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帝深信王振,这也是王振用数年来真心细致的侍奉换来的。自正统帝从坤宁宫搬到东宫至今,他大多时候都守在跟前,为博正统帝快活,满世界淘换玩物儿;为正统帝能顺利坐上皇位,什么龌龊、卑劣、狠毒的勾当也敢做,即使担着掉脑袋的干系,也在所不辞。他做这一切,自系个人利益最重,但正统帝哪看得透王大伴的私心。倘若撇开命运贵贱,在正统帝心目中,王振比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更亲近,大内之外的那些臣工又怎能相比。
正统元年(1436年)春二月过了大半,北方才初见“春风似剪刀”的气象。眼见丙辰科入闱吉日将至,各地选出的学子纷纷入京,找好落脚地,要么手不释卷临阵磨枪,要么自信满满游览物华,要么召唤几个情志相投者,寻茶坊品茗高谈阔论,就是鲜有进酒家者;终究当中将有加入鹓鹭阵的幸运儿,章皇帝小祥过去不久,还须谨慎得好。
这日,阁臣杨溥更换上便服,独自徐行一路,他并非闲得发慌,本为在考生中寻访贤才:果真属于贤才,即便笔端有失,未过明经或殿试的关,一样可举荐为国家所用。在某家茶坊门外,几个人论诗的声音令他顿住脚步,听了几耳,随之走入茶坊,寻张靠墙的位子,叫了一盏花茶,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那厢,坐着四个年纪俱在三十出头的士人,三张白皙面皮,一张黝黑脸膛,一水儿戴黑色四方平定巾、着青色长衫。那黑脸膛的操一口登州腔道:
“听得我可谓二乎朝天!‘策马登崇冈,一览洞八荒。山川限南北,华夷有定疆。’还有后四句,无比无兴,赋笔从头至尾,这也叫好诗?”
有个颇具仙风道骨的士人道:“诗好不好莫急着评论,我先赠你个真要:此五言出自阁部南杨公笔下,他或许正是今科主考,或许正坐在此茶坊;一旦让他听见将会怎样?”
又有个长脸须稀的士人笑道:“不怕,没听际时用的是乡音嘛,即便南杨公坐在附近,那也要听得懂。”
那黑脸膛的当即换了官话:“遇还不怕累舌头了,用官话说,——不论这是不是南杨拟成的五言,果真不见一笔妙处!此属大实话,遇不怕他是否任主考官,更不虑他在不在此处、是否听见这番评论。哈哈,不瞒诸位,遇曾随异人学得占卜之术,临行前自卜一卦,今科进士榜上定有本人的大名!”
“哦,”颇具仙风道骨的士人笑道,“烦劳你为文卜算一卦,可否?”
“当然可以。兄可随心道出一句做为卦爻。”
“那便……东风第一枝。”
“兄定中榜眼。”
“何以见得?”
“兄之东风第一枝当指梅花,呶,在我北方更有寒梅,无须东风亦绽红素,故而你这‘第一枝’嫌晚了,逊色一筹,可不是榜眼的命么?”
那三人听他胡诌乱扯,都咯咯笑了。长脸须稀的说:“与你做卦爻的《东风第一枝》,也称《琼林第一枝》,这公案如何来解?”
“可叹陈兄弃‘琼林’而拾‘东风’,无解,惟榜眼的命了!”
“那么,你能卜算出今科谁可得中状元么?”
“方才说过,在我北方更有寒梅;这‘我’字已泄天机,今科状元嘛,非我孙遇莫属!”
那三人一齐摇头发笑。
“还别不信,”姓孙名遇的士人指着自家鼻子道,“此举人,天定的状元命!”
听到这里,杨溥起了戏逗之心,起身走过来,抱拳道:“这位才子,方才听你所论大含玄机,有个不情之请,可否为老夫卜算一卦呢?劳烦了。”
四人扭头打量:是个已过花甲的老儒生,须发灰白,眼窝凹陷,生着令人颇感诙谐的鹦哥鼻子,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四人却想:黄土眼见就要埋过你头顶,还想着“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一日?在家里含饴弄孙得了,累不累呀!有了如是心念,不禁低看这老叟数眼。那个长脸须稀的先开口道:
“敢问前辈,也是来试春闱的?果然的话,贵地诸后生应感惭愧啊!”
“不,凭老夫来试春闱,他们尚不感惭愧;若进士榜上侥幸写下了老夫的姓名,那才令他们惭而愧之哪。故而,还请这位才子为老夫卜算一卦,借你吉言,或恐遂愿。”
孙遇和那三人挤挤眼,转冲杨溥点了点头:“请开尊口,与我卦爻。”
“老凤胜于雏凤声。”
听杨溥说出这句,四人均一愣:唐人李义山的原句应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经这老叟篡改,竟含挑衅之意!孙遇扫了扫嗓子,语气骤变冷漠:
“只怕你要枉奔波一场了!莫说进士榜,这明经一关,足使你止步。”
“哦?还望详解。”
“天机不可泄露。”
“着实费解。为何天机可露给那位才子,对老夫却露不得?”
孙遇心道:略具聪慧即知方才我所说乃玩笑话,偏你这老叟信以为真,如此愚笨还妄想登上进士榜?还大言不惭道什么“老凤胜雏凤”?他越这样想,越对杨溥心烦,脱口道:
“便说给你天机:垂垂老矣之禽,仍欲胜雏儿,岂不痴想?”
杨溥笑道:“雏方破卵,未知啼鸣,尚须老凤教授呀。”
“嗬!好大的口气!可知,有者抵死也属庸才?”
“可知,雏凤自负而不随老凤学取啼鸣,连庸才也不如?”
可好,一老一少斗上了口舌!这少的更易使气,——孙遇一翻眼皮道:
“是否庸才,须见真才学!”
“如何才见真才学?”
孙遇拿眼一扫,指着面前那盏茶道:“以茶为题,各口占一绝,即分哪个平庸。”
“既如此,才子先请。”
孙遇哪还抱得一分谦逊,摆出当仁不让的态度,果真有才,口占道:
逆溪笑语出佳林,为爱新芽怨露沉。此地东风怜素手,更怜天下一壶金。
颇具仙风道骨的士人先声喝彩:“一个‘逆’字,令诗境活生生动了起来!”
“兄抬爱了。”孙遇一抱拳,转觑杨溥,分明说:轮到你不负诗才了!
杨溥不与孙遇赌诗才,就他口占的这首七绝论道:“捷才当得,诗语也好看;但,只说令那位才子所赞的‘逆’字,老夫便不敢苟同呀。‘逆’若干系到国是,干系到为臣子的那颗心,又当怎讲?如是,再看这承句的‘新芽怨露沉’,与反骨拉到一起也非不合拍啊!”
孙遇当场急了眼:“嘿!哪有你这般评诗的!”
“老夫仅是心忧某些人会这般评诗。举前朝例,无这般评诗的权臣么?”杨溥边说边自寻空位坦然坐过来。“立志将苦学报与国家,首当知解,那并非吟风颂月之悠哉乐哉,也并非以藻辞丽句争胜,而是真知灼见,而是直言陈述时弊的奏疏。故此,殿试对诗赋重文理而轻辞藻;对策问一节更是如此……”
这一论,令那四人茅塞顿开,更有了新领悟,因之竞相对杨溥表露出崇敬之意。孙遇起身抱拳道:“还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杨溥淡然一笑:“老夫姓杨名溥字弘济。”
四人登时目瞪口呆:哎呀!之前所道,可不是一语成谶嘛!
杨溥看在眼里心明了然,道:“四位才子无须将方才评点老夫拙墨那桩挂在心上,不忝地说,老夫还是颇具几分雅量的。老夫之所以凑来搭讪,实想赠诸位一句话:老夫也爱接舆、五柳之率性,但那须看对谁;对闲云野鹤自可,对太液丹墀嘛,就要慎之了。抱入仕之志者,更不可不慎。”
四人俱立起身,同时抱拳躬腰:“老师良言,晚生谨记了。”
才子们正要唤新茶敬杨溥之际,一名阁中差役赶着救火似的闯进来,冲杨溥行罢礼,随后挤眼努嘴,又像憋了积尿一般。杨溥理会,对那四人说道:
“春闱将至,才子们还须努力。老夫期待诸位皆榜上有名,成为国之栋梁。”他面如阳和,其实心内恰似日曝龟裂,走出茶坊紧着沉下脸色,向差役低声发问,“有何急事?”
“顾总宪与郭冢宰发生争执,如今候在左顺门请圣裁。东杨老爷和西杨老爷恰值外出,曾老爷恐势态闹大,着小的赶忙瞅准了路寻你,请你过去调合。”
杨溥不禁奇道:“怎会!”心想:顾礼卿权高位重,行事周全,兼常年习练吐纳法门,多好的涵养;那郭琎虽掌一部事务,但名望尚轻,敬顾礼卿尚来不及,他二人怎会起争执呢?百思不解不如不思,及早赶回去方为实处!
“去街东唤马车,回禁城。”
小风料峭。在东华门外下车,快走到文渊阁,杨溥的额头和后脊梁已冒细汗。他径直上楼进了值房,不过半盏茶工夫更换好公服、乌纱帽,蹬上靴子,急冲冲下了楼;也无须再寻曾鹤龄,这位正候在楼梯口颦眉呲牙一脸难色。
杨溥无心客套,迎面问:“可知详情?”
“略知。”曾鹤龄捋捋被风吹乱的半霜胡须,“兖州知州邵宗九年任满,经吏部考功评定颇有政绩。然,经都察院核实,吏部考功与事实不符。于是邵知州上书陈辩,郭冢宰亦称吏部考功无误,实乃都察院……话说得激烈了些,就这样,二位争论至左顺门,请圣裁。”
杨溥心知曾鹤龄意将此情说得圆润,哼一鼻子道:“激烈?只怕是中伤吧!不然,依顾礼卿那般涵养,何至于抹下脸面同他争到了左顺门!奇怪,郭琎何时炼出了这般脾气?”
这回曾鹤龄不求圆润,一语点破:“位列大冢宰,却未被重用;如今恰是登丹梯而上之际,岂能因这次考功有误,不攀而下?”
“点破得好!”
“弘济公还是紧着化解这节吧,闹大了令圣心烦恼,做臣子的也不好看。”
“哎,你说这叫什么事!”杨溥乱摇其头,“尚不急奔去左顺门,须现拟一道奏疏,请上位顾全大臣的威信……阁中有最近送来的文移么?”
“有几道。”
“便借这几道将溥的上疏递到上位手里。”说罢,杨溥抱拳拱一拱,与曾鹤龄擦肩而过。
此时,正统帝已知发生在左顺门的情形,顾佐和郭琎的上呈正捧在王振手里。王振将随从的众宦官支得远远,和正统帝站在廊庑上,利用此事煽动开来。正统帝首次表露意擢王振掌司礼监,就因顾佐作梗未能成事,为这节王振对顾佐恨得牙根痒痒,奈何顾佐是太皇太后看重的大臣,能拿人家怎样?眼前好由头送上门了,错过它也太对不起自家!
“如今的中外官惟这几位大臣马首是瞻,巴不得将腰杆儿软得什么似的,偏这位郭冢宰是个另类,”他觑觑龙颜,续道,“于此可鉴,郭冢宰生了一副硬骨头,憎恶趋炎附势,明知不可为硬要为之,这么一想,他的奏陈也更为可信。”
“郭琎奏顾佐为提携门生不惜以雌黄涂抹吏部考功,”正统帝心中存疑,“只是,降了邵宗的职,便可提携其门生么?”
“考功通过,随后便将擢升使用,——每岁擢升官吏那是有名额的。”
“哦。”正统帝似明白了,忽而摇头,“顾佐是这样的人?”
“奴婢以为不是,”王振先否定后撤梯子,“可是,架不住别人灌迷魂酒呀。”
“迷魂酒?谁灌给他的?”
“何啻十人百人呀。奴婢大胆,陛下也是其中一位。”
“胡说,朕何时灌顾佐迷魂酒了?”
“除了信重还是信重,令其偏离了做臣子的规矩,这是一盏最烈的迷魂酒呀。”
“嗯,”正统帝颔首道,“有些道理。”
“所以呀——”
真意图才开头,一名宦官双手捧漆案走过来,躬身道:“内阁最新上呈,另有都察院上呈的奏疏。”
无须正统帝出声,王振走过去翘起小拇指在漆案中划拉几下,一眼盯上杨溥刚拟的那道奏疏,展开读一遍,遂卷好塞到下面,续展开都察院的上呈,扫几眼,走回正统帝身前。
“大多是些小事常情,不过这一道奏疏令奴婢眼前一闪。”
“谁的奏疏,说些什么?”
“御史张鹏上疏,弹劾兖州知州邵宗犯有小过。陛下你听准了,是小过!”王振把两个字咬得狠狠,续道,“顾总宪又怎么说的?那一条条即便将这邵某人下狱都不为过!蹊跷的是,张御史单赶在顾总宪和郭冢宰争根论底的时候,急火火上呈了这道奏疏,好像怕都察院争不过吏部,于是紧赶慢赶搜罗了这个‘小过’!莫非朋比相欺?奴婢尚不敢断言……再寻思寻思,还有一个可能:这位顾总宪呀,八成被属吏灌晕乎了!”
正统帝接过那道奏疏潦草看几眼,丢给王振,道:“朕要赐顾佐一碗‘醒酒汤’了!大伴,你说朕该何如点醒他?这便移驾左顺门?”
“你无须出面,找个人传口谕申饬他一通。”王振凑近正统帝耳畔嘀咕半晌。
正统帝连连点头,道:“那朕的这番申饬就由大伴——”
“别呀!”王振忙说,“眼下还不是奴婢出头的时候;奴婢若出了这一头,随后被那老几位一整理,得,伸着脖子擎等着为太皇太后试刀了!”
“那——叫谁传这道口谕呢?”
“曹吉祥挺伶俐的。”
且说杨溥,到乾清门交付了上呈,紧接着朝左顺门而来。他走得急,一身未干的细汗将中衣溻得潮乎乎,两根胫骨酥麻酥麻。喷着粗气转过弯,打眼看见两个身影,一个立在南边,一个立在东边,好个泾渭分明的态势。细打量,顾佐似并未动气,把双手插在袍袖里,微垂眼帘,或在修习吐纳法门;郭琎则脸色铁青,直勾勾盯着一根丹柱,双肩颤抖,应是发狠。杨溥稳稳步子,抬袖揩了揩额头,堆起两分笑意走过去。
“二位立在这里有何公事?”
顾佐佯装没听见;那郭琎瓮声瓮气道:“来请圣裁!”
“何事如此急着请圣裁?”
这回郭琎不吭声了,由顾佐淡淡道:“顾某人恃权罔上,构陷官吏,急请圣裁纠之。”
杨溥嗔色一掠,仍和气地说:“顾某人所指哪个,指总宪么?哈哈,郭冢宰呀,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呢?”
“琎也希望是个误会,但目前看来,应趋于构陷!”
“哦?郭冢宰可有实证?”
“阁老要琎拿出实证?”郭琎知道杨溥定然心向顾佐,他们都属权重那一堆的,爽性连他一起戗,“琎请的是圣裁,莫非阁老能做上位的主?”
杨溥但听这个素日寡言谦色之人换了这种口吻言辞,心火噌地一下,未等反讥,曹吉祥和两名宦官品字形走出朱门,往顾佐身前一站,扫了扫嗓子,道:
“顾佐官居风宪领袖,却混淆循吏政绩,朋比谋私,恃权自重!朕念或为属吏哄骗,故而宽宥不罪,望你自省纠正,莫敢再犯!”说罢一篇,曹吉祥哈腰赔笑道,“此系口谕,洒家不敢添减半字。得罪了。”
杨溥暗叹:上位呀上位,微臣方上疏请顾及大臣威信,你怎能反其道而行之哪!得,这回顾礼卿该难以消受了!再看顾佐,脸上不悲不怨,口吻寻常道:
“曹伴伴,这里有一道请辞归乡的奏疏,劳你上呈御前。”他边说边从袖筒里掏出,递给曹吉祥。
“洒家立马上呈。”
“且慢!”杨溥情急地拦下曹吉祥,转问顾佐,“何故?”
“佐这肩膀酸疼得紧,还是卸了那挑担子吧。”
“你……你早有这个打算?”
“权算。”
“你呀你呀,岂能同一个小孩子——”杨溥猛然意识到那厢还站着郭琎,身后尚站着三名宦官,急忙生硬地刹住后文,改口道,“稍后再与礼卿详谈——”他转身欲向曹吉祥讨回奏疏,可曹吉祥趁他二人说话的空当,与那两名宦官脚下抹油走远了。
顾佐摆摆手,续而向郭琎抱拳道:
“都是佐行错了事,大冢宰海涵。”说罢,不顾郭琎一脸无措,亦不听杨溥欲论的道理,转身径自飘然而去。
可叹那曹吉祥欲巴结王振,也知口谕实际为王振的意思,着意做了一次飞毛腿,赶回乾清宫廊庑:果然,正统帝和王振仍在这里,笑言笑语说些有趣话。曹吉祥远远冲王振丢个眼色,慢走几步,杵足躬身。
正统帝中断说笑,问:“顾佐听到朕的口谕,有何异样?”
曹吉祥捧起奏疏道:“立马掏出一道奏疏,请辞归乡。”
正统帝不禁一愣。王振听了心中大喜——以顾佐的声望,原本只打算撺掇小皇上给他两分晦气,聊拂心恨;岂知顾佐来了这么一出,恰借此将他从朝中轰走,这才真正解恨!他怕正统帝迟疑,若此事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那可就莫想遂愿了!
“等同要挟!”他直白煽动道,“陛下你看,人家老早备下了这道奏疏,只等某个日子以此变法子顶撞你!前番佯病,今时请辞,这花样儿耍得也颇不用心嘛!哈,真以为朝廷离了他不成么?哼,也太高看自家了!”
他这一拱火,正统帝俄顷耷拉下脸子,气咻咻道:“朕准他致仕归乡!大伴,你拟这道旨意,紧着用玺,许他归乡!”
“陛下,”王振巴不得卸了顾佐的官职,但打死也不敢接这桩差事。“旨意由你亲拟才有分量,届时,即便太皇太后想要挽留,那也难开口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行,朕亲自拟!走着,回去拟旨!”
王振三言两语拱硬了正统帝的念头和心气,旨意很快拟成,用过玺,随后传给内使,不过半个时辰,都察院里响起尖细的嗓音。
斯时,杨溥正在阁中等候杨荣和杨士奇归来,他围着公案不停踱步,搅扰得其他同僚不得安生。李时勉搁下湖笔,以打趣劝杨溥消停:
“弘济公,你这是习练哪派强筋健骨的法门呀?”
“哎!溥心急呀!勉仁和士奇经办什么公务去了,这么久仍未归来!”
“等他二位有何急务?”
“顾礼卿撂挑子了,等他们帮言劝一劝!”
“撂挑子,怎个说头?”
“他呀——”
只吐出两个字,外出送文移的曹鼐回来了,这位壮年同僚乍一开口,即令杨溥双肩一震:
“方才内使去都察院宣了旨意,准许顾总宪请辞归乡。”
“什么?”杨溥急了,“上位怎能擅自——”说到此蓦地省悟这话断不敢说全,他又急又困窘,直使一股郁气凝成痰块,卡在嗓子眼里,憋得颈脖上青筋凸颤。
曹鼐急忙抢上前,用力拍打杨溥后背,呸地一声,咳出弹丸大小的一块黄痰。
“南杨公快坐!”
“不——不了,吐出这劳什子,已然无事。谢过万钟①这一拍,不然老夫非得给它憋死!”
说话时,杨荣和杨士奇双双返回文渊阁,两副面色相同沉郁。
“陈侯报捷,在黑山大败阿台与朵儿只伯,此个是喜是忧?只怕——”杨荣见杨溥抚胸吁气的样子,与杨士奇竞相变色,改口问,“弘济这是怎的了?”
“弘济公,”杨士奇瞅瞅地上的痰块,“你犯得什么急?”
“正在等二位归来,——不过,已经用不着了。”
“啊?怎么说的?”
不等杨溥道明,一名差役进来报:“司礼监来人,说是传皇帝陛下口谕。”
“哦,”杨荣和杨士奇暂搁下杨溥这桩,问,“怎不见其人?”
“他说,内阁乃机要禁地,无许可不敢擅入。”
“这倒奇了,历来传上谕的内使,何曾有过抱这般顾忌者?”杨荣自语罢,问那差役,“来的是哪个?”
“司礼监王秉笔。”
杨荣同杨士奇、杨溥对过眼神,迈步走出阁门,只见王振隔着十几步立在对面,一副持重谨慎的架子。这王振本不想沾身上腥膻,只是,他心虑顾佐致仕另有变数,再次借进言为授意,勾出另一道口谕,恰身为司礼监掌事,不得已硬起头皮走一趟。
“王秉笔既来传上位口谕,何必心存哪般顾忌?”
“是这样的,亚傅,”王振哈腰道,“上位年岁尚小,朝中机要多托付给了你们三位重臣,于是内阁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了……因而洒家就想,从自身立下个不是规矩的规矩,内使中无论哪个,传旨或承接其他公务时,无三位允许,不可进入阁门。”
杨荣点点头,问:“不知上位有何口谕?”
王振先施一礼,随后摆出八字脚,扫扫嗓子:“左都御史顾佐上疏请辞归乡,朕念其为官多有政绩,特赐敕书予以褒奖。此外,赏其钞币五十贯,着户部免除其家之赋税徭役。以上为口谕,另着内阁拟成敕书,督促有司经办。”
杨荣早已将一双虎目瞪得溜圆,待王振落下声音,遂问:“顾总宪上疏请辞?”
“这个,”王振垂下眼帘,拿捏出几分伤感道,“洒家本想进言,可想起太皇太后的懿旨,终未敢出声……洒家大着胆子说一句:此情或恐是有人撺掇上位做成的结果,亚傅和几位大臣务必要尽快洞察啊!”
“哎——”杨荣伴着长叹点点头,举手做出让王振自便的意思。
阁门外一时鸦雀无声。 杨荣慢慢转过身:杨士奇和杨溥已走出阁门,两厢便这么缄默着对视下去。
注:
①万钟,乃曹鼐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