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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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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夺珠》连载

第三十二章 帝脉岂愚话

今年秋汛比伏汛还猛,位于黔江下游的大藤峡,昼夜隆隆声不断。这是广西境内最大最长的峡谷,峡中河道曲折,白水湍急,危崖竞奇,险滩是处。凭此鬼斧神工之险峻,这里自古便为兵家必争地。特别大藤峡出口,滩险水急真似弩张矢射。就在这险处,一个身影独立于巉岩上,俯瞰漩涡狂舞、巨澜倒卷,陡生兴意,他把双手环成个喇叭状,大声放歌:

咿吔……啊咿吔——

啐口唾沫运开斧,劈成峡谷大水来;

举手托起云彩吔,也把天庭托起来!

啊咿吔——啊咿吔——

瑶家的汉子多雄才,敢把乾坤嘿地转过来、转过来!

乾坤嘿地转过来,金銮殿上坐起来!

金銮殿上我一坐,兄弟姐妹唱起来;

瑶家人都是皇亲国戚,日日好酒好肉乐开怀!

啊咿吔——啊咿吔——

江流听令掀白浪,鱼鳖沉下蛟龙腾起来、腾起来!

啊咿吔——啊咿吔——啊咿吔……啊咿吔……

其人十八九岁年齿,青布扎头,身量中等,肤色黝黑,高颧骨、短鼻子,阔口龅牙;虽说相貌偏丑,但目光中迸射出的精光却像利刃般摄人心魄。他叫侯大苟,乃桂平县瑶人,自幼家贫,以烧炭、打猎、帮工谋生,后受本县瑶人蓝受贰鼓动,聚众起事,但终不敌明军围剿,蓝受贰被斩后,他率侥幸逃脱的余众退入大藤峡,借天险与明军对峙,苦熬至今日。

一个精瘦的同龄男子从巉岩下动如灵猿般攀爬上来,亦青布扎头,疏眉凹眼,浑身透着干练劲,他粗气不喘一口,笑道:“苟爷这是打算当皇帝坐天下哩?”

侯大苟回身看,原是好兄弟宋公返。他顿了少时,对宋公返郑重说道:

“我不想坐你说的那个天下,只要坐稳了咱们这方水土,兄弟们不再为朝廷逼要的大宗珠子送命,不再受劳役和税赋的艰难苦恨,那就遂愿啰!到那时,咱们采获的珠子、蛤蚧、好炭、猎物就不用拱手送给朝廷了,可以换成等值的粮食、盐巴、布匹等等……不受苛政,自给自足,那该是多好的日子!”

宋公返叹道:“按苟爷所想,咱们还得熬,还得跟官军打,还得死伤兄弟姐妹,这不是十年八年能遂愿的!”

“为了那一天,便熬上一百年、打上一万仗、死伤无数兄弟姐妹也在所不惜!返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要咱们的子孙能过上那种好日子,也值!”侯大苟咽了口唾沫,问,“返爷打探清楚柳军的情形了?”

“打探清楚了,都安稳地呆在大营里。”

侯大苟抬眼望了望日头,掐掐时辰,赞道:“返爷厉害,果真不负‘赛灵猿’之名!来回数百里,而且多为难走的山路,你只耗了这么些工夫,神行啊!嗯,柳军既然没有围困的意思,咱们便舒舒坦坦歇上一阵子。走着,我捉了些蛤蚧,请返爷美美吃喝一顿!”

宋公返多智,听侯大苟说得轻快,连连摇头:“安稳地呆在大营里,这比他们动起来更叫我害怕呀!”

“返爷为何这么说?”

“兵马安稳,并不等于探子也跟着消停!”见侯大苟一时不解,宋公返就此点明,“如果这部柳军没有剿咱们的意思,断不会驻扎在浔州,理应回到桂林老巢休整。”

“返爷是说他对咱们贼心不死?”

“显而易见。”宋公返边思忖边说,“柳溥的秉性和其父柳升恰恰相反:柳升刚愎自用,柳溥却谨小慎微,但父子俩都通晓战法……他依仗兵多将广,分一路驻扎浔州,或打算:如果能伺机剿杀,那最好不过;如果不能,封死咱们的粮食来源,并看死咱们,叫咱们没机会结寨防御,呶,一旦咱们开始结寨,八成会被藏匿在某处的一双眼睛收了去,随后嘛,咱们费人费力,也只能丢下结了一半的寨子藏入深林,他们便省去一半人力,不日把寨子加固好,做为大营,然后再等咱们结寨时故技重施,如此一步步吞噬咱们的地盘,只等到冬月,把咱们熬得身疲骨酥、饥肠辘辘,陡然增兵来一回痛击!柳溥的大部坐镇桂林,一直在养精蓄锐,到那时即便咱们有密林、天险依仗,只怕也没多少优势了!”

侯大苟越听越忧心忡忡,问:“返爷有什么好主意破他?”

“苟爷猜?”宋公返笑道,“我当然有办法了。”

“请讲!请讲!”侯大苟情急催他。

“西山上寺近来落脚了一名老僧和他的几个徒儿,”宋公返将铺垫打罢,复道出令侯大苟惊愕的一句,“他自称乃建文皇帝。”

“你说什么!这老僧是建文皇帝?”

“一个拙劣的骗子罢了!”宋公返笑眯眯道,“自永乐朝至今,浔州百姓苦赋税、苦官府及阉狗大肆索要,因而说起了建文时的好,于是有人信他,又送物什又送宝钞,甘愿叫他骗个五迷三道!”

“原来如此。那么……这对破柳溥有用么?”

“有用!”宋公返口吻笃定道,“浔州地方官和官军只盯着咱们,几同纵容那老僧行骗,如果咱们把这伙骗子引向西南呢?”

“西南?”侯大苟想了想,“你是说……把他们引到思恩?”

“对!思恩土官岑瑛甘为明廷鹰犬,他得知‘建文皇帝’突然现身,又会怎样?当然绷紧心弦及时报知柳溥;我说过,柳溥秉性谨慎,十有八九会想,建文皇帝现身浔州,怎会只有寥寥数人跟随?一定还有若干同党隐匿在某处!他又会怎么办?最好的法子就是命令驻扎浔州的兵马严密搜寻、缉拿,果真这样,咱们便可趁这个空子从容结寨啰!”

“好计是好计,”侯大苟不喜反拧紧眉头,“怎样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思恩哩?”

“不难!他们骗人已经骗顺了,更容易遭人骗。可物色几个伶俐的兄弟扮成狼兵①去见那老僧,假说岑瑛思慕明主盛世,得知此情,恭请移驾思恩。岑瑛之子岑镔心窍粗愚,遇事向来愣头愣脑,等把这些人诓到思恩,单去找那岑镔,由骗子自报家门,兄弟们趁机脚底抹油,也就成事。”

侯大苟仍存顾虑:“这般容易?”

“按柳溥、岑瑛和岑镔以往行事上看,还真就这般容易。”

侯大苟犹豫片刻,一拍宋公返的肩膀:“行,咱们干起来!”

宋公返估算的不错,自称建文皇帝的老僧和徒弟们,这段时日骗得顺风顺水,哪还抱警醒之心,得知思恩知府岑瑛思慕明主恭请相见,轻易跟随十几员假狼兵向思恩而来。

思恩于去年从田州府独立而出,升之为府,土官岑瑛自永乐十八年袭兄长官职始,隔三年便向朝廷贡马,并数次朝觐,代天治理一方,其政绩显著,忠心更历历可鉴,因之被委以首任知府。岑瑛本是壮族土官世家,五十多岁年纪,身量中等,须疏发稀,眼大口阔,别看举止不乏文雅之气,实具天赋神力,挥笔自有好文章,跨马能斩彪悍人。斯时,他正在伏案拟文移,儿子岑镔携风带雨闯入廨房,一通拍膝盖跺脚底。

“你为何造次?”

“大人!大人!你听儿子上报一个天大的事!建文皇帝来思恩了!”

“你好生说话!”开始岑瑛不以为然,少顷,那支笔啪地落到纸笺上,顾不及污了文字,圆瞪双目道,“你说——建文皇帝来思恩了?”

“没错!如今正在大堂上,说,着你过去面圣!”

岑瑛噌地立起,瞪圆的双目俄顷扁细,额头和后脊梁遍布冷汗,沉声道:“详细说来!”

“不久前有十几员狼兵护送一老和尚和几个半老和尚找到儿子,老和尚自报家门,说他乃建文皇帝,命儿子引他们过来一见你这位赤心贤臣!”

岑瑛晃了晃脑袋,咚地把屁股砸到座椅上,喃喃道:“他来寻我,称我是他的赤心贤臣……扎手掌呀,很是扎手掌呀!”

岑镔不在乎地说:“昭皇帝不是早已认了建文一朝嘛,有什么扎手的?人家如今皈依佛门,又非谋反作乱,权当敬一敬当今天子的皇叔祖,总是个好处!”

“你傻!”岑瑛横眉斥道,“没听着我过去面圣么?”他把“面圣”二字咬得格外重,“没听已把我当做赤心贤臣么?道出‘面圣’和‘赤心贤臣’,这就是谋反作乱;我若接住了,也是谋反作乱!扎手掌呀,此事一旦处置有误,我即负大祸!”

“啊?”岑镔经提点认识到重大,打个寒战,问:“那……该怎么办?”

“别问我!我且问你:护送这几个和尚来思恩的狼兵是哪个所遣?”

“不知。哦,听老和尚的意思,似乎是大人遣狼兵护卫他而来。”

“我?哪来的事!”岑瑛复冒冷汗。“老和尚敢寻到我的衙门……十之八九是个阴谋!看来哪个人见不得我倍受朝廷青睐,企图用这手害我一遭!”他强抑心慌,思忖半晌,果断道,“把这几个人全部拿下严加看管!另外,多择选骁勇狼兵,随我押解他们前往桂林!”

岑镔不解:“既然大人打定主意跟老和尚撕破脸皮,既然认定此属某人耍阴谋,为何不就地鞫审?一旦鞫出要紧关节,也属大功!”

“你想得简单!且不管到底是哪个人耍我的阴谋,只说,万一那老和尚真是,皇家的机密隐私谁敢多听分毫?听了,依旧属于大祸!送桂林,看柳溥敢不敢审,倘若他敢审,审出是哪个耍下的阴谋,还能做我一个见证。一旦审出老和尚果然就是正主,那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得先把这个烫手的送到他手里!”

“是,儿子听大人的。”

“还有,我赴桂林,你须严防思恩诸寨,他们但有异动,万不可强硬出兵,应以安抚之策,拖到我回来再说。”

“儿子谨记!”

岑瑛点出八百骁勇狼兵,亲自押解这几人赶往桂林。在此还要提一提宋公返,他掐柳溥掐得也准:柳溥心惧审问那老僧,他另有计议,在岑瑛抵达桂林将这些人交付当日,一厢即遣快马奔赴浔州传令,倾驻扎兵马四处搜寻可疑之人;一厢拟成上疏,动用六百里报急,送达京师。快马一铺更代一铺跑来,流光也在一日推一日度过。

眼下已过中秋,凉爽的天气渐趋清寒。文渊阁里分成两拨:曾鹤龄和李时勉几个赶着归置藏书,或誊录新著;另一边机要之地,杨士奇和马愉、曹鼐各伏公案,细阅地方及臣工们的上呈,该归为急务的往杨士奇公案上送,杨溥则在敬阅朱批。说是敬阅,待将几道朱批的奏疏搁下,面色渐多不快,终于重重哼一鼻子,把那三位的目光引过来。

杨士奇问:“是何难题?”

“说不上难题,”杨溥捻霜髯道,“实属刺眼!——你看,只因兵部贰卿柴车随本部上疏请用兵麓川,即刻擢其为大司马,并着我等催促吏部速办。从种种迹象来看,上意愈发偏重在麓川大举用兵了!”

马愉疑道:“上位一向仁怀,憎恶兵戈杀伐,如今为何变了?”

“溥一直怀疑有人在御前扇阴风呀!”

“难说,”杨士奇清了清嗓子道,“上位曾言思任欺他年少,而他年纪尚不过十五,的确年少。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性情,天子也不例外。再说,眼下思任不停作耗,这也真够恨人了,你说是不是?”

杨溥连摇其头:“思任本有臣服朝廷之念,前番遣使朝贡,孰知上位命减了一多半赏赉,并不许礼部有司宴请思任的使者,这对思任来说,分明是耻辱嘛!你想,他能忍下这口气?能不作耗报复?”

曹鼐忍不住插话道:“那是朝廷一贯的‘薄来厚往’惯坏了他!”

“万钟此话偏颇了——”

不等杨溥论下去,兵部尚书王骥和刑部尚书魏源一齐请见,曹鼐将他二人引过来,打量他二人的神色,杨士奇和杨溥不禁各缩了缩心头。

“二位有何急务?”杨溥问,“是否请为兵部再增一位大司马呀?”

王骥顾不及咂杨溥话中的揶揄之味,伸手请魏源开口,于是魏源道:

“源随王司马此来实为同一道文移,”他压低嗓音道,“有一僧偕数徒赴思恩面见岑知府,自称乃建文皇帝——”

除了这两位尚书,杨士奇几个俱一惊:“建文皇帝?”

“不错。岑知府遂将这几人拿下,当日连夜行路,于次日申时押解至桂林,交付给柳兵主。柳兵主并未鞫之,即动用快马上呈北京请圣裁。”

杨溥丢开对王骥请用兵麓川的不满,递给杨士奇一记眼色,低声道:“柳兵主知晓利害,不敢鞫之,也是人之常情。——士奇公,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杨士奇无须多想,道:“这便上呈,看上意如何再走下一步!”

昔日的建文帝陡然在广西现身,这若不重大,柳溥又怎能动用快马报急!建文帝终是坐过一朝,当初的忠烈之臣虽被永乐帝杀的杀剐的剐,可“野火烧不尽”,凭他那贵重血统,谁敢说没可能收拢新臣,招募人马,蓄谋复辟!正统帝毕竟十四五岁了,时常耳濡目染,不断听取朝中大才讲读,如今倘若未修成几分为君者的忧患意识,那也奇怪。得知此情他即传口谕,着几位元辅大臣,酉时初文华殿议事。

所称“几位”,无非张辅、胡瀅和二杨。接到口谕,四人早早立在玉阶下恭候圣驾。杨士奇和杨溥暗自估计此事将带来震耳发聩的霹雳,还是噬舟卷舸的巨澜;胡瀅和张辅不然,二人一位当年已得知朱允炆圆寂之实情,一位听永乐帝道出半截话,也算知情人。只是,这个机密不能说给二杨知晓,惟以一副近似轻松的神色暗示杨士奇和杨溥,——奈何这两位杨元辅只顾忖度,并未留意。

四人候着时辰。近冬月了天黑得早,一名宦官监督几名火者,持长竿绑住火折子,噗地吹起火苗,复举起精准地点燃一趟灯笼光。估摸酉牌已经过半,仍不见圣驾临至,杨溥和杨士奇不免猜疑起来。

“这是为何?”杨溥一摊双手,“莫非上位一时心怯议之?”

“寓也这么想,毕竟来得太突然。”说罢,杨士奇借助灯笼光,终于察觉到张辅和胡瀅的神色,“咦,英国公与胡宗伯对此情似乎不甚看重呀。”

胡瀅和张辅飞快对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各自垂下眼帘,道:“事已发生,看重看轻都非来日结果,杨少师何必在意这节。”

“寓虑,这其中藏有大文章!他陡然现身,用意难测,我等可不敢小觑!”

“杨少师说的是。”胡瀅含混道,“依瀅愚见,我等多思也无用,还是等圣驾临至,听上意如何。”

提及上意,少时便见陈顺意飞快走来,他站站稳当,冲四位大臣行了礼,道:

“皇帝陛下口谕:不议此事了,可着柳溥将这干人械押至北京,由张辅主持会审,朕只听结果。——上位就是这么说的。洒家告辞。”声落,马上转身一溜儿风走远了。

杨溥搓掌道:“诸公听是也不是?果然心怯议此啊!也对,那人毕竟系上位的皇叔祖,怎么议?就地那个了,这只怕贤名变恶;押至北京,我等均认识那人,果真系他谁敢认下?不认下,谁具这挂硬心肠?——英国公,这回属你最难呀!”

他说得不失晦涩,但张辅、胡瀅和杨士奇都能听明白:琢磨方才那道口谕,无疑不想定那僧人是朱允炆;即便是,也要冤一遭非是!可朱允炆毕竟乃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延续,岂能说冤就冤?良心不许,为大臣的操行也不许!

张辅根本不觉着头疼,淡淡说道:“这不是尚未确认嘛,等等看。”

“哦?”杨士奇洞察出一丝端倪,问,“英国公是否——”打量张辅一霎变了神色,他刹住后文,抬手请张辅先行。

杨溥迟后有了洞察,拽一下杨士奇的袍袖,与张辅和胡瀅落开十几步,轻声问:“士奇公是否看出些什么?”

杨士奇拱下巴颏点了点前头的两个背影,话里有话道:“英国公不以为难,或恐真的不难。等吧,等那些人抵达北京再论。”

械押不是快马报急,数千兵马长途跋涉,兼那自称建文帝的僧人年老,每日须停顿多时,用饭、歇息、夜宿,在途中耗了数十天。冬十一月丁巳日午牌后,几驾马车载着囚笼,禁锢着几个年龄不一的僧人,抵达京师。

文渊阁四位参与机务的阁臣已顾不上这桩了,近来,以兵部尚书王骥为首的诸多本部官及武臣,接连上呈奏陈,请大举征讨麓川;另有不少具远见的官员则上疏谏止,因而,每日仅归置这些奏章并附意见已经忙不开交。

“翰林侍讲刘球上疏,”马愉快步走到杨溥案前,“奏陈:麓川荒远偏隅,叛服不足为中国轻重;应见瓦剌也先并吞诸部,屡次侵犯边界,此方为大患也。故,征麓川实属释豺狼而攻犬豕,非战略之策。恳请陛下莫听鼓噪,备兵专防西北蒙古。”

杨溥道:“士奇公都听见了吧?刘侍讲一个重文学者都有这等见地,他王尚德怎能不具备呢?——性和,这道题本搁在最上,也好让上位最先御览。”

“是。请恩师指点,如何附注方妥?”

“便注:臣等四人俱重此奏陈之善。士奇公,使得么?”

“嗯。”杨士奇点头道,“再加四字:乞请三思。”

正忙碌,刑部尚书魏源匆匆而来,他神情凝重径直走到杨士奇案前,把一道文移搁下去,俯身凑近杨士奇耳畔简短说了一句。杨士奇的脸色蓦然变沉,紧着立起:

“万钟,将此文移即刻送至乾清门。”

杨溥心尖一揪,问:“何事?”

“那干人已械押抵达。”

“嗨,近来一忙活,竟忘了这桩!万钟,你即刻呈过去,且在乾清门外等候旨意。”

“好,后进这便快走一趟。”曹鼐接过文移,携风走开去。

送走魏源,等了大概有小半时辰工夫,曹鼐返回;冬月的大冷天,他却公服领子袖子直腾雾气,乌纱帽沿已被溻透。他抬袖揩揩额头,不等喘匀气息,杨溥已经发问:

“有旨意?”

“有。着明日卯牌末刻,三法司于左顺门会审,并让你和杨少师参与听审。另,上曰:朕想要的结果,想必卿等已知,勿负朕望。”

“得,得,”杨溥耸了耸鹦哥鼻子,“决意要一个假建文皇帝了。”

杨士奇牵强地笑了笑,道:“我等为几日的案牍事便疏忘了这桩,似冥冥预兆,那人真不了!弘济公莫忐忑,待明日一早,即有定论。”

杨士奇劝杨溥莫忐忑,自家却做不到:即使后来归附永乐帝,续蒙洪熙帝、宣德帝和当今隆恩,但终归也做过建文帝的臣子。由此,卯牌刚挂他便赶到左顺门,老远瞅见一人立在灯笼光下喷着白花花哈气受冷,看身形便知是杨溥。

“来得早呀,弘济公。”他走过去拱一礼。

杨溥回礼道:“你来得晚么,士奇公?哎,溥一夜未眠呀,心情难以言状。”

“一般样!进值房吧,总是上年纪的人,莫再冻坏了。”

二人走进值房,守着火盆,胡乱用了些火者敬上的热面茶。才搁下瓷碗揩嘴角,胡瀅脚下轻快地走进来,似笑非笑道:

“闻二公已至,瀅脚下迟慢了一大截,颇感愧疚。”

杨溥睨去一眼,道:“听洁庵公的口吻,对那人似很易辨、易审嘛。”

“的确容易。”胡瀅一开口便令二杨眸子放光。

“你——已经辨认过?”

“非那人。”

“时过若干年,人的相貌会变,洁庵公这般肯定?”

“杨少保先信瀅这双眸子,之后,贵眼定与瀅所辨无异。”胡瀅落座续道,“而且,届时只要有人问一句,当场便可令那老贼秃现出原形。”

“哦?”杨溥前倾上身,“洁庵公是否说详细些。”

胡瀅冲杨溥摆摆手:“不急。我等先吃茶,待人到齐了,一铺开即见真相。”

这位不急着说,杨溥也不好紧着催。三人吃罢一盏茶,等来了张辅和陈智、魏源、王文及三法司诸官,彼此见过礼,转去庑房准备会审。

等待间,杨士奇的膀胱渐不受用,本来年岁老矣,用了面茶和半盏茶汤,化成尿后实难憋住。于是他悄然走出,寻地方排泄干净。回走之际,被一名宦官客客气气地拦住,这人也不多说,打出有请手势,续做引路人,三转两拐从另一扇门步入庑房;那会审之地被几扇大屏风遮住,——这倒没什么,令他慌忙躬下老腰却因乍见的一幕光景:正统帝身披大氅,正冲他竖食指嘘声。

四名内侍屏气蹑脚搬来两张圈椅,君臣二人轻轻落座,不多时,便听张辅道:

“将那僧人带进来。”

正统帝和杨士奇相继起身,不计观瞻,各翘起屁股,从屏风缝隙瞄过去:几员锦衣汉子,挟持一老僧的双腋走进来,那老僧眉毛花白,脸上皱纹密布,气质毫无尊贵可言,独见几分猥琐和十分惧意。杨士奇累酸了老眼,不禁暗暗长舒一气,——此僧决非建文帝!

那厢,张辅示意锦衣汉子松开老僧,不高不低发问:“你是何人?为何招摇蒙骗?”

“老、老、老衲乃昔日天子,不曾蒙骗。”老僧依旧咬定,随后解释道,“老、老衲并无谋乱之心,今已将死,欲葬于南京皇祖父陵旁,故而……故而……”

“故而去了西山上寺,骗得吃喝钱钞,复往思恩寻知府岑瑛,欲再施巧舌骗术?”

“不,不不,老衲从无行骗,老……老衲果真乃昔日天子,本已看破红尘,无意再染尘俗,只是将死之际念及皇祖父……”

王文忽然发问:“请教,和尚年齿几何?”

他的语气听来客气有加,那老僧便镇定了一下,回道:“老衲年已九十。”

“哈哈哈哈,”王文斜着羊眼笑了,“是人生于洪武十年,今岁不过六十有四。还有,在座的许多大臣与是人彼此相识,你能辨认出几个?”

“老、老、老衲——”

“大胆贼秃!”王文忽然一拍案子,“你眼前肯说实话尚能保得一命,若执迷不悔,定自取凌迟重刑!”

“老衲……”假建文帝咕咚顿膝,“贱姓杨名行祥,乃河南钧州人氏,当年为逃避役税自行剃度,后四处游方来到广西,因为不懂佛典无寺愿容,为求个温饱,便假称建文皇帝,谁知这样一来,不但添了几个徒弟侍候在左右,还有许多人甘愿送来钱钞,再后来……”

听到这里,正统帝直起腰轻啐一口,带动杨士奇出了那扇门,站在出廊上气咻咻喷哈气:

“这等猥琐之辈,竟搅扰得朕数十天膳不香、寝不稳,可恨!柳溥更可恨,居然动用了快马报急!居然遣了数千精兵械押几个骗子!朕要治柳溥的过犯!”

杨士奇忙好言劝道:“柳兵主也属谨慎行事,似无过犯。”

“哼,为那么几个拙劣的骗子,开销了多少公帑,耗费了多少兵力!”正统帝用力甩一甩袖子,“若非你替他说话,朕定不饶他!”

杨士奇慌不迭躬成虾米状:“微臣蒙陛下如此看重,真是感动难言!”

“你是朝中的老臣,朕不看重你那就是昏聩。”

“微臣感动!”满腹才学的杨士奇,眼前惟有这句措辞可表心声。

“你无须这般,直起腰来。”正统帝顿了顿,忽而道,“假使明岁大举征讨麓川,朕还须你这位老臣尽力筹谋。”

“啊?”杨士奇一愣,紧着抱拳欲奏。

“朕在此话之前用了‘假使’,你无须情急劝朕。天冷,你回值房暖和着,朕也要移驾了。”说罢,正统帝径自朝肩舆走去。

这次会审如胡瀅所言,的确容易。辰时刚过一半,假建文帝与其同伙便撂了实话,在供状上画押,被押往北镇抚司诏狱。

听见重叠的靴子响,杨士奇起身丢开火盆,自打暖帘迈出值房门槛,恰见张辅、胡瀅、杨溥等人走过来。杨溥面对杨士奇,满脸笑意地捻了捻霜髯。

“士奇公去了哪里?哈哈,是否认为会审还须良久方能结束?不,洁庵公可谓成竹在胸,与王棘卿简短说了一句,嘿,那假和尚当场露了原形,没费多少工夫此案便一清二楚!唔,你为何这般凝重?”说话间杨溥循杨士奇的目光看一眼:张辅的神色比杨士奇还要凝重,面色上如融入一层铅。“英国公这是怎的?”

“柳溥果然无将略啊!”张辅沉郁的声音登时引来数双目光。“鞫审行骗者时,辅便在忖度,是何人扮成狼兵将这一等引去思恩,凭此想出端倪:应是大藤峡叛瑶的诡计!柳溥分兵驻扎浔州,其目的是什么?就是牵制大藤峡叛瑶,令其难以结寨自保!叛瑶引行骗者转往思恩,只为让柳溥自散驻扎浔州之兵马,腾出时日从容结寨!叛瑶遂愿了,他们理当遂愿了!”

王文略垂羊眼,问道:“英国公怎断定柳兵主已自散驻扎浔州的兵马?”

此际杨士奇已想明白,代张辅道:“从柳兵主遣数千精兵械押那几人便可知晓,他定认为那人尚有若干同党藏匿在浔州,岂能不分散驻扎当地的兵马四下搜捕?”

“那便紧急敕令柳兵主,”杨溥急乎乎道,“让他及时补阙!”

“晚了,”张辅的凝重神色须臾化做颓然,“暮秋发生的事,而今已值冬十一月,叛瑶的山寨早结成了,故而说——他们理当遂愿了!”

杨溥不甘,问:“不能亡羊补牢?”

“亡羊补牢?怎么补?两个法子:其一,劝降安抚;这个法子不是没用过,而是对大藤峡叛瑶始终无果。其二,拔了他们结成的山寨;这须大举用兵,肯舍得消耗方可为之!”

听到“大举用兵”,杨士奇心头不由陡然缩紧,少顷,他长叹一气,持久地缄默起来。

注:

①狼兵:也称土兵,是壮族土官为维护自身统治而组建的地方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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