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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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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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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夺珠》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不改耿直心

两道懿旨人赶人传至乾清宫,两名女官把语气拿捏得还好,但措辞却不敢雕琢圆润,惟原封不动道给正统帝。正统帝尚在用膳,闻听先讶续怒,当着女官咬牙隐忍不发,待莲步退出门外,当即铁青了脸色,一丢玉箸,把碗盘推得叮当乱响,起身踱了两个来回,顺便照着一堵墙狠踹一记。唐童忙抢上前扶稳龙足,遂听金口说道:

“陈顺意你去,着王振速来侍奉!”

王振中午汤水未进,又忙活了大半天,彼时已饿得灭了胃火,正打算用一餐,陈顺意携风闯进来:“王秉笔,上位叫你过去。”

这下别想喂一喂那挂细肠瘪肚了,王振掼饭碗丢筷子,起身随陈顺意快磨靴子底,来乾清宫面圣。噔噔噔上了玉阶,恰见正统帝立在门槛内,气咻咻鼓着腮帮子,鼻头布满牛毛躁汗,看意思不打算放王振迈进门槛。

“陛下这又怎的了?”

“唐童,你学给大伴听!”

随声,唐童露出半张脸,学女人的声调道:

“明日一早搬出乾清门,入住武英殿。这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得违背。还有,不得再和哪个贱坯子鬼混,若叫我知晓,定一个个地棒杀。以上是先后过来的两个姊姊说的。”

王振听得直呲牙,前头那个还好哄过正统帝,后头这句也太不像话,——即便她贵为皇太后,当着皇上亲口吐出两句也就是了,哪能让女官来传这等话!

“嘿,这回奴婢真来脾气了!”他掳袖筒道,“谁传的话?奴婢去找她理论!”

“你找传话的撒气有什么用!”正统帝举袖揩了揩鼻子,“你说,她还认朕是一国之君么?即便只论母子,也不该着人这般羞辱朕!”

提及皇太后,王振不敢任着性子当众发威乱说,且做一回锯了嘴的葫芦。

“要将朕赶出乾清门,”正统帝瞪圆双目道,“大伴你说,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来不能装聋作哑了,王振赔笑说:“这档子奴婢还是知晓的,呶,陛下将到大婚年纪了,须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你想,那等工匠们多卑贱,岂能让他们轻易瞻仰圣颜?万一再冒犯了圣躬,那更是不得了的大事。”

“你莫对朕说那个‘贱’字!”正统帝倏尔愤愤道,“都是爷娘生养,只要非犯奸作恶之辈,何贵何贱!”

“陛下说的是。”王振点头哈腰道,“不过,为圣躬着想,也为国家军政机密着想,你的确要暂时搬出乾清宫。”

“那也无须搬出乾清门吧!大内若干宫殿,莫非无朕一方安身之地?”

“要奴婢说句实话,你住在其他宫殿,还真不妥当。”

正统帝早已不算年幼,稳下情绪思一思,也知其中的诸多不便。他嗫嚅半晌,转话题问王振:“你将刘氏安置妥当了?”

“陛下放心,奴婢已安置得妥妥当当。”

“朕说好明日寻她的……”

听这轻细一句,王振恍然明白:上位识得了男女欢爱的妙趣,舍不得那个人儿呢!但是,舍不得又能怎样?洒家可保得刘宫娥性命无虞,保得她起居有人侍候,惟保不得将她送到龙榻上;那样,一旦被太皇太后知晓,断不会像皇太后这般好诓骗!想新意欲岔开题目之际,唐童插嘴道:

“其实陛下搬出乾清宫,更便宜与那人每日相见。”

正统帝二眸一亮,转身问:“你说下去。”

“让那人扮成内侍,随陛下入住武英殿不就成了?”

正统帝未及叫好,王振先急了眼,恨不能撞开圣躬,狠掐唐童几百下!且不说叫刘宫娥扮成内侍出乾清门,他这个司礼监掌事担着五岳一般重的干系,只说,武英殿为历朝天子斋戒时所居之地,岂敢夹带进去女人,并在那里行男女之事!一旦败露,上位这领龙袍多半要被夺去,洒家这颗脑袋指定也要搬家!

“唐童你大胆!”他戟指点向正统帝身后,“你前番撺掇陛下那个,今时又往陛下身上招祸,是何居心?!”

“父——王秉笔明鉴,唐童只是随想随说,决无歹意!”

“武英殿是个什么地方,莫非你不知么?怎敢出这种愚蠢主意,陷陛下于风口浪尖!”

“行了!”正统帝启金口道,“朕不怕风口浪尖,朕觉着唐童这个主意颇好。大伴,此事便由你经办。”

王振暗下叫苦:什么便由洒家经办!上位呀上位,你真嫌洒家死得慢么?洒家即使不涉及此事,一经败露也将背负连坐大罪,何况插手其中!不成,洒家务必要推搪过去!

“此事万万不可——”

“可不可朕不管,朕只要你办成一桩,让刘氏日日陪伴朕。”

王振比灌了黄连汤都苦!为了安抚下孙太后的怒气,他出了让正统帝搬出大内的主意,眼下看这个主意着实馊得紧!他难违上意,顾不上后悔,惟恨恨瞪着唐童搜肠刮肚想办法:洒家紧着要办成的是将上位留在大内,那样的话,便顺着上意也不打紧;即便此情败露,倒霉的也是刘宫娥,最坏的结果无非再赔上一个唐童……可太皇太后已首肯,太后也紧催上位搬入武英殿,须找个由头才行……恰好灵光一闪,他忽然拍响巴掌道:

“陛下若许奴婢一道口谕,奴婢或许能将此事办圆满。”

正统帝登时喜道:“你说,要朕什么口谕。”

“重建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

“就这个?如是朕便可以和刘氏日日相见了?”见王振点头,正统帝马上道,“朕许了!”

王振打的什么主意?建造三大殿定非一两个月便可竣役,这样一来,岂能叫正统帝在武英殿居止一年甚至更久;这样,当初他提议正统帝搬入武英殿的茧子应此而破。他只顾打起自家的算盘,来见孙太后。眼前已掌了灯。孙太后今日一整天都被那般情丝、那般情愫五味杂陈地缠裹着,她连遣女官去乾清宫发泄积蓄的郁气,这当儿心情仍不见分毫好转,守着一桌晚膳没滋嗒味地在用一碗稻米粥。听说王振过来了,她陡然一蹙双眉,把玉箸重重拍在桌面上,无须由头再次念及当年那出丑事……她迟疑半晌,冲女官点了点头。少时,王振轻手轻脚走近,躬腰道:

“奴婢该死,单挑这么个时辰,搅扰了殿下用膳——”

“说事。”孙太后冷冷截断道。

“那个,上位有意趁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之际,将三大殿也建造起来。”王振觑一眼孙太后的神色,续道,“也是,三大殿自永乐时烧毁,至今仍空闲着那片宝地,叫人看着心里也不舒坦,真该重建了。”

孙太后口吻如前:“你叫皇上说给大臣合议就是,寻我做什么?”

王振赔笑道:“殿下催上位搬去武英殿催得太急,须做一下更改。”

“你——”

这回王振截断了孙太后的下文:“再者,一旦大臣们合议的结果与上意相同,营建三大殿可非一个月两个月就能办成,上位岂可一直居止在武英殿呢?”

孙太后嗔了王振一眼:“这还不是你出的主意!”

“那会儿奴婢不知还有这个上意嘛。眼前起了变化,依奴婢说,你还是收回懿旨,让上位仍留在大内,等轮到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时,或入武英殿,或移驾西苑小住。”

“你莫急着嘚吧!”孙太后打个手势,“你说实话,这是不是皇上耍的幺蛾子?他想留在大内,便宜跟狐媚子、贱坯子搞那种勾当,对不对?还有,你将那个贱坯子送到她该去的地方了么?”

“殿下!”王振暗自耐了耐性子,道,“行,退一步说,上意果然如是,你又能怎样?圣躬无隐疾,青春茂盛、布云施雨,这难道也是罪过?哦,为此杀了那人,上位的性子你也清楚,那将是什么光景?不逊天崩地裂的大动静!依奴婢说,你呀,别管得太紧了,再平白无故闹起什么来,自当年至今日耗费的心血,冒犯的凶险,得,全都白搭了!”

话一说到孙太后的心寸上,她片刻便没了脾气,沉吟良久,忽然道:“恨不过那等贱坯子,万一生养出龙种,岂不败坏了皇家的尊贵!”

“不许她生养龙种,只许她为上位做个启蒙,这不就得了!”

“启蒙?”孙太后脸一红,哼道,“亏你敢用这个好词!——嗯,我倒舍得出好麝香,只是,你要给我看紧啰!”

“决计看紧。”

王振得意!虽然今日频遇变故,虽然他临变拿出的主意带了馊味,但都已被他轻易化解,这可说是运兆,也可赞他的确是一位腹中有货的智者。他循一溜儿灯笼光,乐颠颠返回乾清宫,对正统帝耳语一番。

正统帝听罢冁然而笑,拍着王振的肩膀道:“要么说大伴是朕的好军师、好先生,一动心思,再难的事情也会迎刃而解!行,朕这便拟出意思,今日——明日一早你送去内阁,着三杨与工部、户部合议。”

“奴婢又有了请口谕的心思,陛下许奴婢一句,那就是:三大殿务必尽快重建。”

“朕许你了!”正统帝毫无羞涩之意地笑道,“哈哈,晚膳朕用得不好,这会儿想用些可口的,然后养精蓄锐,明日去寻刘氏。”

王振一门心思择干净自家身上的干系,正统帝也一门心思念着带给他奇妙滋味的刘宫娥,谁曾考虑营建三大殿的大宗用度和庞大施工调度!翌日卯牌刚撤,王振态度谦恭地来到文渊阁,把红嘴白牙一碰:“皇帝陛下口谕:三大殿务必尽快重建。”——这着实难住了满腹经纶的三位杨元辅,个个锁眉耷拉嘴角,把霜髯捻断了不知多少根。

“修缮乾清、坤宁二宫殿尚非难办,”杨溥耸着鹦哥鼻子道,“三大殿不然,工部罢了多项采办,如今要一遭拾起来,不说紧促征用输运劳役了,只说,这须一下子拿出多少国帑,户部手头上宽裕么?莫忘了麓川还交着战、贵州还闹着事哪!”

杨荣远避阁中设下的冰盆,坐在公案后手按脾部,苦哈哈道:“要么拖延起来?”

“拖延,口谕中的‘务必’,果真在我等这里没有分量?”立在杨溥身旁的杨士奇大摇其头,“寓不敢存有拖延的心思呀!”

杨溥道:“还是请太皇太后出面,看看能否收回上意。”

“能么?”杨士奇依旧摇头,“你想呀,什么事都烦劳太皇太后,要我等做何?”

杨荣吁气道:“要么,与工部、户部商议着,听他们有何高见?”

“商议吧,集思广益或有办法。勉仁公身体不适,外面又酷热,便守在内阁,寓同弘济公走一趟,之后告知你商议的结果,再论下一步。”

大酷暑天,杨士奇和杨溥不得不劳动一回腿脚,先来户部寻尚书刘中敷合计。刘中敷也有疾在身,犯了阴虚内热,不敢用冰盆,独自呆在廨房里,除下乌纱帽和公服,只穿亵衣亵裤,光脚丫架二郎腿,正审阅账册。闻二杨来至,他不及蹬靴子、穿戴整齐,又惭愧又尴尬地看着那二人汗淋淋走进来。二杨见他这等衣着及那副窘态,对视一眼,由杨士奇宽解道:

“已知刘司农带病主持公务,弘济公和寓皆抱体谅之心。再者,我等来此独为公事,并非观瞻你的官仪,你无须为此不适。”

“有杨少师这番话,中敷的面皮已不觉灼烫了。二位请坐。”等二杨落座,刘中敷往案下藏一藏赤脚,道,“请问,有何公事?”

杨士奇开门见山:“营建三大殿须花费多少,户部可否筹划出这宗用度,多少时日能筹划齐了;以上所问,还请你告知。”

“营建三大殿?”刘中敷惊诧地瞪大眼睛,“这可不是一笔小花费呀!眼下军中的粮饷供给已然累死人了,你又打算再压中敷肩上一挑更重的?——这是谁的意思!”

杨士奇简短道:“上意,务必尽快。”

“还‘务必尽快’?”刘中敷苦笑道,“二位掂掇中敷这身骨肉能值多少,若够营建三大殿,中敷决不吝啬!如何?”

杨溥听这话不高兴了,略沉脸子道:“我二人属奉旨办差,并非着意来为难刘司农,你何苦用这种话戗我二人?”

“得罪杨少保和杨少师了!”刘中敷欲起身行礼,忽念这副不成样子的官仪,复坐回去,愁眉苦脸道,“中敷并非戗二位,实乃无奈、难办、着急呀!”

正叫苦,走进一位官员,为本部左侍郎吴玺。吴玺和刘中敷私交笃厚,故而无须通禀径直而入,自然也不计较刘中敷那副官仪,当着三人直白道:“非有意窥听;然,既听到耳朵里了,恰好有个可用的主张,在此说出,三位看可不可用。”

“请讲。”

“金华府有一诸葛村,村中人皆自诩系孔明后代——”

杨溥听不惯长篇铺垫,道:“请说实处。”

“行。村中有一叫做诸葛彦祥的富户,曾受陈侯救命之恩,愿捐谷数万石以赈灾年,只不过——”吴玺拉了个长音。

“只不过想先同朝廷做笔买卖,是也不是?”杨溥似笑似嗔,“且不说其心为义还是为恶,只说,这数万石粮食,能够营建起三大殿么?”

“能。”不想吴玺笃定吐出一字,续道,“刘司农苦于筹措营建三大殿的用度,实苦在国帑循环周转。试想,一下使出这一大宗,但逢地方遭灾、但逢哪处亟须粮饷,手中没些许备用岂不抓瞎?若得诸葛彦祥所捐之谷,赈济灾民的国帑便能余出,可用其营建三大殿,只要将眼前的循环周转导通畅,至于后面的用度,不是每岁仍有各项税赋嘛。”

杨溥和杨士奇对对眼色,复一齐看向刘中敷,见刘中敷回以颔首,他一摊双手道:“此事先悬着,日后看能否落地。有一句先搁在这里:得之捐谷,户部务必拿出一笔营建花销。”

户部这一块尚悬着,二杨马上又来到工部,与有司官商议此务。工部尚书李友直于去年病故,部务大都压在侍郎黎澄身上,——这黎澄原是南安伪胡朝权贵,后归附大明,因擅长制造神机火器,得永乐帝重用,先授命督造兵使局铳箭及火药,后蒙禄神青睐,于去年坐上了三品贰卿官位。此人六十多岁,身量嫌矮嫌瘦,却长了一双长臂。他笑眯眯把二杨迎入公堂,落座后不吭不响,静等两位阁臣道出来意。

“上意,尽快营建三大殿,”杨溥把座椅往冰盆前拖了拖,“不知南翁①为难否?”

黎澄无须想,脱口道:“难于攀走蜀道。二位也知澄这个侍郎怎么得来的,无非使唤着整理文移、上呈文移,营建三殿如此庞大之工,着实无才干调度。”不等二杨露出黯然,又道,“不过,有一人可用,而且大为可用。”

杨溥紧着问:“哪位?”

“吴中。”

听了这名字,杨溥和杨士奇几乎拍响巴掌:“怎疏忘了他吴思正②!”

他们谈论的这位吴中,十足一个宦海沉浮的人物,曾任工部尚书,复改任刑部尚书,永乐十九年与夏原吉、方宾等人一同谏阻永乐帝北征,被夺官下狱。洪熙帝即位,他被释狱复官,兼任詹事,加封太子少保衔,仕途似自此平坦;孰料,宣德三年,因把官用木材和石料私送他人建造第宅再次获罪,削夺太子少保衔,降职留用,从此一蹶不振。

“着呀。”黎澄笑道,“永乐时,那三大殿包括整座禁城大小殿阁,都由他主持督建,他对那些经经纬纬、纵纵横横,想必至今依旧了然在心。”

“那好,我二人这便寻他请教。”

杨溥带动杨士奇离座,却被黎澄拦住:“二位元辅屈尊临至营缮所,去请教一个七品所正?不,那样的话,吴所正断不会拿出真知灼见。哈哈,不如请旨施恩,届时他成了大司空,无须请教,径直交给他这个差也就是了。”

黎澄说的也对,去请教一个受屈颓废的所正,实不如直接把差事交给一位工部尚书。二杨回到文渊阁,同杨荣商议一晌,及时拟成疏章,递入乾清门,静等隔日文华殿廷议。

三杨为寻到好法门大可长舒一气。此时,都察院里却一派紧张气氛:掌都察院事的左都御史陈智,自从下了那回诏狱,凡事都尽可能化小化无,吝啬着两片嘴皮,乐得拿俸禄不招祸的现境。随他一同下过狱的言官何尝不抱这种想法,因而,这些国家獬豸都成了庙里的泥塑,只纳香火不干实事。有一人不同,他便是副都御史兼宁夏巡抚王文。当年,杨荣上奏,以每年八月,督漕总兵及诸巡抚按期晋京会廷臣议事,随后著为令,——王文提前回京,得知都察院的现状,遂来面见陈智一论此情。

王文比陈智年轻许多,长了一双羊眼,眼角下坠,眼皮双叠,瞳仁黯淡,端详起来鲜有锐利可言,但说出的话却句句像刀子。他立在堂中,扫视陈智和众言官,冷冷道:

“逮回的工匠戴枷劳作,缴纳了所谓孝敬,方可解枷;言官们对此毫不知情?不,个个清楚得紧!既清楚为何缄口不语?要知晓缄口即为暧昧!暧昧即为渎职、即为有罪!”

陈智阴着脸色,不吭声。有位御史见陈智无言以对,扫两嗓道:“我等缄默事出有因,上位曾有圣训,曰:御史风言奏事也是大罪!呶,对副宪方才提起的这桩,我等仅是耳闻,不敢上疏弹劾。”

“你这是矫旨!”王文怒了,“以为文不知此节么?圣训分明是:御史可以风言奏事,但也不能夹着私人的东风北风!夹私,也是大罪!——是不是这样?”

这位御史将金口玉言掐头去尾,以为能蒙混过去,谁想反落身上“矫旨”的罪名,哪敢再多话。一时间,堂上肃静得惟有喘息声。

“都无话了?总宪也无话?”王文忽而声色俱厉喝道,“那好,诸位便等仗弹吧!告辞!”

廷议的日子转眼到来,群臣聚在文华殿外,除了身着崭新绯袍的王文,再就一位矮胖的二品大员最为扎眼,——前者扎眼因为,自宣德朝顾佐为左都御史,凡逢大臣犯有不法事,定会着一领崭新的绯袍,也定将在御前厉辞仗弹,遂就行拿问;王文用这领新袍服以告众知:今日我要参人了!后者扎眼因为,此人乃昨日晋升的工部尚书吴中,虽说这尚书袍服从前也穿破了几领,可毕竟因触罪降为七品,今番也算直步青云。

少时,正统帝升座,众臣工鱼贯步入文华殿。正统帝端坐在龙椅上,心里想着刘宫娥那迷人风韵及带给他的销魂滋味,哪还有心听臣工们奏事,任由赞呼齐整响起,任由座下忽剌剌矮下半截,任由哪个臣工奏罢题目,随后道一个“准”字。

然而,某人乍一开口即中断了正统帝的遐想,乃王文奏道:

獬豸发声,庙堂气清。幸吾耳,喜闻鞺鞳;纵自古,耿介无朋。骨如坚岩兮,敢当壮烈而碎;德随清流兮,独恨谄媚结盟……其质若何?洁胜美玉;其怒若何?罔桎淫梏。其喜若何?公案清耿;其愿若何?天下安永。其愁若何?君翳臣眚……噫,岂可为禄蠹庸宦,亵渎台谏,枉负獬豸之名也!

他这篇似非仗弹,言辞也不激烈,巧的是运用了赋体,与正统帝听惯的奏陈迥然不同,于是令正统帝上了心。

“卿奏此篇,朕也知其意,但不知弹劾其弊或其罪,指的是哪个?”正统帝侧侧上身换副坐姿,“你可直言点出。”

王文真就直言道:“御史为朝廷耳目;近年陛下每着三品以上京官举荐,微臣请陛下试想,御史既蒙大臣举拨,大臣中若有奸佞不法者,谁肯背举主之私,而敢罄弹劾之公?故微臣乞请停罢举荐。”

“卿说的是。”正统帝连连颔首,想起问,“当初是谁拿出的这个见地?”

杨荣脸含愧色,出班躬身:“系微臣愚拙所致。”

“嗯,你也属于好心办了坏事。”正统帝淡淡说道。又问王文,“若停罢举荐,对御史的择选,卿有何见解?”

“微臣以为,御史缺官一概在进士、监生、教官、儒士历一任者中考选最优,复送都察院理刑半年方可覆用。”

杨荣紧着道:“微臣附议。”

他这一附议,自然带起一片异口同声。

“朕准了。”

“微臣还有仗弹奏言!”王文那双羊眼一耷拉,铿然道,“据微臣查,对自正统二年二月至正统三年在逃的工匠,陛下曾降口谕,上曰:多予他们矜恤,厚许钞币,将在逃工匠劝回。——然,有司竟然矫旨,将在逃工匠成群逮回,复加以重枷于各处劳作,并同督理内使合谋贪墨,索取戴枷者家人钞币,不缴钞币者不得解枷,以致军民怨声载道,大损陛下仁明圣哲,故请旨严办治罪!”

“竟有这等事?”正统帝觑一觑垂手低头的陈智,“此恶行已容之多久?”

“迄今业已数月!之所以如此,皆因都察院懈怠,或因当中的若干私利,故此任由许久!”

陈智不能装聋作哑了,躬身奏道:“陛下明鉴!王副宪此言不符,——如果真如他奏陈已经查清,那么微臣乞请陛下准许,着他当众仗弹都察院贪墨者的姓名及不法事;不然,此举实为诋毁言官,当治罪!”

这席话可谓抓住了王文的要害:他也属说得含混了,那个“查”,是指正统帝当时的口谕这节,哪是贪墨者的罪证实据,故而,当场哑了声音。陈智及属吏做过的某些事,已令杨荣偏于憎恶,——陈智是因正统帝乾纲独断御笔钦点的风宪领袖,从在任的作为来看,难评称职。他见王文无语,而陈智还欲咄咄质难,忙奏道:

“王副宪奏言是否属实,的确还须再查。至于将此举定为诋毁言官,这便有些草率了。微臣记得唐太宗曾赠贤臣萧瑀诗,有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微臣改二字赠诸言官:疾风知劲草,坦荡系诚臣。”

正统帝暗喜王文现拟的那篇暂命题《獬豸赋》的奏陈,不忍他遭受陈智质难,便说:“心地坦荡,何惧诋毁,又是谁人可诋毁得了的?朕也念及前人的一句话:有所未善则改之,无歉于心则加勉,乃自修其德也。——今也将此句赠予诸言官。”

“陛下圣哲!”

王文解了困并未谨慎收声,道:“微臣请旨:治罪责难工匠并以此索取贿赂者!”

“准!有司犯者由都察院——由王文主持受理;内使嘛,交给司礼监。”

“微臣领命。”

扫一扫众臣的神态,回味一下方才淡然几句便压服了陈智和王文欲起的争执,正统帝不由暗自得意,心思一散,复想起刘宫娥胴体的美妙和对他的温存柔情,少顷便心猿意马了。

“诸卿还有事要奏么?”

“微臣有事上奏,”吴中顶着张感恩的圆脸盘走出班列。

但是正统帝不想听他奏陈,含笑阻断道:“卿欲奏之事朕可以不听了。朕这里有两句话:一,你尽快着手三殿营建及乾清、坤宁二宫修缮的事务,所需协办之处,径直去寻有司官,料无怠慢;二,所需采办用度和营建用度,径直向户部讨要,料无敷衍。如是,你认为何时可以动工?”

“最迟明岁春。”

“嗯,朕对你的回答甚满意。”

吴中知趣,见正统帝不想听他奏陈那些石头木材的话题,答过话躬一躬退回原位。

“既无事要奏,——唐童,”随话音唐童挺胸唱道:

“皇帝陛下移驾!”

殿内殿外的文武臣工俄顷齐刷刷躬下腰肢,目送正统帝匆匆步出殿门,乘上肩舆。

注:

①南翁,乃黎澄的号。②思正,乃吴中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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