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帝传口谕着四位阁臣拟《思任赋》,其中意思入耳即懂!这篇文章既为赋体,定为笔伐之章,金口玉言分明点出——“思任欺朕年少,而朕年少,这也是不争事实。只要众臣工能忍,朕何尝忍不得?朕闻当年我皇考几度说道‘君辱臣死’,料想,最先忍不下去的当属你等忠良贤臣。”如是,若着一笔含混之墨,这忠爱皇上的赤心,也就被染黑了!那便笔若利刃,用文辞将思任剁肉碎骨?四人自信具此笔力,但仍不可为之,正如斯时杨士奇道出的一番话:
“淋漓笔诛并非难事,忌惮的是,届时上位将这四篇《思任赋》传与诸臣,续议举大军征讨麓川,我等如何再持异见?笔伐在前,只怕英国公和胡宗伯也将缄默,又有哪个声音能劝止上意?”
“看来上位已盯住我等这篇,”杨溥搓掌道,“我等如不上呈一赋,即属违旨不遵!”紧着倒抽凉气,“不对,似有人暗下作祟!”
“弘济公莫费猜疑,眼前这篇文章已够我等劳心了。”
曹鼐边思忖边道:“是题终究不轻,初拟次拟甚至再拟,难合上意也属难免;既难合上意,便不能传给诸臣。斟酌允符上意的文章自然费时日,此间上意偶有变化,那也说不准。”
这话无疑点出一个“拖”字诀,虽然消极,但按眼下的情形而论,尚算办法。
杨士奇道:“万钟的想法倒可一试。弘济公认为呢?”
“溥认同。哎,不然,又有什么法子可使?得,这便动动拙笔!”
四位大才做文章,拟精彩了简单,拟成令人不满意的,却要大费脑筋。而且,明知这篇文章难合上意,还要耗时辰费笔墨打出草稿,复用工整的台阁体誊录出,于次日坐衙后,呈到乾清门。原以为,不出一个时辰正统帝便会着人送回,要么朱批不满,要么口谕不快,到那时请下时日复拟,拖几天再看;孰知直至挂午牌送来御赐饭菜,也没听到正统帝对四篇《思任赋》抱何意思。不过,今日御赐的午饭着实丰盛,比往常多出两只食盒,均为御庖们精烹细制,仅凭花色即令人食指大动。杨士奇和杨溥鲜有食欲,二人斜觑各坐在案后持箸受用的马愉和曹鼐,随后相视一记,都在心内说:还是入阁参与机务的日子嫌短,竟不知这御赐午饭里也含带上意!二杨这里尚在各动心思,饭后,王振来呈朱批,顺便捎带一句金口玉言,轻易消解了他们心存的担虑,遂化做另一种难以言状的沉重。
“这是给请令各边修举荒政的朱批,上位让杨少师拟成敕,待用了玺便发放下去。”王振笑眯眯地说下去,“还有,今日午饭二位元辅用得是否可意?”
杨溥不搭这茬,问:“何故加了美馔?”
“上位称赞几位的《思任赋》拟得用心,甚喜,因而加了美馔。”
二杨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王振告辞走出阁门,随即凝重了脸色。
杨溥耸着鹦哥鼻子道:“蹊跷呀……士奇公,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杨士奇沉默半晌,轻声道:“正如弘济公面对杨勉仁的游魄那席诉说,——上位比以前更难侍奉了;甚至难过当年侍奉文皇帝啊!”
八月朔日,如正统帝所道,辍朝以示对杨荣的吊念。这位少年天子的确念杨荣为国家社稷数十年的积勋累功,但比起刘宫娥遭遇的不幸,杨荣之功勋显然逊色一筹。连续三日,每天他都要移驾长安宫,不吝温存劝慰,体贴关情。这日早膳后,若非王振捧着一撂文移和上疏堵在乾清宫门槛外,他的去向仍将是长安宫。
“这么多的劳什子?”正统帝撇了撇嘴角。“朕腾不出多少工夫,眼前要移驾长安宫,大伴代朕批一批。”
王振忙摇头:“有些事奴婢可代陛下朱批,有些事着实不能,还须陛下亲执御笔。”
“烦不烦!”正统帝郁郁不快地走到龙案后,坐下去,摘掉翼善冠往案面一掼。“你说,都有哪些事须朕亲自朱批!”
“礼部试拟东杨谥号为‘文敏’,请上意。”
正统帝脱口道:“这个你代朕批个‘准’字难么?何必朕亲自批!”
“终归是亡故的元辅大臣,奴婢实不敢妄批‘准’字。既然陛下认为谥号当得,何不亲批以示郑重?”王振将这道奏疏敬到龙案上,续道,“验封司主事李贤奏陈:今住在京师的塞外归附人等业已过万,我朝指挥使月俸为三十五石,实支仅一石;而塞外归附者竟得月俸十七石余五斗,一个降人相当于十七个半京官,致使恩无均匀,故请依次将塞外归附者迁往他地,以节省繁重开支,并可消弭隐藏的祸患。”
正统帝哼道:“迁往他地便不用朝廷花费了?不还是要给他们匀地建庐么?不还是要许之月俸么?多此一举!朕不准此见!”
王振忙说:“这道上疏有西杨的附注:贤之奏陈甚是。此人可用。”
“朕说过不准,焉能轻易更改。”正统帝思忖少顷,道,“杨寓的面子朕还是要给,迁李贤文选清吏司,擢升为正五品郎中。”
“圣裁端的周当。”王振趁时敬上此疏,请批朱砂。“还有翰林侍讲刘球的一道上疏,”这才是王振阻御驾离开乾清宫的真实意图,“其言,大举征讨麓川,必劳民伤财,必致民苦民怨——好像他多么知解兵策!奴婢就纳闷了,其乃永乐十九年进士,授为礼部主事,当时他怎不劝谏文皇帝北征?宣德时,章皇帝也御驾出征,于喜峰口大败胡虏;他当时也未奏陈一个字,偏到你这里拿出了所谓质疑,这还是欺陛下未对他展露天威嘛!”
正统帝忽而道:“你对刘球怎那般生恨呢?”
王振吓出一个寒战,道:“奴婢并不恨他,只恼他对陛下少了几分敬畏。”
“算了,莫去计较他的上疏。”正统帝蹙眉道,“虽说逯杲因中了苗妖的蛊毒,但毕竟举刃冲着他去的,朕宽宥了逯杲,不究其罪,刘球心里岂能适意?你也知,上回他连续上疏请覆审逯杲一案,还是太皇太后出面才化解了这个纠缠,莫惹他了。嗯……朕便批给他一句:用兵自有兵部有司议,卿操心了。”
王振暗自掂掇一回,自认眼下尚不能动刘球,如是越掂掇越恨得直咬后槽牙。正统帝听见刺耳声响,抬头看来。
“大伴怎的了。”
王振慌张掩饰道:“奴婢……奴婢在想,如何辅助陛下彰显天威。”
“朕不愿为这桩费脑子,”正统帝垂下头继续批朱砂。“该说的该做的,都按你讲的说了、做了,其他事,你自家忙活去,莫再累朕。”
“奴婢定当用心。”
文移和上疏均有了批示,王振捧着它们迈出一溜儿八字步朝文渊阁而来。恰值秋老虎作耗之时,一撤巳牌热浪遂卷了来,袍服少时便黏糊糊往肌肤上贴,那般地不熨帖,即便经过片荫凉,也别想获得分毫适意。
正走着,李时勉举袖遮阳迎面而来。王振顿了顿脚步,迟疑片刻,付出几分笑意,道:“大热的天,李司成欲去何处忙碌?”
李时勉素来瞧不上王振,纵然这人曾经看在赛哈智的面上搭救过他。他先是茫然地一挑霜眉,随后指一指自家耳朵,晃了晃脑袋,绕过王振径自而去。王振见状既羞恼又尴尬,冲那背影啐一口,恶狠狠骂道:
“若非洒家,你早成为坟里的一堆朽骨了,呸,还跟洒家拿什么臭架子!”
羞归羞恼归恼,还要办这次差,等报了姓名,由曹鼐引进阁中,偏巧听见一席舒心话,比三伏天痛饮几碗冰镇梅子汤,还要神清气爽!——看上去马愉也刚回到文渊阁,汗湿湿地对杨士奇道:
“后进对李原德①客气有加,说明乃杨少师请他过来叙话,他却说,若为差事,应有旨意或公文交付,今不见交付,况逢司务繁忙,实无暇抽身。于是后进又说,杨少师请你过来论一论将塞外归附者迁往他地一事。他回道,他要讲的都已拟到题奏中,便与杨少师论起来,也是那些拙见,实攀不上杨少师这座靠山,不如多办些司务。”
王振心说:哈哈,杨士奇也吃了瘪!洒家受李时勉那些许冷遇简直不叫什么!这么想来胸中一霎舒服了,居然有心帮杨士奇鸣不平:
“洒家赶巧听见,心里颇不快活!——只因杨少师附注举荐,上位方许了李某人一个正五品郎中,他怎这般不识好坏呢!不成,就这节洒家定要寻李某人理论一番!”
杨士奇松弛的圆脸盘掠过一抹青色,紧着掩起来,与杨溥对一记眼色,慢悠悠说道:
“老夫甚爱洁净,特别对脸面,每日不忘清洗三回,而且不惜费工夫,定要清洗至光滑,这已然成为习惯。”他指一指脸颊上那块老人斑,续道,“某日对照铜镜,忽发现这里有块污垢,因此唤人端来清水,仔细清洗,续照一照,你等猜,会是什么结果?”
马愉道:“自然仍在,年轮印迹何尝能清洗干净?”
“不,”杨士奇摇头道,“很干净,老夫再对照自家的脸面,啊呀,竟比以往哪次清洗后都要干净。因为老夫知晓了,这原是块老人斑,并非污垢。”
杨溥浅笑不语;马愉和王振尚在品味。曹鼐道:“少师的意思是,无须对哪个解释,只要自身洁净,来日他者终会辨清楚。”
“万钟说的不错,”杨士奇颔首道,“老夫入阁参与机务,至今已有数十载,当中有多少事不便道出、道明;既道不出、道不明,便会被人误会,便似这块年轮印迹,一时误成污垢;但它终非污垢,须信他人也会辨清。”
王振拍掌道:“那你不就受了大委屈嘛!”
“李贤对老夫心怀误会,但并不有损他的才干,老夫仅为国家举荐人才,何来委屈?”
王振叹道:“原是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杨少师好肚量啊!”
“不说这些了。王秉笔,咱们各自办差?”
“成,洒家告辞。”
盯着王振走出阁门,杨士奇的脸色霍地沉下去,想与杨溥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忍下了话端,然而杨溥忍不下,轻声道:
“他定要寻李某人理论一番。哈哈,士奇公是否心疑复起?”
杨士奇摇了摇头,垂目阅起朱批。
王振尚未惊觉阁中二杨对他复起疑心,自以为个人愈发受这些重臣亲厚,权贵通途日益宽平,由不得忘形,因之,几十岁的年龄也压制不住胸中意气,走起路来像只斗胜的公鸡一般挺胸昂首。不想,这副姿态被某人看个中着,这人便是巡抚侍郎于谦。于谦抵北京参与每年一度的廷议,此来文渊阁交付上呈,打眼见王振那副得势的架子,瞳仁像被针扎了一下,当即脸色铁青,硬生生刹住脚步,眯缝起双目直对王振;王振想收敛架子已然晚了,只好讪笑着浅施一礼。
“贰卿来此公干?”
“你真可谓十足的风光、百般的意气呀!”
“贰卿何意?”
于谦冷笑道:“这国家中枢重地,看来已惟你独尊了,是么?”
“嘿!”王振一瞪眼,“洒家好不秧地走道,逢遇贰卿紧着见礼,这也来罪?是,眼下天气燥热,贰卿在外久了来北京难免有些水土不服,可是,也不能拿洒家泻火吧?”
他这阴阳怪气地一说,于谦更增对其憎恶,道:“态由心生!知你如今倍得上位宠信,但也不能忘乎所以!”
“贰卿是否太欺负人了?洒家招谁惹谁了,至于嘛!”
“至于!”于谦铿然道,“你说,逯杲企图盗杀刘侍讲,最终却不罪了事,是不是你在背地作耗!”
王振一颗心先是突突急跳,继而又恨又气,暗说:即便朝中元辅见了洒家都会和气地称声“王秉笔”,你一个在外巡抚的三品侍郎,竟敢如是轻慢洒家!嗯,你提的这节,定是与刘球或哪个私下议论过,于是托大来作难洒家!成,这笔账洒家算是记下了!想到这里,他阴阴一笑,道:
“大臣们和三法司都没这般冤洒家,贰卿何故性急地往洒家头上泼脏水?哦,洒家记起来了,贰卿和刘侍讲本属同科进士,定具笃厚交情!你二人笃厚便笃厚,那也没理由私下合计着欲冤死洒家吧!”
“你说什么!”于谦骤然怒瞪双目,紧攥双拳,势若扑上前狠挥一记。
“贰卿想干什么?”王振厉喝道,“看看这是哪个地界!”
于谦蓦地惊醒,黑着脸色与王振双目瞪双目斗起来。
“哼!今日不屑与你理论,待本官查明原委,廷议时你就等着一本弹劾吧!”
王振哼道:“青天白日下冤不死人!洒家静候贰卿那一本弹劾了!”
“让路!”
“走好!”
于谦怒逯杲盗杀朝臣,竟无罪了事;王振恨于谦翻出此案,并将矛头直指向他,——对此案,朝中大员、包括刘球个人都没了声响,你于谦充哪座庙里的尊神!他无心回司礼监秉笔值房,往东转去,欲寻金英合计阴招,坏了这个不知深浅的于廷益!于谦则含带怒气来到文渊阁,不惜得罪两位杨元辅,递上疏章简短说道几句,遂抱拳告辞,转道向都察院而来。
如今都察院已丢了几分往日庄严:陈智曾被下狱,至此时时抱住明哲保身的态度,副宪王文被迁至大理寺,另一副宪陈镒则在外巡视边防,没了主事者,多数言官的骨气渐渐殆尽;至于少数刚直犹在的言官,也遭受此等风气压制,鲜抱振饬之心。
在廨房里,于谦见到陈智,不做铺垫直言道:“敢问陈总宪,对逯杲企图盗杀刘侍讲一案,都察院为何无声无息?这属三缄其口,还是畏惧宠宦淫威?”
陈智一愣,垂下那双向来似笑眯眯的近视眼,半晌才阴着脸色回道:“且不论此属巡抚侍郎职内职外之责,只说一样:你既知此案,岂不知此前王千之②曾屡请翻案?智以为,你应去大理寺寻王千之。”
听了这不咸不淡的回复,于谦很想与陈智论一论,道:“什么叫职内职外?身为臣工,当以国祚社稷为先;保国祚社稷延绵万载,则以朝纲最重!有人欲乱朝纲,我等难道不该发声?对此案都察院已经失职,却犹不自省,续用这等话搪塞,愧也不愧!”
“愧,实在有愧!”陈智无疑地撂了脸子。“你忙去吧,也好容我院众言官愧上加愧,由此自省!——送客!”
于谦肚子里装了两下子气,愤愤离开都察院,仍不改初衷,复朝大理寺而来。这并非走街坊串邻门,燥热的天,心里又堵,斯时午牌将撤,恰又饿又躁,他反手扯一扯黏在后背上的公服,稳了稳情绪,劳当值差役递给王文名刺。不多时,王文冷着一双羊眼迎出廨房,有请于谦入内说话:
“文这里每日尚能马马虎虎设一个时辰的冰盆,至于冰镇梅子汤,那便属奢望了。”他示意于谦落座,续道,“淡茶一盏待客,还望廷益莫嫌。”
因被冰盆骤然一激,于谦打了个寒战,抖几下双肩,撩袍襟和王文同时落座,一毕举袖揩额头的细汗,一毕坐端正,道:
“谦来此讨教一事,并非叨扰冰镇梅子汤。再,虽然天气燥热,但毕竟立了秋,那些用冰镇过的汤子还是少用为好。”待差役献上香茗退去后,他直言来意,“听说千之兄几度欲翻逯杲企图盗杀刘侍讲一案,但最终未果,不知是何原因?”
王文一翻羊眼,稍含诧异发问:“廷益想将此案再度提起?”
“不瞒千之兄,谦的确有此打算。凶手竟无罪复职,令人愤然不平啊!”
“即便人神共怒——”王文拉个长音,“此案只怕也难翻啊!”
“怎讲?”
王文那双羊眼稀见地一亮:“敢问廷益,此案从未录入邸报,又是哪位告诉你的?”
“翰林院钟修撰。”
“咯咯咯咯,”王文呲牙一笑,“京官鲜有人不知,钟某人与刘廷振乡籍不远,乃气味相投的好友……对了,他告诉廷益此情,就没说太皇太后曾给刘廷振传书,让刘廷振莫再提此案么?”
于谦蓦然一诧:“太皇太后让刘廷振莫再提此案?”
“真确。”
“这是为何?”
“已有萧上将佐证,逯杲因中了苗人蛊毒,方有此举。”
“逯杲中蛊毒,萧上将又是如何知晓并确信有之?”
“因为萧上将也曾中了同样的蛊毒。”
“……谦不信,谦实难相信!”
“信不信又能怎样?涉案的苗人俱死,若翻案,惟有鞫审萧上将、逯杲、甚至孙侯,这使得么?你问谁想必均是同样一句:使不得!还有一节,廷益呀,钟某人告诉你这起案子,怀的是什么心思,你须多思多想!”
“这个谦无意思想,谦只想求得朝纲固若磐石。”
“按你这般求下去,朝纲惟动荡不安,何来固若磐石?此话还望廷益三思!”
于谦沉默良久,权衡再三,用一声浩叹结束这次拜访。
回头再说王振,他也没让金英和东辑事厂的番子闲着,汗流浃背、东南西北搜集于谦的短处。人活在红尘,哪能洁净至胜过神仙,重罪大过搜罗不到,但东邻西舍吃羊肉,随风带来的腥膻气谁能免除,谁又会搁在心上。王振抓着搜罗来的几条,只等于谦在廷议中向他发难,即可在正统帝跟前扇忽一回,——保自家,如今他已无须放在心上;重要的是坏了于谦,出这口恶气!于是,这日巳牌后廷议结束,正统帝移驾回到乾清宫,刚更换好一领新常服,王振一溜儿风赶至,接过唐童递来的团扇,一毕扇风,一毕走到正统帝身前。
“这天似凉快了许多,是不是陛下?”
正统帝瞥他一眼:“既然凉快你为何还要打扇?”
“奴婢走得急了些。”王振把团扇丢给唐童,虚护正统帝落到御座上,跟着绕到龙案一侧,垂手问,“今日廷议,陛下没遇到不快活的吧?”
“朕差些就不快活了!”正统帝忽然噗嗤一乐,“于谦奏陈,威远川土官刁盖罕与思任交战获胜,思任意遣流目陶孟、忙帕等人入贡,朝廷恰可借此安抚,如此麓川安矣。这意思分明是对麓川大举用兵持有异议嘛,于是朕回他:此乃缓我师之计,朕不逆诈!着礼部给其赏赉减半,更无须宴请。于谦听后遂奏陈,称如此只会令思任倍感受辱,于麓川安定不利。至此,朕有些生气了,便说:莫非须朕当着陶孟、忙帕之流,向麓川一拜,他思任即刻便消停万载了?听朕这么说,他跪地连连告罪,之后便当了一回锯掉嘴的葫芦!”
想犯于谦的坏,金口便提及了这个名字,是否属于冥冥之中?王振暗抑喜色,问:“他没弹劾奴婢的不是么?”
正统帝一愣:“弹劾你什么?”
王振的瞎话张嘴就有:“那日在去内阁的路上,不期逢遇了于贰卿,念及曾听到的几桩,好心给他提个醒,谁知他当场对奴婢发了脾气,说要在廷议上弹劾奴婢。”
正统帝顿起兴趣,问:“你曾听到哪几桩?”
“其一,东杨的病故和于贰卿颇有关联;据说,东杨本不想假道杭州,但于贰卿再三盛情邀约,欲尽地主之谊,这么着才有了那出。”
“你是说于谦害了杨荣?”正统帝连连摇头,“太牵强。”
“奴婢没这么说呀。”王振顿片刻,道,“还有呢,这一桩决计真确:当年有一老道为于贰卿卜卦,断言他今后乃丞相之命。”
正统帝沉默半晌,道:“我朝自洪武十三年已不设丞相,他怎么当?”
“反正有这么一回事,至于这位贰卿怎么想,奴婢不得而知。”王振觑一觑龙颜,接着犯坏,“早上陛下移驾文华殿廷议,奴婢奉你口谕阅了东辑事厂的上呈,说,三日前于贰卿去都察院与陈智等人会晤,几人密谈许久。”
“哦?”正统帝上了心,“于谦同都察院并无公务交接呀?”
“所以奴婢说这属于‘密谈’,至于谈了些什么,奴婢依旧不得而知。”王振眨巴眨巴眼皮,“要么,着东辑事厂紧着暗查?”
“暗查……”正统帝架起二郎腿,屈食指敲打案面,摇头道,“后日他便要回巡抚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呢?”
“怕就怕少了这一事,复惹出日后的大事!”
“你的意思——”正统帝说了半截话,起身绕出龙案来回踱步,“于谦由我皇考提擢,应非奸佞之辈。”
“手举皇命,在外经营若干年,如今地方上下俱已掌握,复在朝臣中物色可拉拢的人选,这也并非没有可能。”王振继续下料,“奴婢忽而想,自著令每岁八月抵北京廷议,于贰卿还是头一遭在京师现身,真如他上疏奏陈山西、河南连年遭灾,因忙于赈济腾不出身来?嘿嘿,今岁这两地也并非五谷丰登,甚至比前几年的灾情还要重;这又是什么说头?”
“唔……”正统帝在犹豫中问,“大伴认为怎样才善?”
王振暗自算计:在北京冤于谦,忌惮太多,实不如从他巡抚的地方下手,但凡其属吏或所在有司落下把柄,径直安到他头上,紧着鼓动上位将其夺官下狱,一口恶气便畅快吐出!
“奴婢以为,可着东辑事厂及地方有司缜密暗查,若证实于贰卿乃清白廉吏,陈智一等即可脱了嫌疑;反之,顺藤摸瓜一拽一大溜儿,对朝廷也百益而无一害嘛。”
“准了!”俄顷便听到正统帝果断的口谕,“对委任暗查于谦的地方有司,大伴可代朕仔细甄选,朕随后便拟成密旨!”
注:
①原德,乃李贤的字。②千之,乃王文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