甚有心想交结阿爷,料定会公事公办。”王佑把最后四字咬得格外具意味。“按说,近日便会有上呈。其实,此事关键在于东辑事厂暗查的结果,要同李锡的上呈对齐缝隙方可。”
“金英那摊洒家无须挂怀,李锡怎么奏陈的,拿出了几样佐证,这才叫洒家牵挂。”
“其实,于谦着实算得上能臣,坏就坏在他不识时务,竟冲撞了阿爷这座山岳。”
“这等巴不得洒家走背运的人,若不见一个收拾一个,咱们这拢子也没舒心日子过!”
至此,王佑在心底坚实了之前所想:须尽早远离这个人呀!跟随他只能越多地作孽,一旦哪日失势,后果不堪设想!
“儿得阿爷提携,”他边想边说,“更须亮出几多才干,不然,阿爷面上也无光。近来儿一直忖度,会通河自永乐时浚通,至今已数十年未得经理,想必有的地方业已淤塞。儿想接下这个差事,并循岸考察,顺便为地方河渠的疏通出一回力,如是权算有些建树,堵住那等嫉妒儿仕途通达者的利嘴尖牙。此意不知阿爷是否赞同?”
“属于好事,洒家怎能不赞同。只不过,户部能给你足够的用度么?眼见要大举征讨麓川了,这笔用度呀,洒家觉得够呛。”
“若以工抵税役呢?只要请下这道旨意,儿自会经办圆满。不过,须在外忙碌数载,不能时常给阿爷问安了。”
“你愈发出息、愈发腾达,这比赠给洒家一百岁阳寿都值。得,洒家会给上位递句话。”
王佑忙起身下拜:“听了阿爷这番话,儿心暖得紧!热得紧!”
“洒家巴不得咱们这一拢个个大富大贵,想想这个光景,洒家更心暖、更心热啊!”
不论虚情还是实心,无论个人还是朋党,为达成心愿,各路都在暗自用功。盛大的上元节宴会散去,在未褪寒冷的风中尚能嗅到放花残留的淡淡硫磺气味,大多臣工犹在借一年里这段公假松弛筋骨,孰料,各衙门接到文移,命北京大小官于隔天辰牌,着朝服候于承天门外。这下筋骨还怎的松弛,赶忙起大早顶寒风,而后按班杵起桩子。班末鲜有人注意,于是有人封不住嘴唇,就近窃窃私语:
“这抢劫了咱们的公假,大早上跑到这里,你说好事还是倒霉事?”
“你都用了一个‘劫’字,能是好的?”
“你说今日要出什么光景?”
那位五短身材、脸盘精瘦的七品翰林编修,一举手里的槐木朝笏,道:“应是有制要宣,至于好事或坏事,多与我等无关。”
“说的是,”有位官吏晃一晃同样的槐木朝笏,“这个分量,想搀和也不够格呀。哈哈,某时候官位坐得不顺气,可肩膀却是松快的。”
一位纠仪御史走来,冷面冷语道:“徐编修,莫丢了官仪!”
那位姓徐名珵的翰林编修慌不迭哈一哈腰,续而端正起矮身量,像座泥塑似的。恭候良久,宣制官由二有司夹护而来,站立稳当,遂起高亮嗓音:
今闻庄浪地屡震,朕当与诸卿躬礼郊庙,祈福一方安平。另,遣使祭祀西方岳镇,以庇芸芸生灵。钦此!
阵中嗡地一下,片刻归于肃静。某些官吏正暗下抱怨,为这么一道旨意也须叫大家苦楚一场?未及带到神情上,见宣制官再展黄绫: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麓川思任先称“法”作乱,后伤我上将及儿郎,并希图缓我师围剿,遣使蒙骗于朕;朕不逆诈,依命礼部赐其赏赉,以为感化,孰料其却变本加厉,致使麓川一方水土苦若水火!为救麓川百姓之难,为彰朝廷恩威,今与诸大臣及兵、户二部官合议,决议大举征麓川!定,蒋贵为平蛮将军;定,李安、刘聚副之;定,王骥总督军务!钦此!
这才叫“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复起的嗡嗡声中,刘球高呼:
“不妥!微臣上谏,不可在麓川大举用兵啊!西北!西北才是朝廷注重之处!天眼可鉴,庄浪屡屡地震,此为兆示啊!”
随后,刑部侍郎何文渊高声道:“微臣附议!乞请皇帝陛下三思!”
宣制官哪管这个,宣完制转身而去。刘球与何文渊见状,来寻几位元辅大臣:
“英国公!杨少师!诸元辅当谏啊!卑职的题奏多么清晰,难道就入不了老几位法眼么?大举征讨麓川,这是在放纵瓦剌那只猛虎!定将成为噬脐之悔啊!”
“公等国之元辅,岂能对此缄默!”
杨士奇近前安抚道:“已为成命,二位无须多说,恪守本职便是。”
“哎!哎!哎!”刘球连连叹气,“卑职怎能寻到杨少师这里!方才分明听到‘与诸大臣及兵、户二部官合议’,——这都是元辅们附议过的,谁会听卑职这番陋见!”
杨士奇有苦道不出,他不能当着诸多双耳朵对刘球说:大举征讨麓川一事,上位根本没垂询过我等的意见,我等也重视你那道上疏,附注清清楚楚,该做的都做了!
“刘侍讲——”
“不说了,杨少师,卑职与你也无话可说了!”刘球颓然一躬身,弃掉规矩,抱笏与何文渊大步而去,留下连串高呼,“噬脐之悔啊!噬脐之悔啊!定将是噬脐之悔啊!……”
彼时,文华殿外当值的宦官们,个个摆出副懒散架子,也是,像刘球这等朝臣的虑患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龙颜好看便万事大吉。殿中,正统帝安坐在龙案后,案侧立着王振,案前一旁躬着曹吉祥。王振似笑非笑瞄着曹吉祥,听正统帝徐徐说道:
“大伴既然说你曹吉祥能当好这个监军,朕且信之。记住,你不懂兵略,莫干涉军中运筹,更莫心贪那些小钱,好生办差,来日多少大赏大赉,只怕你抱不动、装不下。”
“是,是。奴婢叩谢陛下信重。吉祥拜谢王秉笔举荐。”
正统帝瞥了王振一眼:“大伴有什么话要对曹吉祥说?”
“据说,麓川多瘴气,你要多加注意,保重好自身。”
“谢过王秉笔,吉祥记下了。”
还要说些什么,立在那厢的宦官轻缓敞开一扇绮门,暖帘一打,陈顺意满面轻快地迈进来,一径走到曹吉祥身旁,立稳双脚。王振遂问:
“如何?”
陈顺意哈腰道:“宣制后,几位大臣和大多臣工都无异议,惟刘侍讲喊了一通,说什么天眼可鉴,定将噬脐之悔,等等,后来被杨少师劝走了。”
“大伴,”正统帝神色一紧,“庄浪屡屡地震,果真是上天兆示不可在麓川大举用兵么?”
“听这人胡诌!”王振恨恨道。他强抑心恨,换副语气对正统帝说,“麓川在哪处,庄浪又在哪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嘛。奴婢欣然的是,英国公和杨少师几位认同了大举征讨麓川,足以表明,天威初彰已摄权臣,好兆头呀,陛下。”
“嗯。大伴拿出主意多是好的。”正统帝侧起上身,屈肘撑在案面上,把一面脸颊担在拳头上。“对于谦的暗查仍无结果?”
“哟!陛下不提,奴婢还真忘了那位于贰卿。”王振佯装忽然记起,从袖筒中掏出一道奏疏,“此乃东辑事厂昨晚上呈的密奏,奴婢已读过。”
曹吉祥垂头呲牙,心道:这王振越来越混成天大的面子了,居然可代上位阅读密奏!也没什么稀奇,他同金英穿一条裤子,谁屙硬的谁屙稀的,皆兜在一个裤裆里,没机密可讲!他犹在想,听正统帝说道:
“你二人退下吧。”
盯着曹吉祥和陈顺意退去,王振开始犯坏:
“据东辑事厂暗查,于谦在巡抚任上一呆便若干年,已笼络了数十亲信,只等自家晋升后推荐出来继续经营河南、山西二省。有一次他吃醉了,说这两省属他兴起之地,决不能弃之。后来,见朝廷一直没有晋升他的意思,因而心生不满,时常拍胸大叹什么:‘这腔热血已无识家了!先帝啊!’——陛下你听听,分明是对你怀怨!更可憎的,他叫家仆于三是处传播,说,曾有得道之人为他卜算,断言他来日定为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正统帝坐正上身,越听脸色越难看,等王振说完一篇,遂问:“这些俱有实证么?”
“东辑事厂遣人赴山西,悄然拿下了于三,已获得供状。”王振捡一桩果有其事的道出,飞觑龙颜,续说,“如今,只看地方有司暗查的结果能不能跟东辑事厂的密奏对起来,若齐了缝,即可断定东辑事厂所奏不虚。”
正统帝哼道:“如此自大,如此轻慢朕,着实可恶!”
“不打紧,随着陛下立起天威,今后这等事定将绝迹。”
正统帝慢慢立起来,直勾勾盯着王振,令王振心里扑簌簌发毛,但硬是眨巴眼皮迎向龙目。半晌,正统帝主动收回目光,绕出龙案,负手径自离开。
注:
①帝王祭祀时临时休息的大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