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帝在王振身前刹住龙足,后头紧追而来的几名近侍,猝不及防撞成一堆,不敢前扑惟有后倒,总算没有冲撞了圣躬。王振威严瞪去一眼,遂哈腰垂手。
“陛下何故如此情急?”
正统帝神色紧张地问:“朕听说太皇太后传你去清宁宫——是否因为刘氏?”
王振暗说:恰好不知从哪处开篇,既然上位起了头,洒家接着拟下去得了。想着,沉了沉面色轻点其头。
“她想怎样对待刘氏?”正统帝更紧张了。
“开始自然意加严办了,好在奴婢及时劝止,大费好话,末了老人家说,‘刘宫娥毕竟已成了皇上的女人,也罢。’”
正统帝闻听大喜拍手:“这么说,来日朕可以册刘氏为后了?”
“这个嘛,”王振侧脸飞快一乐,正起脖子道,“也并非不可,不过,她须为陛下生养一位皇子才成。”
“朕也想呀!”正统帝转瞬换了愁容,“只是——偏不遂朕意嘛!”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让刘宫娥去长安宫住一段时日,清心寡欲调养一阵子,后头陛下再施恩露,十之八九会结龙胎。”
“朕不准!”正统帝当即说,“女师傅认同用生人殉葬,可鉴其心不善,朕都避之不及,怎能将刘氏推给她!”
“陛下呀,”王振暗叹一气,“某时某人说道的某些话,并非出自本心!你若信奴婢,奴婢便说给你一句:女师傅给陛下的慈柔、关心,实不亚于陛下的母亲!”
正统帝陡现诧异:“此话怎讲?”
王振哪敢道出根源,眨巴着眼皮道:“奴婢追忆当年你和女师傅的亲厚,由感而发。”
“那时节她果真是个仁善的好人,可如今……朕瞧不上她!”
“你误解她了,指定误解了。”王振不想跟正统帝一直磨嘴皮,“你曾说奴婢是你的好军师,你就听奴婢一回,刘宫娥去长安宫住一段时日,准保调养好身子,继而为你生养一位好皇子,再继而册为中宫,可不遂了你的意么?”
正统帝犹豫半晌,勉强点了头,紧着问:“她要在长安宫住多久?”
“年半载吧。嗨,你莫犯愁呀,想她了,移驾长安宫便是。呶,调养身子只是其一,大多半为的是别拗了太皇太后。”
“但是……朕不想见女师傅。”
“你乐意误解着尽管误解下去,奴婢敢保证的是,女师傅不会同刘宫娥住在一起,长安宫的房子也有老多,是不是?”
正统帝瞅瞅王振,长舒一气:“你早说呀!行,这一桩便由你操持。”
“奴婢一准办妥。”趁正统帝愉悦,王振见缝插针提及一事,“前几日奏给陛下的那桩,王佑甚有才干,做个所正也太委屈他了,不知陛下——”
“朕想过,尚不能和大臣们议这一桩。王佑并无多少政绩,也没为朝廷拿出什么好见地,擢升他,即便大臣们不持异议,朕也觉得我朝的官位太不值钱。”
“可王佑的确具有真才干呀。”
“那你叫他拿出来,朕也有由头和大臣们议这桩。”
“好嘞。今日和明日,奴婢紧着安顿好刘宫娥的事,后日奴婢便去智化寺瞅瞅进度,顺便叫王佑拿出一篇敞亮的。”
够王振忙的,他用半天外加一日,安顿刘宫娥入住了长安宫,向太皇太后讨过乖卖罢好,次日一早便出宫奔向城东智化寺。平心而论,那王佑的确是施工调度的好手,这才不过几月,便扩建了十几椽大殿和寮房,如今正一厢忙着督促画工描檐绘井,一厢监督工匠雕塑佛菩萨法相。王振迎着一股油漆气味步入焕然一新的山门,只喊出一嗓,俄顷,四五名火者簇拥王安和王贵现了身,也不多寒暄,乐呵呵要做回引导,请他四处观瞻。
“不忙,”王振摆摆手,“请全忠过来,洒家有事和他商议。”
马上有火者应声,踩风火轮似的奔开去。这里同王安、王贵说了没几句,王佑随那火者匆匆而来,老远便喊“阿爷”,近了即躬下一礼。
王振扬手轰走那几名火者,道:“剩下的都是自家人,洒家径直说给全忠:擢升你的事洒家已向上位递话了,上意是,只要你拿出个敞亮的见地,即为擢升题目,也好同大臣们合议,那样的话几乎没跑。”
本以为是桩大费脑筋的事,孰料王佑张口即有:“天灾频繁,战事未泯,营建大兴,哪项也离不开钱粮,眼前,户部只怕惟手紧哭穷的份了。民间不然,只论肥沃之地,户有屯粮者应不在少数,若举‘纳谷免役’之法,当解户部拮据。”
王振紧着道:“全忠细说说。”
“凡民户纳谷若干石,可敕奖为义民,并免本户杂泛差役;少之,可立石题名,免本户杂泛差役三年。”
王振琢磨半晌,噗嗤笑道:“还真是个敞亮的见地。全忠确实该换换官位了。”
“全仗阿爷提携。”接到王振一句实落话,王佑不喜反而锁起眉头。“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直说。”
“阿爷日后之尊,当以眼前的一个‘信’字来垒砌;陈惠在永州已经苦了数年,儿听闻阿爷当年曾许他在上位面前斡旋,可至今仍未……那个。还有,儿听闻陈惠晋京述职,吏部的考功多为善语,阿爷何不趁此拉他一把?”
“哎呀!”王振当场惊呼,“这几年洒家净顾着自家沉浮了,怎对陈泽民失了信义!”呼罢,遂又警觉起来,问,“全忠听谁说洒家曾许陈泽民那句话的?”
王佑面含坦荡道:“某次闲谈,金督主无意提起,因之得知此情。”
“这金老二,为何不及早提点洒家!洒家最重信义,这桩不能再搁着,须紧忙办起来!”
王佑就此拱手哈腰:“从这节上,已知阿爷来日之尊啊!”
“洒家顾不上尊不尊,须赶紧为陈泽民出力去!”
王振到了智化寺,屁股没碰椅子,嘴唇没沾茶水,这便掉转马车奔向来路,赶在正统帝进午膳前,迈进乾清宫的朱漆门槛。
可鉴正统帝对王振的宠信,口谕紧随御赐的午饭传到文渊阁。杨士奇端起玉样的官造白瓷碗,不等操起筷子,杨溥笃笃笃走过来。
“士奇公,来差事了。”
“什么差事这般紧急?”杨士奇搁下饭碗,起身来听。
“上着我二人询考陈惠,复斟酌对他的迁升任用。”
“并非急务,用过饭再去办差。”
“士奇公莫非忘了,当初我等为何提议迁调陈惠赴永州的?”
杨士奇当然不会忘记,当初听胡瀅点出陈惠与王振有交结,为防王振结党乱政,故而上奏争取到这个结果。如今不同:其一,王振渐得太皇太后和几位大臣相信;其二,陈惠的考功在此,擢升任用理所应当。
“弘济公阅过吏部对陈惠的考功么?”
“溥已阅过。”
“永州地苦,陈惠却能安下心建树如是政绩,应非奸佞之辈。既可除疑,为何不能擢升任用?”
“溥觉着蹊跷……陈惠晋京述职一事,有司尚无奏陈,上位怎么知晓的?并赶这个时辰传来口谕,似由哪个人告知复催促而为。”
不说告知了,谁有那张脸面催促正统帝?太皇太后不可能,太后嘛,也鲜有可能;莫非王振?杨士奇不愿生就这个新疑心,沉吟片刻道:
“不是还有后面的询考么,届时我等彼此好生掌眼。”
两位元辅草草用过午饭,不计屈尊,驱车至会同馆来寻陈惠的客舍。他们阻止亲随声张,迎着一个个躬身礼敬的小吏,径直走去。在那扇窗外种植了一株白海棠,眼下恰粉簇花重,令人生怜。二人轻放步子,立在树旁仄耳听某人低吟:
汉粉何其腻,海棠犹可怜。本无争艳意,谁与一时闲?
杨士奇脱口次韵一首:
拒香自成树,花重任由怜。雪遏胭脂色,春恩未敢闲。
“借问,此是哪位次韵呈玉?”随问话声,一位古铜面色的七品官走出来,他的身材原本矮胖;如今高矮依前,却消瘦成另一副体态,——他便是陈惠。
“呀、呀,不知二位阁老大驾临至,卑职出迎迟慢,还望恕罪。”
“泽民无须客气。”杨士奇笑眯眯说道,“老夫和弘济公能讨你一盏茶吃么?”
“快有请!快有请!”陈惠一毕礼让一毕说,“卑职此番带了些永州茶,只怕粗鄙,不合二位阁老的口味。”
杨士奇笑道:“永州茶自唐代便属名品,老夫岂能嫌之?自幸能得一盏才是真的。”
三人说着话进了客舍,陈惠忙唤仆役沏茶,转身又来让座。杨士奇和杨溥坐坐舒坦,示意陈惠也坐,续用陈惠吟的那首五言打铺垫:
“海棠发花无香逊艳,却因误为敷了汉粉,被人争逐赏看或谄赞。啊,只有懂得违其本心者,方感其可怜呀。”
“杨少师所解正是卑职的立意。”陈惠捻须道,“你次拙作韵的这首,对卑职来说,转结可谓箴言。”
杨士奇摆摆手,看了杨溥一眼,于是杨溥说:“泽民在零陵县任上已有四年余,政绩颇令人喜,朝廷意擢升迁调,不知你心向何处?”
“卑职无意迁升。”陈惠一开口即令二杨讶异,“零陵虽偏远,但为舜帝长眠之地,苍梧之野得古贤庇佑,那是何等肥沃。卑职立志在这一方达我抱负,未治理出家家富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清平之境,岂怀羡慕厚禄之心。”
杨士奇和杨溥彼此相视,接过仆役献上的茶盏,分开眼神各揭盖慢品。杨溥忽而说道:
“擢升泽民,此乃上意。泽民仍要推却么?”
“非推却,而是卑职志向已定,再不更改。就此事,卑职会上疏奏陈。”
这副口吻不失决然,令二杨难以怀疑其中隐匿其他意图。然而,陈惠却品味到二杨此来另含的一层意思,顿了顿,不无真诚地说:
“初始,卑职也抱攀附之心,私下结交中官,若非这几年在零陵任上的经历,或成为身背恶名的奸佞之辈,或成为素餐尸位的禄蠹,寒窗苦读时立下的抱负,终灰飞烟灭。如今不同,卑职已找到个人实用之处,惟全心尽力施展抱负;而全心尽力,必当远离官场的明争暗斗,远离结党聚势的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零陵是个好地方啊,二位阁老!”
听罢这席话,二杨舒逸地吸了几口茶汤,由杨士奇道:“今后泽民莫称我等‘阁老’、‘少师’,如不弃我等老朽昏聩,便称一声‘老师’如何?”
陈惠愣了愣,连忙起身下拜:“当得!当得!二位乃卑职的读卷官,自是老师了!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二杨受了陈惠迟到的拜师礼,随后,一厢就理政之策虚心请教,一厢就所问谨慎回答、教授。滞留近一个时辰,两位杨元辅方被陈惠恭送出客舍。杨士奇的心绪莫名快哉,提议徐行一段路。杨溥随着他的步点,脸色固执地挂着阴云,这令杨士奇感到不解,于是顿住脚步。
“弘济公何故寡欢?”
“溥仍为上位如何得知陈惠晋京,又如何偏在那个时辰传来口谕而心惑。”
“你疑王振在上位跟前说了什么?”
“难道士奇公不疑么?”
“实言说,听了陈惠表露心迹,寓已然对王振消除了怀疑。”杨士奇剖析道,“你想,王振并非办事毛躁之人,在未和陈惠会晤详谈之前,岂会自作主张给上位递话?真上赶着为陈惠而谋,有这份情义,何必等到今日才递话?”
“莫非陈惠耍了把戏?”
“应该不会……且等等看,若届时这番心迹陡变,一切也就分明了。”
翌日辰牌,陈惠的奏疏送达文渊阁,其文与他向二杨表露的心迹毫无出处,这令杨溥化解了心存之疑。但是,对王振来说迥然,从曹鼐手中接过吏部考功文移时尚满脸堆欢,但一接到陈惠的奏疏,心里当即犯了嘀咕。他向曹鼐施一揖匆匆而去,一踏上廊庑,紧着驻足展开奏章,越看下去,眉心的疙瘩拧得越凸,稍后,跺脚泄起恨来。
这时,唐童走过来,见状忙问:“父亲大人这是怎么说的?”
“洒家叫陈惠气坏了!”
“陈惠?你昨日不是还帮他向上位讨擢升么,他竟然这般不识恩?”
“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王振连跺脚带啐唾沫,晃着陈惠的上呈道,“呸!洒家啐死他!洒家巴巴为他讨恩典,他倒好,拟了这么一篇,请留任零陵!”
“啊?”唐童听得张口直楞眼,“他这是犯了哪门子邪性?”
王振忽然省悟:“莫是怕近了洒家惹身上腥膻吧!”
“怎会!”唐童大摇其头,“跟着父亲大人惟平步青云,哪来的腥膻!”
“你莫不信,陈惠还真可能抱有这个心思!”王振越琢磨越清明,“他在永州当了几年官,积下了人缘,因而想,在这个地方坐大堂挺好,比近着王振少了许多担惊受怕,得,还是呆下去算了!”
“近着父亲大人会担惊受怕?他别是被瘟疫侵坏了脑子吧!”
“有的人就这么想,你能拿他怎样?哼,可惜洒家赔上大笔钱财赠了他那么个好女子,还为他生养了儿子,末了,这竖子竟跟洒家隔着心!”
“那该怎么着?”
“舍给他的就舍给了吧!待他再次述职时,看看那时节洒家的荣光,悔不死他!”
“也不能太亏了!得在上位面前给他下剂药才成!”
“下什么下,权当由他了!”王振长吁一气,想起问,“你要去哪里?”
“嗨!竟忘了这茬!”唐童拍额道,“上位着儿子去寻你,让你给内阁传句话,今日坐午朝,几位大臣届时御前议事。”
“要议什么?”
“就是擢升王佑和陈惠的事。你看呀,这全是你的面子!”
“这面子,偏有人不稀罕!得,先去教授上位一篇,随后洒家再去内阁!”
午时过了一半,英国公张辅和胡瀅、郭琎、吴中、刘中敷四位尚书脚赶脚来到文华殿外,斯时,文渊阁的二杨已立在那里,见吴中和刘中敷也跟了来,不禁一愣:这两位并非正统帝宣来的臣子,为何不请自到?杨士奇先想明白了,低声对杨溥道:
“一个讨债,一个没钱,听说今日坐午朝,到御前求圣裁来了。”
说话间,张辅等人已走近,彼此施了礼,站定静候圣驾临至。不想,没等多久殿门轻缓打开来,俄顷,唐童探出半拉脑袋,冲殿外当值宦官耳语片刻,那宦官遂来请七位臣工入内。原来正统帝早已驾临文华殿,他瞅着七位臣工步入大殿,复扫了吴中和刘中敷几眼,在臣子们站稳之际摆手道:
“无须拜了,落座议事。”
七人有序分成两排,左右落座。
“吴中,刘中敷,朕并未宣你二人,来此何意?”
吴中先欠上身,言简意赅道:“营建须用度。”
刘中敷随后也道出五个字:“户部实手紧。”
这般奏陈登时把正统帝逗乐了,少刻端一端眉目,正好借此议题说开:“你二人都不用犯愁,工部营缮所所正王佑献给朕一个好见地,恰可解这燃眉之急。”
刘中敷遂出声:“微臣聆听。”
“这叫‘纳谷免役’之法,即,民人纳谷一千五百石,敕奖为义民,并免本户杂泛差役;纳谷三百石以上者,立石题名,并免本户杂泛差役三年。如是,户部可将他用的钱粮交付工部,待纳入米谷后遂得补全。此法诸卿认为行得通么?”
既然能解决户部支出的拮据,刘中敷当然愿意,忙开口:“微臣以为此法可施。”
“微臣以为此法还须商榷。”胡瀅道,“如果施以此法,一旦须营造官舍﹑治理河渠﹑修建城池﹑输运粮饷等,届时差役是否够用?”
刘中敷道:“我大明不乏人力,再者,也非举国民人均能拿出这么多的谷米。”
“刘中敷说的甚是。”正统帝觑觑张辅和二杨无出声的意思,趁时道,“朕认为可即时著令行之。”顿了顿,他换了副轻快口吻,“王佑献给朕那么一个好见地,可鉴他的才干用在营缮所着实可惜,嗯……朕意,擢升他为户部侍郎,如何?”
七臣工无不咧嘴:一个七品所正,转眼间变成了三品贰卿,即使具平步青云的官运,那也怕因升得太快而致使头晕眼花!刘中敷的嘴咧得最开,——他要的是钱粮而不是人!一个用机巧取悦上意之人,若安在户部为官,多半属于自寻掣肘!
“陛下,户部缺得是钱粮,实不缺人。”
好在正统帝只想许王佑一个侍郎官职,并不注重安在哪座衙门,转问吴中:“那还让他在本部任职,你认为如何?”
“微臣无异议。”吴中借龙颜一展,奏请,“微臣尚有乞请,调左都督沈清和内官监掌事阮安,辅助微臣营建三殿及修缮二宫。”
“准。”正统帝轻快地弹了一下案面,续启金口,“郭琎,擢王佑一事你部须抓紧办妥。”
“是。”
杨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暗想:先是意擢陈惠,眼前怎又出来一个王佑,而且一擢即越四级!不对,定是有人在上位跟前扇忽,溥理当过问此情!上位借那所谓的好见地拔高了王佑,刘中敷和吴中为个人的差事好办,俱已认同,从这节着手只怕难盘开,须另寻一个口子……他急动脑筋,少时已有主意。
“微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解惑;昨日,有司并未上呈零陵县述职一事,陛下怎知其人业已晋京呢?”
这一问,遂令张辅和胡瀅绷起了脊梁骨,大家一齐听正统帝回道:
“朕不是还有东辑事厂和北镇抚司两座衙门办差嘛。”
“陛下为何要许二衙门监视晋京述职的在外官?尚有,吏部考功文移也是今日方上呈的,陛下因何意擢零陵县?微臣乞请解惑。”
“其一,朕何曾许二衙门监视晋京述职的在外官?其二,朕何曾提过擢升陈惠的议题?朕已阅过他的奏陈,意仍命其回零陵任上,——这叫擢升么?”
“方才,陛下分明说,仍有东辑事厂和北镇抚司两座衙门办差——”
“朕说的不是事实么?哦,他们办差就是监视述职的在外官,你这般理解可笑不可笑?”
正统帝居然耍赖不认账,这着实有损天子之德!可杨溥不能戗出这句,急忙转用他法:
“是微臣愚钝,理解有误。——今日,已将吏部考功上呈御前,陛下应御览过零陵县所建政绩,虽然他乞请继续在任上报效,但微臣以为,有功当赉。永乐时曾有东阿县贝恒,以从五品治一县;零陵县似也可当之。”
“朕不准。陈惠自求留任,朕准之也就是了,何必再许特例。着他朝会日谢恩即辞,随后离京,余者之请朕一概不准。”
杨溥耸一耸鹦哥鼻子,忍不住放开措辞:“微臣斗胆请示下,零陵县所建政绩,与王所正献上的见地,孰重孰轻?”
“王佑已为工部侍郎!”半斥半提示罢,正统帝即有回话,“为国为公者,有官职大小,无轻重之分。”
这话够堵人,堵得杨溥更放开了措辞:“微臣心疑,有人为私党进言求官,譬如王佑。”
“你多疑了杨溥!”正统帝加重语气道,“朕无暇为你化解心结,你要么自受要么自解吧!你莫再奏!——郭琎,朕交给你部的差事须尽快办妥!”见杨溥仍要开口,他重咳一嗓,“诸卿可以行礼告退了!”
正统帝驾归乾清宫,文华殿里发生的故事,由唐童转身报知王振。听罢,王振须臾苦了脸子,来回不停踱步。唐童的眼珠随着王振的身形不停摆动,不声不响待王振发出不快。
“洒家是怎么教他的?”王振忽地刹住脚,飞沫四溅叫道,“你也旁听了,洒家是怎么教他的!拿王佑献见地这个由头,含威乾纲独断,不许臣子置喙,那不就得了?他倒好,什么东辑事厂、北镇抚司都搬出了,搬出却圆不起来,叫那几个大臣怎么想?那几人个个老奸巨猾,寻思寻思,十有八九会寻思到洒家头上,洒家之前的好一番经营,全都白瞎了!”
“怪就怪南杨问得太刁钻!父亲大人,已然这样了,该怎么办?”
“怎么办?只好找面盾牌遮挡遮挡!”
“找哪个遮挡?”
“这个你莫管!”王振沉下心思忖半晌,叹道,“又便宜了陈惠这竖子!”
王振不掩沮丧前去见驾,道出来意,垂手哈腰容正统帝不快地训斥一顿,复低声下气,大费好话哄软了正统帝,请下旨意。抻了小半时辰,他量着步子来文渊阁面见杨士奇和杨溥。二杨一个气鼓鼓生闷气,一个耷拉眼帘想心事,听到通禀,不约而同对视一记,遂各坐端正。
杨溥道:“万钟,劳你将他引来相见。”
曹鼐应声离座走过去,少顷,引王振来到二杨公案之间。二杨都不让座,也不吭声,各上下打量王振。王振真有定力,硬是不叫心内的忐忑挂在脸上,和声和气道:
“此来传皇帝陛下的口谕。”
二杨焉能再坐稳,竞相起身,躬起老腰聆听金口玉言。
“上曰:杨溥殿中所见甚善,今擢陈惠从五品衔,归零陵任上,此事由杨溥协同吏部尽快经办。——二位元辅,洒家已传罢。”
杨溥和杨士奇直起老腰,他耸了耸鹦哥鼻子:“王秉笔能否告知,这其中怎么回事?”
“是这样,”王振眨巴着眼皮扯瞎话,“上位移驾乾清宫后,不多时便着洒家见驾,一照面就说:‘杨溥气着朕了!’洒家一听忙问缘由,上位说:‘朕擢升了王佑,杨溥不知拗了哪根筋,变着法子作难朕,还要为一个叫陈惠的县令请从五品衔!’于是洒家问了:‘陛下为何擢升王佑?’上位当即黑了脸子,说:‘这不该你问,中官干涉政务要杀头的!’听他这么说,洒家也不敢问这一节了。不过,洒家坦言抱着几分私心,洒家原先与陈知县有些交结,又听是杨少保为他请擢品秩,便豁上一回,继续问:‘为何请擢陈惠的官衔?’于是知晓了,原是吏部考功在此,更有永乐时东阿贝知县的先例,随后便劝了一番,不期,上位还真更变了心意,着洒家来传这道口谕。”
他道出的这篇,并非杨溥上心的;杨溥瞄去一眼,问:“王秉笔可知王佑的底细?”
“这个洒家果真不知。”说出这句,王振陡换语气,“前些日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洒家说了一席话,提到仁寿宫,叫洒家多掌眼……有些话洒家实在不能说给两位元辅,不过,对王佑一事嘛,根源多半来自某位外戚。”
某位外戚?已然分明地指出了孙太后的父亲孙侯爷!
目送王振告辞离去,杨溥连吸凉气,轻声道:“士奇公,这回牵出了一个大头啊!你说,该如何是好?”
杨士奇思忖再三,道:“寓以为,且检点王佑的才干吧,果然好用便用;不好用……再说!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大头扯拽不得啊!”
“还有,溥料定王振不敢拿太皇太后说谎,如此看,太皇太后对他——”
他自中断了下文。杨士奇也不接这个茬,抿着嘴唇垂下眼帘,继续沉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