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二月中旬,巡抚侍郎于谦接到旨意,即刻赶赴北京面圣。
夜已深,官衙外突兀响起几声鸮啼,复被几名值夜的差役高呼轰离树枝。廨房窗户上映着闪动的烛光,于谦毫无困倦,正独坐沉思。这时,忽传来几声马嘶,稍后,有差役挑灯照路,把一位四十几岁的从三品官员引进来。这人华发早生,八字眉凹眼窝,须髯稀疏,额头微凸,随时端详都是一副愁容,更不消说眼前。说起此人,可谓于谦至今少有的知交,乃山西左参政王来。于谦闻听王来夜访连忙有请,两厢寒暄几句,先后落座。待差役献上香茗退去,于谦且不吭声,用小拇指来回划着茶盏。
王来忧心忡忡说道:“方从下面回来,得知此情——廷益不觉着旨意来得颇为诡异?”
“原之①兄,”于谦颇显吃力地启开嘴唇,“诡异不止这桩,你可知谦的家仆于三,已经失踪了二十余天么?”
“有这事?”王来奇道,“何故失踪?”
“尚不知晓……谦怀疑,他是被人掳走了。”
“这更奇了!”王来道,“廷益在山西施仁政,得万民拥戴;摄强梁,连太行山盗贼都不敢露头,又有哪个掳走你的家仆?”
“谦怀疑……或是东辑事厂番子。”
“啊!”王来的下巴颏只差掉到地上,“你……你何来的判断?”
“于三失踪前已发现有人窥视我主仆每日出行,此际细思,愈发觉得是东辑事厂所为。”
“越听越糊涂!果真是这些人,他们掳走于三何意?”
于谦抬眼反问:“依原之兄说呢?”
“有人欲坏廷益的前程?”说罢,王来又摇头,“不会!廷益在巡抚任上若许年,功劳苦劳分明摆在大家眼前,况与中枢素无交恶或攀附,即便中枢内斗,也牵扯不到你身上。至于上位,那就更不可能了;你乃章皇帝钦点的贤良能臣,当今天子年少,惟期你弼政之功,断不会自毁栋梁!”
“这个尚不敢说。”于谦嗓音有些沙哑,“正因天子年少,更容易被哪个奸恶左右!”
“嗯,你说的也不可不虑……这么着,杨少师乃来的恩师,待来修书一封,请老少师上心,万一到了那步,也好及时斡旋。”
于谦慢慢起身,躬腰作揖:“谦谢过原之兄。”
“无须客套。廷益明日便启程么?”
“是,一早启程。”
“可谓急促!也罢,借你笔墨一用。”
“使得。原之兄,你请。”
天刚亮,于谦便带着一夜忧思踏上通往北京的官道。王来长亭接短亭一路相送,直行出数十里,敬完三盏上马酒,才凝重地目视那驾马车并数名随从远去。至此,他生就了浓浓的预感:于廷益此次面圣,只怕凶多吉少!
忠君报国之心胜过中秋明月的皎洁,一腔热血亦炽如熊熊烈焰,惟前方之路,已被愁云遮住,令人难不彷徨……离北京越近,于谦这颗心越变得沉重,——王来的那个预兆果然应验:这日黄昏之前抵达客馆,这里刚下马车,遂见拥出数十员锦衣大汉,把这条街两端堵得密不透风!一员百户厉声问:
“那人可是兵部侍郎于谦?”
“正是!”
“拿下!”
喝声落下,当即抢来几员锦衣大汉,先使一记窝心脚将于谦踹翻,跟着一拥而上,凶恶地夺去乌纱帽,剥掉三品公服,採住中衣领子拽起,推搡出街口,押入囚车,由数十员缇骑策缰围拢,直奔北镇抚司而去!于谦的白色中衣上留下了一个污脏的靴子底印,他双手紧抓木栅,极力整理思路,驱赶突发变故带来的懵懂。马蹄和车毂声响如是刺耳,路人竞相远避,眼中的石板路通畅得令他心酸!正走着,忽见一驾官造马车停靠在道旁,于是他心窍乍地一亮,高起铿然嗓音喊道:
“那位同僚,劳你代于谦奏陈:今于河南、山西俱积蓄下数百万斤粮食。请在每岁三月,令府州县上报缺食的下等民户,按分额支给!可先支豆类和高粱,其次支小米和麦子,最末支稻谷,待秋收偿还!”
缇骑们见状大喝:“住口!”
于谦心不为惧,转回身冲那驾马车继续喊道:“因年老有病及贫困而不能偿还者则给予免除。另,州县官吏任期已满应升迁者,若备粮不足不能离任……”
啪啪啪,几条马鞭相继挥来,击伤他的脸颊,也截断他的叫喊。
“住手!”从那驾马车车亭里挪出位赤袍官员,不待亲随支好木凳,一跃而下,戟指怒喝,“你等焉敢作践朝臣!”
缇骑们理都不理,骄横而去。这官员气得黑髯乱颤,瘸着刚崴的左脚冲亲随叫道:
“扶老爷上车!转道!去南杨第宅!”
这官员乃阁臣马愉,今夜轮到他当值,在外办完公差正要返回文渊阁,不期遇见这幕。他一路催促,恨不能把两个车毂跑出火苗!赶到杨溥第宅,挪下车,急火火命人递入名刺,不停搓掌等候近半盏茶工夫,终于看见个管事的走出绿漆边门,引他一瘸一拐来到厅堂。杨溥身着便袍已坐在那厢,打量马愉迈步的姿态,不由一扬眉梢。
“性和这是怎么搞的?快坐。”
“恩师,后进哪坐得下呀!”马愉扭曲着脸盘道,“后进不期遇见,晋豫巡抚于廷益被北镇抚司拿走了!”
杨溥闻听先是一惊,随后连连摇头,指指那张空座:“你坐。哎,上位降旨召于廷益即刻赶赴面圣,那时老夫就该想到,他只怕要逢一劫了!”
“于廷益何罪之有?”
“不好说!”杨溥看着马愉苦楚地坐下去,“北镇抚司岂敢随意冒犯三品大员?这定有旨意呀!上位未同大臣合议便拿下了于廷益,若无罪证在手,似也不会这般行事!”
“后进仍以为,于廷益无罪。”
“到底什么情形,明日老夫同西杨联署拟一道奏疏,请上位示下。”杨溥垂头扫一扫马愉那只脚,“性和尚能坚持今夜当值么?”
“不碍事。后进惟感……惟感心寒呀!”
“此际心寒嫌早了,明日问明实情,再说。”
杨溥意拉上杨士奇,凭两张老面子从金口里问出究竟。然而,翌日上衙,不等两位老臣合计拟成上呈,近侍陈顺意先来文渊阁传口谕。待二杨整一整官仪走出阁门,他不失尊敬地行过礼,随后略挺胸脯,不高不低发声:
“着杨寓、杨溥,携带于谦去岁六月的具本,文华殿应答。”
携带于谦去岁六月的具本?二杨对视一眼,躬腰应是,紧着把那道入档的奏疏找出,肩并肩前来文华殿侍奉。
正统帝居然迎到殿门前,令两位杨元辅着实诚惶诚恐,哈着老腰迈进朱漆门槛,随龙步走到御案前,方要行礼祝颂,金口先启:
“不多礼了。都坐。”他边说边绕到御案后,坐稳当。“二位坐呀。嗯,朕知你二人心中揣着疑惑,欲问朕为何下于谦锦衣狱?朕不对你二人道曲折,于谦该当下狱,更该当治罪!”
杨士奇开阖几次嘴唇,且拿一事打铺垫:“微臣尚不及议论于谦一事;启奏陛下,侍读学士曾鹤龄于前日病故。”
这一下把正统帝的思路扰乱了,沉吟半晌,道:“曾鹤龄教授过朕,乃朕的老师,朕闻讣着实伤感。嗯……着礼部往祭,厚恤其家眷。该做的朕都要做到,他是一位良臣呀!”
“说到良臣,”杨士奇顿转回正统帝开出的题目,“微臣不知于谦所犯,乞请示下。”
正统帝愣了愣,飞快瞪了杨士奇一眼,好在早有准备,道:“唐童,你将山西通政使李锡的上奏交给二位阁部。”
杨士奇接过唐童递来的奏疏,展开一目十行小声读道:“夫奸佞者,每示忠义或憨直于人前;今有巡抚侍郎于谦即此相也!其因久未得朝廷晋升,续掩匿心生之怨愤,以刁奸伎俩擅自推举王来、孙瑀等人巡抚一方,无非希图代替其本人,变相讨要晋升;然,皇帝陛下神目如电,元辅大智如渊,并未令其遂愿。后,其常发怨艾君父之辞,并不惜余力经营数年,笼络山西及河南两省有司,称两省为其兴起之地……”
他沉了沉脸色,把奏疏交给杨溥,抱拳对正统帝道:“微臣以为,这仅属李锡一面之词,是否还有实证?”
“朕知你依旧不信!”正统帝轻哼一鼻子,“唐童,将东辑事厂暗查的结果,还有那个于三的供状,拿给阁部看!”
杨士奇很快阅罢,一毕交给杨溥,一毕摇头道:“微臣以为仍不足为信。李锡称于谦不惜余力经营数年,笼络两省有司,——李锡在山西通政使任上已近九年任满,为何直到近日方奏陈此情?”
正统帝道:“或是于谦近日方来笼络他,由此败露。”
“李锡在任期于谦不去交结,却在他将任满之时才来笼络,这说不过去。”杨士奇续道,“陛下着臣等携来于谦去岁六月的具本,微臣已知上意,——这恰是疑点;于谦去岁六月上呈举荐王来、孙瑀等人在前,李锡弹劾此情迟迟在后,当中应有机巧。再者,东辑事厂所查,如同与李锡所奏相携相互,这更是最大疑点。”
正统帝肚子里装满了不痛快,暗想:大伴说朕天威初彰已摄权臣,眼前似不像这么回事,他杨士奇这不就在戗着朕的意思嘛!哼,看来朕对你几个老臣子过于宽顺了,此际务必施一回天威,叫你哑然!想到这里,他慢悠悠地说:
“卿乃王来的恩师,因爱护门生,故而抱了为于谦开脱之意,这也情有可原。”
杨士奇双眉一抖:“微臣——不解上意。”
“朕这里有一信札,乃北镇抚司从于谦行囊中搜出,正是王来的笔迹。唐童,拿给杨少师看!”这回,正统帝硬生生吐出了“杨少师”。
杨士奇读罢王来的手书,一时无话;这封信写得很直白,请他届时为于谦辩解。耳听正统帝道:“人家早知会有这个结果,因而寻准了后路。你呀,莫趟这湾浑水了!”
这样一来杨士奇的确要避此嫌疑,他无助地扫了杨溥一眼。杨溥看到也会意了,只是,杨士奇至此缄默,他实在孤掌难鸣,于是且用迂回,起身从袖筒里掏出一道奏疏:
“请陛下御览。”
正统帝示意唐童取来,展开读罢,颔首道:“卿虽身居中枢却时时不忘地方。嗯,此题甚好,可拟成敕令,按卿所奏施之。”
“微臣不敢夺他人善见。”杨溥离座躬腰,“此系昨日于谦在囚车中所奏,微臣仅是如实誊录。”觉察龙颜将变,忙退而求次,“当然,凭此本并不能断言李锡所奏及东辑事厂所查俱属子虚乌有,于谦是否有罪,尚须进一步覆查,待凭据环环相扣,其人屈词而无辩,方可定罪。只是,在覆查期间北镇抚司不可对其施以酷刑及侮辱。乞请陛下恩许。”
“许!朕许你!”正统帝有些激动,“好似朕乃昏聩之君!”
杨士奇紧着起身,和杨溥一起躬下老腰,同道:“陛下言重了。”
二杨从文华殿退出,不约而同加快步子,如杨溥所言:“须尽快拟好敕令,遂回走请上位用玺,发放给北镇抚司!谁都知晓诏狱的酷刑呀!”
两位老元辅没能为于谦请下宽宥,但请下了不许动刑和侮辱,至少令于谦免遭皮肉之苦。接下来,能否证实于谦纯属冤枉,三法司不是摆设,实在不便频繁干涉。
转眼已至夏四月,于谦仍背负劫数囚禁在诏狱,而王振一等因为忽来的乱麻事,已无暇对于谦落井下石。根源出在被喜宁哄骗至蔚州那些曾遭奸污的民女身上:王振原籍的族人们自恃他蒙天子宠信,行事渐渐肆无忌惮,在蔚州开张一家妓院,威逼这些女子挂牌接客,哪知,因为这桩出了纰漏。原来,在大同镇守的御马监太监郭敬,无事爱着便服四处游荡,寻异景、打抽丰乐此不疲。那日他居然游荡出二百余里,在蔚州某条街面,恰经过那家胭脂温柔乡,满眼残花嫩蕊齐招展,狂蜂浪蝶频出入,因而心想:自宣德中以后,谁还敢明目张胆挂此招牌,这不是分明要做一回送财童子,好生丰裕洒家的荷包嘛!念到这里,他转寻往知州官衙,不惜口舌对地方官耍了一番心眼,谁知,无一位官老爷哪怕吭半声。
由此,他板起那张无一根须髯的老脸,阴阳怪气道:“莫非你等都受了人家的好处?眼睁睁纵容他们作践章皇帝的立令不是?洒家幸亏识得几个字,那咱们各具本走一回合好了!”
知州耿信自始至终学做旁观老叟,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旁侧有名属吏扫了扫嗓子,道:
“郭太监或有这个面子受那家的孝敬,我等惟望洋兴叹啊!嘿嘿,那等于司礼监王秉笔的买卖,你说,我等能说什么?”
郭敬清楚王振如今何等头面,但被那属吏的态度及口吻一霎激怒,恶狠狠撂下句:“洒家自十八岁跟着文皇帝‘靖难’,也算四朝老人了,什么阵势没见过!王振的老虎屁股别人摸不得,洒家却偏要摸上一摸!老几位呀,就擎等着看好戏吧!”
蔚州知州官衙上下大都暗暗憎恶王振,怎奈那人有真龙护着,听说就是太皇太后和朝中大臣也对他常示亲厚,谁敢招惹!彼时见这老太监上了邪火,便你一言我一语趁热拱起来:
“算了,招祸上身,不值得!”
“郭太监也莫生气,权当没瞧见,何苦捅这马蜂窝呢?”
“莫当真呀,你真以为郭太监会争究下去?不能够!”
“能够!”郭敬果然被拱起肝火,“洒家要是算完,就——就对不起当年割下的那对卵子!洒家撂句狠话:你等若公事公办,有什么乱子洒家一人扛;不然,便接下洒家告御状揭你等漠视成令、以权印买清闲吧!”
借这句,耿信开口了:“郭太监认为本州该如何出手?”
“将那家龌龊地界的所有人等拿下,审!洒家这便请来按院做门神,为你等镇邪!”
这样,经过两日审问,那些青楼女子的出处得以真相大白。随后,巡按御史陈泰的直达上呈先行送至北京,一时令王振束手无策!赶在挂午牌前,他把金英、王安、王贵、马顺、门达、喜宁几个心腹召集到十王府街南的荻花洲酒家,包下场子商议破解难题。
压桌那八道凉菜虽没这家拿手的烤鸭诱人,但也刀工了得、食材讲究,却不见一人动箸,都陪王振愁苦眉目,听他说道:
“幸亏都察院上呈封章没过内阁哪位的手;幸亏洒家拆的封章;也幸亏上位急着移驾长安宫去见刘宫娥,着洒家捡紧要的说,借这个由头洒家隐下那节才没露馅!二哥呀,你说你屙的这坨屎,须弟弟擦多久方能擦干净哟!”
金英慌忙抱拳欠身:“都怨洒家,都怨洒家!三弟你说,咱们该怎般补救?”
“朱批还好说,洒家能支掩过去;怕就怕州衙随后的上呈啊!那须经杨士奇等人的手,当场便亮了真实!”王振苦得几乎要一霎白了若干头发。“怎般补救,洒家着实没招呀!”
王安在想另一桩,插话问:“三哥说,兴起这事的乃郭敬那老菜帮子?”
“陈泰状弹上这般说,应该无误!”
喜宁也插入话:“如此看来,州衙的上呈也不算要命;要命的是这位郭太监,他死揪住不放,只怕压下去这出,还会翻出另一出。”
王振摇头:“洒家还是清楚老菜帮子多少底细,舍出些财宝也就打发了。何况在这桩上他实属干涉政务,惹恼了洒家给他下剂猛药,足够他受的!洒家虑的是知州耿信,这老家伙肚子里长牙!洒家两回省亲都屈尊拜会过他,本寻思求他给族人个照应,不想吃了两回闭门羹……估摸着,有他从中作怪,州衙这道上呈不亚于捅向洒家的一柄利刃啊!嗨,嗨、嗨!你等莫净陪着洒家愁苦呀,该想法子还得想法子!”
“属下以为,”喜宁道,“眼下急着要办的,就是截下州衙这道文移。其次,须让郭太监掉转矛头,反咬耿信和陈泰炮制冤案。”
“难呀!”王振耷拉下脸子,“其二尚可试一试;其一,太难!”
“不难。”发声的是黑脸门达,“王大哥莫非忘了弟弟的手段?弟弟取来那道文移犹如探囊取物!”
对呀,门达轻功了得,曾潜入礼部盗取胡瀅的官印而神鬼不知觉;用他这个手段,在半道上盗取蔚州州衙的文移,应非难事!
王振眸子陡地一亮,即刻又黯淡:“还是不行!这道丢了,他们还有手、还有笔嘛!”
喜宁嘿嘿一笑,道:“门理刑果真有手段取下那道文移,后头的事,也好办。”
王振一绷脊梁骨:“你讲下去。”
“属下不才,当年做火者时跟着印绶监的一个老人学会几样小手艺,仿制的钤印、模仿的笔迹,敢夸口决计以假乱真。”
王振听明白了喜宁的用意:“喜哥子要用一道假文移换那道真文移?”
“是。属下打算用一道漏洞百出的假文移,翻了这起案子。——若王秉笔能取来陈泰的状弹,如法炮制,或能叫他也遭一回哑巴吃黄连!”
金英在一旁听得直咧嘴,心想:说的这些捡起一桩足够砍头,他们居然玩耍似的轻快,王老三果真混出来了!瞅瞅,都不计自家要担的大干系,抢着效劳,这光景洒家何时才能跟人家齐肩啊!犹在寻思,听喜宁说:
“郭太监那里,也要抓紧办妥才是。”
话音刚落,王安即有主意:“这个好办!劳驾那么一位陪洒家快着马蹄走一遭大同,保管能办好。”
王振忙问:“劳驾哪位?”
“这里的王店主呀。”王安笑道,“他是王太监的亲侄儿,这层关系郭敬也知晓;而郭敬年少时就搀和在王太监跟咱们大哥那堆里,有了这人该多好说话?届时,洒家赠他一宗好处,随后说道说道咱们跟大哥及王太监的交情,再唬一唬他在这桩中已干涉了政务,一准拿下他,今后巴不得跟咱们一条心,反咬的事,他还不得上赶着办嘛!”
王振垂头思忖半晌,猛抬眼依次看了看金英和马顺:“二哥,还有马兄弟,你们看呢?”
“三弟说怎么着,洒家便怎么着。”
“弟弟跟金督主一个意思,大哥说了弟弟照葫芦画瓢紧着去办!”
“好!”王振把大腿拍得脆响,“咱们一齐上心捋一捋,捋个差不多紧忙办起来!”
“还有一桩托求王秉笔:属下权算要出远门了,属下的傻弟弟——”
“好办,洒家选几个人帮你爱护着。”王振不住点头,转冲其他几人道,“喜哥子不易呀!这么多年,不管受多少苦都要爱惜着他的傻弟弟,这份亲亲之情哟,足鉴是个可交之人!”
情义是人多少都有。只说,这些人不是走宦途的臣子,搞起勾当什么法子都能想到,背地里什么手段也敢使出。他们潦草散了席,分三路行事:一路由王安和荻花洲王店主奔赴山西;一路待发;一路由喜宁仿制陈泰的状弹。
回到司礼监秉笔值房,不过一个时辰,喜宁便为王振仿制好陈泰的手笔,王振接过,亲近地拍了拍喜宁的肩膀,转去命火者取来一个包袱和一方书箱,和声细语道:
“门达尚在十王府街候着,喜哥子眼下还歇不得,须及时与门达汇合,前去截住从蔚州发来的文移。按以往地方衙门的规程,今日就该往北京送了,数百里路程也不算远,实不敢拖延呀。呶,这是洒家为你准备的东辑事厂官衣,出了宫你换上它,装成外出办差的番子,万一露了行藏,先择干净自家再说。至于喜胜,你放一百个宽心!”
“属下知晓!”喜宁收拾起用来造假的家什,冲王振躬一躬,自信地说,“擎好吧!”
“办好这桩,洒家不会亏待喜哥子,你也擎好吧!”
“属下谢过!”
喜宁左挎右拎同王振走出秉笔值房。为进一步表露对喜宁的看重,王振直把他送出东华门,目送那个背影消失后,方转身回走。过了内玉带河桥,迎面走来位正三品官员,和那双羊眼对一对,认出是大理寺卿王文。王振自认王文权算他笼络住的半个人,强抑缠心乱麻,堆出副生动笑意,哈腰打招呼:
“王棘卿来此公干?”
“赴内阁递卷宗。”王文这人骨头硬,生疼地碰撞了几回,比那等软骨头更懂得婉转逶迤。他回付笑脸道,“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碰碰运气看能否见到王秉笔,看来嘛,文的运气着实不错呀。”
“寻洒家?哪一桩须洒家效劳?”
“讨官呀,王秉笔不记得了?”
王振拍拍额头很快记起,当时在文华殿外,他曾对王文说,正统帝已有意迁其回都察院,并擢为总宪,接替陈智掌院事,——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人家来讨了,该如何回话!好在王文不纠结这桩,转话道:
“王秉笔是否知晓,月前,山西、河南若干百姓日日在两省布政使司衙门外跪求,之后,山西、河南官吏偕千余耆老及百姓抵达京师,欲匍匐于宫门前上书乞请,——王秉笔可知他们欲乞请什么?”
“洒家……洒家哪里知晓。”
“乞请释于谦并复其官。”
“于谦……他犯了重罪,岂是这等贱民乞请一遭便能宽宥!”
“不止你说的‘贱民’,”王文眯缝起羊眼,“方才文已说了,还有两省官吏。”
王振翻了翻白眼,哼哼道:“这就可以要挟朝廷服软?”
“情理俱在,并非要挟呀。实言说,文已阅过李锡的奏疏,也听闻东辑事厂拿到了些怎样的实据,这些实据莫说让三法司覆审了,便在市井百姓那里,也经不起推敲。”
王振陡一警醒:“王棘卿对洒家说这些,是为何意?”
“文惟恐有人欲陷王秉笔于困境!”
王振一甩袖子,撇嘴道:“关洒家何事!”
“已有风言,说此事乃王秉笔指使,——这风言只怕来自于东辑事厂办案的番子。”
“呔!”王振心里腾起火苗,暗说:金老二呀金老二,你想干什么?你管不住属下那张臭嘴,洒家来帮你给他们缝上!
“文也知此事与王秉笔毫无干系,或属办案的番子眼见埋不住冤情,故而拿王秉笔壮胆;但这会令王秉笔的好声价化为乌有呀。”
“王棘卿……”王振既气恼又心乱,何况还有件压心镇肺的大事,他用一只手抓挠另一只袖子,半晌才道,“你帮洒家想个好法子?”
王文那双羊眼掠过一抹笑意,遂摆出慎思状:“文查过,山西有一文吏也叫于谦,为官甚不检点,于是怀疑,是否将这二人混淆了?”
“嗯……”王振深看去一眼,“有这个可能。”
“既然有可能,王秉笔何不及时向上位奏明,也好尽快结了此案,省着被那些办砸差事的番子牵累了。”
“也是,也是。容洒家想想。”王振晃了晃脑袋,续道,“王棘卿提点之情洒家记下了,对迁升那档子嘛,你静等好消息吧。”
“哈哈,有劳。”王文抱拳一揖,绕过王振,飘然而去。
王振突然觉出一阵寒意,杵在原地咬着后槽牙思忖良久,像刚灌满一腹苦水,把眉毛吊成“八”字,不停眨巴眼皮。不知过去多久,放衙晚鼓咚咚响起,他似出水的狗子那般乱晃脑袋,恨生生迈出步子。
注:
①原之,乃王来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