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磕磕绊绊进了乾清门,二眸发直往乾清宫走,倏然眨巴眨巴眼皮,脚底生风转往坤宁宫。这边的光景有些忙乱,几个女官和宦官指使众火者在檐廊上归置物什,十几只檀木嵌螺钿的大箱子摆了一趟。有名宫娥手捧一只青花大盘迈出门槛,不小心滑了手,当啷碎了一地瓷片,即招来女官一通呵斥。王振掏掏耳朵,哼哼叽叽走到她身前,略低头耳语几句,那女官遂快步走进去。不多时,转回来冲王振做出有请手势。
自从孙皇后误服春药弄出丑态,刻意与王振不朝面或少朝面,故而他鲜知坤宁宫的故事。他扫几眼,不禁困顿,拽拽女官的袖子,问:“这都忙活什么呢?”
“不几日就要尊皇后为皇太后了,坤宁宫还能住下去么?都得挪地界,听说太后她老人家要挪到清宁宫,皇后则挪到仁寿宫。”
穿过两重素色帷帐,见孙皇后端坐在圈椅上,眼帘低垂,老僧入定似的,还是听见走动声顿住,方动了动麻鞋。
“奴婢叩见皇后殿下。福泽千秋。”
“免了吧。”孙皇后淡淡说一句,抬头对女官道,“唤人给王大伴设座。”
“奴婢叩谢皇后殿下。”
“坐下说话。——你等都退下。”孙皇后支走女官和宫娥们,飞觑王振一记。“如今总算定下了,王大伴功不可没。”
“定下什么了皇后殿下!”王振无心对孙皇后打铺垫,“尚未坐稳呢,你就定下了?可不能这么想!”
“你……你的意思,”孙皇后顾不上挂着那桩丑事了,直勾勾盯着王振,“皇上仍未坐稳当?”
“皇后殿下说的没错。”
“是谁?谁妄想动摇皇位?”
“奴婢估摸着,应是越王。”
“他还不死心!”孙皇后把银牙咬得咯噔响,“真不如来个利索的,径直赐死得了!”
“倒是铲草除根的好法子,”王振不无揶揄道,“仅是,你过得了太后她老人这一关?”
孙皇后嗔瞪王振一眼:“你也莫拿话戗我!直说,打的哪般主意!”
王振磕绊了一路,最终定下主意来寻孙皇后,那是耗了心思的,他想:指望洒家制衡越王,不是白日梦又是什么!再者,越王自有太后和诸大臣应对,也轮不到洒家头上。洒家便以这个做幌子,想法子捞到个实用的权印,——借谁的荫庇也不如自家荫庇自家来得踏实!洒家欲捞实在的权印,不能对上位道出,他毕竟是个孩子,万一哪天当着太后或哪位大臣的面秃噜出来,得,洒家擎等着吹灯拔蜡吧!由皇后出面就不同了,她的脑袋硬棒,顶得起老大老沉的缸哪!想到这里,他扫了扫嗓子:
“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尽快扶持越多忠心上位的人掌握实权!这就叫城墙,将上位拱卫在当中,百邪不侵!”
“你可有合适人选?”
王振指指自家鼻子脱口道:“眼前活生生便有一个嘛!”
孙皇后当即嗤笑道:“扶持你入阁?要么拜为大将军?再要么去部里任尚书?”
王振差点儿骂过去!他吞咽一口唾沫,道:“皇后殿下莫忘了司礼监。上位年幼,政务军机俱由朝中大臣处置,但这些人即便做做样子,那些个文移、奏疏也得呈给上位御览、用玺不是?这文移和奏疏经谁的手取入大内呈到龙案上?经司礼太监的手呀!奴婢若掌了司礼监,便能及时看到哪是有利的哪是无益的,提早禀奏给你,继而提醒上位什么该准奏什么该不准奏,以防大臣罔上;此为第一步。第二步嘛,一毕由奴婢掌眼,摒除潜在隐患,一毕趁时擢升拥戴上位的文武新臣,如是,定将那张御座巩固得磐石一般!”
“照你这么说,司礼监如是重要?”
“不亚于拱卫上位的第一道铜墙铁壁!”
“那你还不向皇上讨下它来?你是皇上的大伴,皇上对你最亲善,但凡开口,还不是十拿九稳嘛。”
王振又差点儿骂过去,最终回了记苦笑,道:“奴婢倘若好开口,还用得着跑来搅扰你么?此事奴婢不能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乾清门值房里,太后她老人家是怎样对待奴婢的?哎呀,眼下尚用得着奴婢效力,皇后殿下乐意瞅着奴婢拿脖颈子试刀?”
“你莫对我阴阳怪气!说,我该怎样帮你讨来它。”
“容易得紧,直言帮奴婢向上位讨。三天后便要左顺门视事了,届时由金口道出,想必大臣们不会在这个官职上持有异议,这不就成事了?”
司礼监无非内廷十二座衙门之一,即使官居太监,有高皇帝“内臣不得干予政事,犯者斩”的铁牌在,也仅属给小皇上和几位大臣做一名短程驿使罢了,对国家、对朝局又有什么危害。王振是这么考量的,以为这司礼太监手拿把攥,但某些大臣不这么看事,除了亮明异议,还从朱祁镇的金口中套出了几分底子。
三日后,在左顺门庑房中,朱祁镇宽绰地端坐在龙椅上,听取大臣们奏事。
“当初,以熊概兼司寇一职,”杨荣抱拳奏道,“其病故后,此职位至今空缺。微臣举荐刑部左侍郎魏源;其耿直忠心,谙知治体,勤勉为官,可胜任此职。”
“魏源,是那个二十几岁便中进士的人么?朕听说过他。”
“陛下博闻强记,正是此人。”
朱祁镇快活一笑,瞅一瞅臣工们乌纱帽上裹着的白布,霍地板起脸子:“准。”
“启奏陛下,”杨士奇出班奏道,“户部今由胡宗伯兼掌,难以事事顾全;微臣阅过吏部考功,以为,山东布政使刘中敷可用,请上意。”
吏部尚书郭琎遂出班奏道:“刘中敷已请去官丁忧,似不便擢用。”
“国家正用人之时,”杨士奇斜眼扫了扫郭琎,“为何不能夺情任用?”
“准了。”朱祁镇一语阻断了郭琎的下文。
“另,”杨士奇再奏一本,“自张本、许廓相继病故,兵书尚书职一直由微臣兼任,然,内阁事繁重大,微臣着实分身乏术。本部王骥刚毅有胆,通晓戎略,故,微臣请辞兼之部职,举荐王骥掌兵部事。”
“哦,”朱祁镇想起垂询其他元辅的意见。“张辅,你认为如何?”
“微臣附议。不过,杨亚傅似仍可兼之,毕竟也能拿出真知灼见。”
“嗯,你说的甚合朕意。除了请辞,此事也准。”朱祁镇骨碌骨碌眼珠,暂憋住心思,问,“我皇考的谥号斟酌得如何?”
兼礼部尚书胡瀅忙出班回道:“臣等心怀崇敬,谨慎斟酌,以为,‘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尚能昭彰大行皇帝之功业伟绩。”
朱祁镇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装样子沉吟了半晌,道:
“也合朕意。”他扫一眼身旁,意识到王振并未入内侍奉。“对了,有一事同诸卿合议:司礼太监范弘,体弱多病难胜监务;提督太监唐受行事不合太后心意,已罢之。至于金英,如今也不再用之。朕意让王振掌司礼监事,诸卿认为使得么?”
正等待一句称颂和认可,顾佐出班断然道:“微臣不认同!”
朱祁镇一翻眼皮:“为何?你等上奏的朕一概准许,为何朕说出一事,便得不到你等的认可呢?莫非你等才是皇帝,朕倒是臣工了?”
听是小孩子闹意气的话,可天子的身份如假包换,——顾佐忙变躬腰为下跪,额头伏地道:“微臣岂敢领受陛下此言。”
张辅等人随之顿膝,一齐无声伏地。朱祁镇见状一霎无措:
“你等……你等这是干什么?起来!都起来!”待诸大臣起身,方记起这桩尚未得结果。“顾佐你说,为何王振掌不得司礼监事?”
“微臣以为,任用此人还须时日检点考量。”
“朕颇为纳闷,任用一个内廷太监,检点考量什么?”
“微臣以为,对此事不可不慎重。”杨溥点破了诸大臣心中顾虑,“如今,诸多机要文移须上呈陛下御览、用玺,而传送这些文移者,正是司礼监掌事,一旦有人心怀不轨偷窥文移,续而暗中作梗,臣等处置起政务来,掣肘尚属言轻。”
“王振非奸恶之人!他侍奉朕这么久,看他朕比你等看得清楚!”
杨荣躬躬身,不动声色问:“微臣斗胆,掌司礼监之事,可是王振乞请?”
“不是。是母后提给朕的。”
“哦?皇后殿下何故举荐王振?”
“王振可靠,”到底是小孩子,朱祁镇顺嘴道,“用他联络朕与诸卿,可防大臣罔上。”
一言既出,诸大臣均哑然。半晌,有个声音突兀响起:
“陛下难道不虑王振罔上么?”定睛看去原是顾佐。
“朕说过,对王振朕看得比你等清楚!”这句话听来分明是:朕相信王振胜过相信你等!
顾佐遭戗,又不敢对小皇上使意气,赶忙寻回审慎和涵养,缄默着躬身退回班列。杨士奇见张辅等人打定主意惜字如金,出班抱拳调和:
“王振侍奉陛下若干年,从无差池,理应得到信重。然,毕竟属于一监掌事,毕竟也属我大明的衙门,微臣愚见,不如观察些时日再定?”
“行!你等说了算!”朱祁镇不满地嘟囔句什么,问,“还有事面奏么?”
顾佐忽念及袖筒里那道弹劾十五名御史的奏疏:“微臣有本上奏。”
朱祁镇却摆摆手,冷眉冷目道:“即便有本朕也不听了!即便奏了,拿主意还得靠诸位卿家,朕不操这个心!移驾!”
小皇上满肚子不快地移驾离开,臣工们心底更郁闷,仅是不敢露在面上。十几位官阶低的立在原地,等候张辅几位先出庑房,可这几位元辅重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立在班列各自位置,彼此低声议论。
“礼卿,”杨荣道,“你那般好修行,方才都丢到哪里去了?婉转奏事还是要的嘛。”
“佐是不看好那个王振呀!嗯,一席直言或许戗着了上位……哎,诸公莫非没有生出新的虑患么?皇后是否有违《女诫》之嫌呢?”
“此情不可提到明处,”张辅直白道,“至于为何,诸公都能想明白。”
杨荣道:“是呀,剖出这挂忠心赤胆,也怕被误认势头趋强,‘欺幼主’、‘欺皇后’的恶名,谁也扛不起。”
顾佐问:“那佐这本还上呈么?”
杨荣摇头道:“近来若呈上去,多半会令上位更拗起那性子……暂缓吧。我等盯紧些,只要他们别太过肆意,且容他们获取几个月俸禄。”
“缓可缓,”胡瀅加入议论,“有一事须马上办起来:有人给上位敲边鼓,我等也须给上位燃起警号。”
杨士奇捻须道:“这个警号,经我等之手燃起只怕无功,只怕同本意迥然。”
杨溥扭头扫了扫那厢的十几位官员,边做出请移步的手势,边说:“溥已认准了燃警号之人,诸公无须为此踌躇。”
认准了哪位?乃翰林侍讲刘球。这刘球长了一架硬骨头,极憎恶阿谀奉承、攀附权贵。杨溥慢下脚步,走近这堆官员,和气地冲刘球抬抬手。
“廷振①可否留一晌,有话对你说。”
刘球刻意睨着杨溥,含讥带讽道:“阁老有何吩咐?”
“哈哈,”杨溥不尴不尬,当着十几位官员道,“听你刘廷振唤这声‘阁老’呀,还不如唤一声‘杨老头’受听。
杨溥为国家重臣,面对心存不善的讥讽如此宽宏大度,令刘球不得不换一副态度,他略躬腰肢道:“阁部说笑了。有事请吩咐。”
“移步说话?”
“阁部请。”
二人出了庑房,来到一隅双双顿住脚步。
“方才廷振是否看出哪般端倪了?”
“何止!”刘球面皮上的麻子一霎泛红,“有人无视《女诫》!另有人野心蓬勃!阁部等几位大臣,似也有恃重权欺幼主之嫌!你听顾总宪奏事的口吻,便说轻慢也不为过!”
“溥最看重的,便是廷振每每直言。”杨溥叹了一气,“顾总宪何尝没看出这般端倪,因而心内十分焦灼,由此语气措辞失了把持,这不正表明他怀揣赤胆忠心么?实话说,我等蒙圣恩之臣,就是顾忌这‘恃重权欺幼主’之嫌,凡事不敢直抒见地,凡事都如履薄冰啊!”
“哦……也是。阁部唤球叙话,是为何事?”
“溥算着,今日未牌轮到你御前侍讲,可否用前朝后宫干涉军政、宦官祸乱国祚的史例为题呀?”
“阁部的意思……球知解了!好,便以此为题!”
杨溥寻准了给小皇上燃起警号的人选,而这时王振正守在文华殿等候佳音。他瞅着肩舆落地;小孩子藏不住心事,那副表情似当场打了王振一棒!这人也能沉得住,像以往那般恭敬兼小心地把朱祁镇扶下肩舆,脚下拿捏有度随着龙足迈进门槛。
“大伴,朕今儿很不快活!”朱祁镇将翼鳝冠摘掉,随手扔在一近侍怀里,耷拉着脸子容近侍们帮他更换上衰服。“太不快活了!朕说给你听——”
“陛下,且不说它?”王振忍着心内的失落及丧气,打断道,“少时便献来午膳了,揣着不熨帖,这膳用起来不香甜。”
“朕不说出来更不熨帖!”
“那奴婢仄起耳朵听着。陛下请落座,用盏新沏的龙井。”
“吃茶没滋味!你听朕说!”朱祁镇重重坐到宽绰的龙椅上,攥粉拳擂打几下龙案,把左顺门庑房里的故事讲给王振听。“你说,他们举荐尚书,朕一概准了,而朕举荐个司礼监掌事的,反倒使不得!”
听罢,王振恨顾佐几位大臣恨得牙根痒痒,暗骂:洒家素日不惜低腰堆笑待你等,你等却将洒家当做脚床,有事没事踩上一脚!心里恨,脸上硬假装乍知,顿膝拜了几拜:
“哎呀!奴婢先叩谢陛下的信重!”
“你起来!谢朕也要谢得着,他们不答应,这事没成!”
“哎,倒不是为奴婢的这回风光没了,只说——这几位大臣也太恃权自重了。”
“是嘛!伊始,朕想狠狠戗他们一回,又怕太后她老人家不依……太后让朕凡事要听取他们的见地,说他们忠心,兢兢业业辅佐朕,不可辜负了!”
“太后她老人家说的没错……只是,我大明终须陛下当家呀。”
“太后她老人家不许可,朕这个家不好当!至少没人听!”
王振趁小孩子家的气性和气话,道:“太后她老人家恪守《女诫》,不问军机政务,对某些人的勾当也未必知晓。”
朱祁镇听音一震:“某些人的勾当?大伴是否已知晓不为朕知的隐情呢?”
“奴婢纯属就事琢磨。”王振眨巴眨巴眼皮,续道,“譬如,胡宗伯上奏:将钦天监历日五十万九千余册省为十一万余册;太医院药材九万八千余斤,省为五万五千余斤;光禄寺糖蜜果品减旧数多半,厨役拣选老疾悉放回。仍有,湖广、江西等处荐新茶芽七千五百余斤省为四千斤,等等,是人大概一算,这着实节省了大宗国帑。但是,节省下国帑的实数哪个门儿清?十万贯说成五万贯,谁能查实?如是,那五万贯落到了哪里?”
“你是说——”朱祁镇蓦地瞪圆双目,“胡瀅怎敢!不行,朕要查清此事!”
“即便果真有之,胡宗伯也不一定亲自插手。再者,户部、包括各部大员都是他们举荐的,连着枝干呢,陛下总不能亲力亲为查下去吧?”
“大伴且慢!”朱祁镇忽然一挥袖子。“胡瀅等人侍奉过三圣和我皇考,几朝元辅,应非贪墨奸佞之辈吧?”
“奴婢从未认他们乃贪墨奸佞之辈;然,他们那么多的门生、属吏中,莫非个个都揣着一挂赤胆忠心?”打量朱祁镇陷入困惑,王振接着说,“实言论,三圣和大行皇帝重用他们,那是有东辑事厂在暗中监督,等同替这些大臣掌眼,但发现哪个的门生、属吏为奸佞,都会及时清除,保其不受蛊惑、蒙骗以及连坐。如今呢,金英卸职后,东辑事厂成了瞎子的眼睛纯属摆设。要说呀,这座衙门不能废,而且须一个极可靠之人掌管才行。”
“嗯……大伴,朕一定让你当上司礼太监,并掌东辑事厂!”
“不不不,奴婢说这番话出于忠心,并无这个心思。”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朕是要你来掌眼的!”
王振不及得意,加紧蛊惑:“奴婢的命都是陛下的,敢不尽心竭力!只是,光凭奴婢这双眸子还不够,陛下须及早立威呀。”
“哦,朕怎样立威?”
“凡臣工犯错,不管哪个,陛下须自主以重典罚之。这并非冲赤诚良臣而去,而是为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如是,他们就要寻思了、收敛了、要么找个旮旯消停了。这属于清除眼下的隐患,随后,循序渐进锄奸扶正,还怕不能永固国祚?”
“自主罚之……这篇说的好。嗯,朕心里一松快觉得饿了,着人进献午膳。”
免不了一通忙活。侍奉朱祁镇在东配殿用过午膳,王振刚想巩固一下先前蛊惑的效果,一名年轻奉御脚底窸窣地走进来,他浑身精瘦,眉目倒好看,颇显几分气懦力弱;这人为讨好王振也够大胆,先冲他抱拳一礼,随后躬身向朱祁镇禀奏:
“翰林侍讲刘球乞请见驾。”
听这名字,王振脸色唰地变铁青,把牙关咬得咯噔响。朱祁镇察觉,不解地看过来。
“大伴怎的了?”
“哦,奴婢方记起今儿有讲读。太后她老人家先有懿旨,不许奴婢随驾上朝、视事、听讲读……那么,奴婢告退?”
“嗯,不能坏了这道懿旨,你且委屈些时日。行礼告退吧。”
不仅张太后这道紧箍戴在头上,王振如今的斤两奈何不了刘球,惟有回避,减少一回与刘球脸对脸的愤恨。他随那宦官走出一重绣帷,慢下脚步,主动搭话问:
“以前很少同你叙话,你叫曹吉祥,是吧?”
“正是。”
“洒家虽然很少同你叙话,却一直在观察着。嗯,你越来越稳妥了,是个有出息的,今后咱俩要多亲近亲近。”
“吉祥巴不得呢!”曹吉祥迟疑一下,临时变口风道,“王大伴是否有吩咐?”
“这个嘛……洒家颇想知晓那位翰林侍讲欲给上位讲读什么。”
“这事好办。”曹吉祥挤挤眼,“呶,你呀,绕到那扇屏风后头,少时吉祥为你搬张座椅,你安坐着听一回,行么?”
“有劳吉祥兄弟了。座椅就罢了,洒家站着听听不打紧。”
有曹吉祥上赶着巴结,王振还须抱什么窥听的顾忌,他蹑手蹑脚绕到屏风后,立稳脚跟,匀细呼吸,静等后头的动静。孰料,这一仄耳朵,竟比与刘球照十回面都要令他愤恨,几乎将牙花子咬出血来!先听见刘球祝颂“圣躬万福”,稍后,他不待朱祁镇许可,径直讲读出今日的题目:
昔秦有宦官赵高,巧言令色,骗取二世宠信,继而独揽大权,结党聚势,指鹿为马而无人敢言,令秦政日益苛暴,实为断送秦祚之祸首!又,东汉有十常侍,操纵政权,将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续而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其之父兄子弟遍布天下,掠财夺宝,草菅人命,尽其人间恶行,终为国家惹来兵戈之祸……故,高皇帝防微杜渐,立制曰:此曹只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勿令过多。又曰: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恶者常千百。若用耳目,即耳目蔽;用为心腹,即心腹病。驭其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则检束,有功则骄恣……
王振越听脸色越难看,忽而涨紫,忽而泛青,暗骂:刘球呀刘球,你是认准了洒家搭弓放箭呀!旧账未销又添新债,难道坐实洒家此生杀不得你么!他听不下去,极力克制,轻步子绕出屏风,身后犹跟来刘球愈发铿然的声音: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陛下当时时警醒,万不可重蹈……
他用力甩甩袖子,一口气奔到月台上,回首恨恨道:“非杀此竖子!不然誓不为人!”遂匆匆撒开脚步。岂不知,有个人魅影似的随在他身侧,低声道:
“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将你气成了这样?”
当即将王振吓个魂飞魄散!
注:
①廷振,乃刘球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