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出宫,是为探视她亲儿子越王朱瞻墉。自从两道上表皆如泥牛入海,朱瞻墉便怀疑,这定是要动他的前兆,废为庶人的旨意或许明后日就将宣读,届时,什么亲王爵,什么朱姓荣耀,什么仪仗府邸,一切都完结了!他不知杨荣体会太皇太后的心境,已上言化解他容纳瓦剌奸细之罪,为此患上了近同杯弓蛇影的心病,“明后日”复“明后日”地担惊受怕,恰邪祟接至,趁此心病侵入肌体,一夜间脸上出了痘,直成恶疾!王府官见状,急忙上疏,而三杨也识得这种情节不敢言轻,遂上呈太皇太后。
越王府被重重甲士围得水泄不通,进府门,一片凝重压抑之气迎面而来:之前沾染痘疹的侍妾以下人等,不论男女一概赐死,随后着人拖到后苑焚烧。故而,府里上下男女能不离自家的窝就铁了心猫着,生怕步那些人后尘,直使重门叠椽的王府变成了活坟墓。越王的寝室内挂上几面红绸,供了痘神,大夏月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除非几个时常侍奉的宦官、侍女或出入的医官,包括越王妃,谁也不愿近前,若非太皇太后驾到,檐廊上别想看到这许多人头。王府诸官皆止步恭立,目送十数女官、宫娥簇拥太皇太后步入那道门。少时,在一片“福泽千秋”声中,忽剌剌蹲下万福礼,宦官们则一齐学个虾米状,却无恭迎凤驾接近那扇紧紧关闭的绮门之意。
太皇太后打量越王妃吴氏始终垂着眼帘,知她因为吴三妹为宣德帝殉葬心藏恨意,也不点破,示意身前的一排人闪开。吴氏不得不开口:
“孩儿恳请太皇太后殿下莫近此门。”
“里头躺着的是我亲儿子!都闪开!”
这话就是懿旨,谁胆敢违抗:这排人向两旁分开,亮出那扇绮门。太皇太后走过去,遂见抢上前一名女官,用力一推,门乍开即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你等莫冲撞了痘神,都在外头候着!”太皇太后尚算心存矜恤,独自迈进门槛,由门里侍奉的宦官,哈腰引着来到朱瞻墉的榻前。
提前用上了冰盆,朱瞻墉侧卧在榻上,正冲着太皇太后,但见满脸生了花白白的痘疹,不细端详,哪还辨得清眉目!太皇太后登时满眼盈溢关切爱怜,俄顷,化做两行老泪,夺眶而出。她轻着脚步走近朱瞻墉,慢慢坐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瞅着儿子,无声纵容泪水。朱瞻墉或感知到,吃疼并困难地睁开眼皮,在嗓子里咕噜两声,挤出话语:
“儿子临死能得见太皇太后殿下,真幸之又幸……”
“越王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太皇太后飞快揩了泪水。“我问过御医,说你这痘疹并非难医,经调理应无大碍。”
朱瞻墉轻声道:“你无须宽慰儿子,孩子清楚阳寿已然无多。”
“你呀,”太皇太后听到身后有啜泣动静,回头看,原是吴王妃跟进来。“你收声!”她低喝一句,复盯着儿子,柔和说道,“我怎会诓你?少顷太医院的盛寅就过来了,他那本事你也知晓,下个方子你服用几次,准会好起来。”
“儿子……儿子心里着实不愿这个病好起来,”朱瞻墉哀哀道,“尽早索去性命,或能保留姓氏和王爵。”
“这又是浑话。你好生活着,一般样叫你的朱瞻墉,一般样抱你的越王爵位。”
“不,上位早晚要废儿子的……”
太皇太后清楚朱瞻墉心中所惧,强扮笑意道:“这话说得叫人糊涂,皇上为何要废你?”
“儿子图谋将他推下皇位,重立新君……儿子还容纳了瓦剌奸细,这等大罪即便他有心宽宥,那几个大臣也不会认可。儿子知晓,只要不死,这一日定会降临!”
说到紧要事,太皇太后的慈母柔怀须臾消却,她并不回头冲吴氏扬扬手,听脚步声离去,转而看向那两名内侍:
“你等也退出。”奇了,这二人居然充耳不闻。“你等退下!”见那二内侍仍然充耳不闻,于是她看向朱瞻墉,“怎回事?”
“他们又聋又哑,听不见太皇太后殿下说什么。”
“又聋又哑?朝廷赐你这些使唤的个个都无毛病,怎会——”话未问全,蓦地知会了,瞪起双目道,“是你将他们弄聋弄哑的?”
“是……”朱瞻墉虚怯地认了。
太皇太后连连摇头:“为何要这样做?”
“儿子也是叫这等阉狗害苦了!儿子怕他们听见不该听的,再来加害!”
“什么不该听的?因为怀有不轨之念,便加害无辜之人,越王的心真够阴毒啊!”
“他们岂是无辜之人!他们真个将儿子害苦了!哼,说起阴毒,儿子如何也比不上你的大儿子啊!”朱瞻墉一激动,撑破了起痘的嘴皮,血淋淋裂开一道口子。“当年,他先是逼迫儿子亲手毒死了你的好孙儿,随后又收买侍奉儿子的阉狗,下药叫儿子永世绝嗣……”
“啊——”太皇太后陡感汗毛孔一寒,抚心顿足道,“高皇帝呀,文皇帝呀,昭皇帝呀,我生养了两个什么样的儿子!”
“太皇太后殿下——”朱瞻墉忽而哽咽,“儿子若非生在皇家,若非朝中大才的悉心教授,或许是个好人……”
“自家心黑,莫怪他者!”太皇太后冷冷道罢,念及有关国家一节,横眉问,“既然你承认容纳了瓦剌奸细,那么你实说,此人是罗汝敬么?”
“罗汝敬?哦,也是个忠于你大儿子的文臣……不,儿子即将迈上奈何桥了,岂能再冤煞一位朝臣?”朱瞻墉的口吻变得那般顺服和心诚,“那奸细并非罗汝敬,他叫罗汝先。”
“知了。”太皇太后也换了语气,“越王呀,从罗汝敬一事上看,可鉴你的心并未坏透。你安心养病,无须顾虑其他,皇上无废你的心思,大臣们亦然。”
“什么?”朱瞻墉不敢相信,“上位倒也罢了,那几位大臣居然不计较儿子犯了大罪?”
“并非不计较,而是……不多说,你信我就好。”
“儿子信。如此,儿子便不会再自家吓自家了。”
说话间,外头有人报:“太医院院判盛寅求见!”
“有请!”太皇太后用了“请”字。
“女眷回避!有请太医院盛院判!”
外头交叠起脚步声。安静之后,少刻,一位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长眉细眼的六品官背着药箱走进来,顿住脚向太皇太后和越王依次行礼。
“启东①不多礼了。”太皇太后和蔼地说着,立起身腾出椅子。“你给越王诊脉。”
太皇太后坐过的椅子,盛寅岂敢造次落座,告了罪,让药箱沾了沾太皇太后的洪福,取出脉枕,把小半屁股沾到榻沿上,为越王诊脉。他眉头飞快锁一下,紧着又满脸谦恭颜色,起身冲太皇太后拱手:
“寅已诊毕。”
太皇太后意识到什么,边给盛寅丢眼色,边问:“你可医得么?”
“寅能医治。”
朱瞻墉困难地摇了摇头,道:“向来出了花惟有等死,寡人的恶疾谁能治愈!”
“下官非夸口,”盛寅道,“曾有医案,宋时,宰相王旦之子王素身染此疾,后由峨眉山医者诊治,素痊愈,并得六十七岁寿。下官虽不才,但也学得了这个方子。”
“这么说……寡人有救?”
“服用过下官的方子,越王殿下只须安心调养,定会痊愈。”
盛寅着实没那个手段医好朱瞻墉的恶疾,只不过会意了太皇太后的眼色,给这位剩下小半条命的亲王一个宽慰。他退出后一直恭候在王府官当中。过去盏茶工夫,太皇太后由众莺燕拥着走出来,单把盛寅唤到一旁。
“启东实说,越王的病情如何?”见盛寅晃了晃脑袋没吭声,太皇太后倒吸一气,顿了顿又问,“尚有几多时日?”
“用寅下的方子外敷兼内服,大概能至秋八月。”
“秋八月——”太皇太后说不下去,揩揩眼眶,望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强摆出端庄仁和之仪,转身走开。
恶疾岂是独认准了越王朱瞻墉,他尚在等待盛寅悉心下药方,文渊阁接到了从开封呈来的讣闻:周王朱有炖患病薨殁。
殿外哗哗下着大雨,并夹杂指甲大小的冰雹,可谓鲜见的奇异气象。正统帝着一领单薄袍子,戴束发金冠,毫不理会外面的奇异,眉眼不快地同曹吉祥说道什么;唐童则在一旁骨碌眼珠,冲悄然无声走入的王振努嘴。这王振越来越少了束缚,居然无须禀奏,湿着袍襟径直入内。他在正统帝身侧立住,轻轻扫了扫嗓子,惊得正统帝忽地扭头看来。
“大伴闲着没事学什么猫儿,竟吓了朕一跳!”
“奴婢有罪。”王振的表情似品甜又似含苦,显得颇为古怪。
曹吉祥清楚王秉笔独一份受天子恩宠,也敢丢开正统帝讨王振的好,笑道:“一直寻王秉笔来着,——吉祥在外监军时遇见了一人,乃南京指挥佥事王崇桓,他托吉祥给你带句话:其父王彦于去年冬病故了。”
王彦是王振的结拜大哥,对王振实属真心真意地关心,闻听这个消息,王振的脸子倏尔一沉,瘪了瘪嘴复忍下去,斜了斜眼珠示意曹吉祥闪开,奏道:
“刚接到内阁上呈,周王薨殁了。”
正统帝对周王并无分毫感情,但很喜欢周王撰著的杂剧,为此唏嘘道:
“我大明失去了一个大才子啊!朕读过这位皇叔祖的《黑旋风仗义疏财》,还有许多好看的故事……对了,”他噌地立起,“即刻拟制送达开封,让周王府莫用生人殉葬!大伴,你还记得吴皇妃那一段么?真真令人伤感啊!——唐童,你愣着做何?快,侍奉朕拟制!”
说起吴皇妃那出故事,王振这颗心登时缠上了无数束缚,忙说:“这道旨意不好降呀,有关祖制,太皇太后和那几位大臣只怕不会点头。”
“不好降朕也要降!难不成任由若干活着的人为周王殉葬?朕不忍,也不许!”
王振急得憋了尿似的,还好脑筋不存尿液,拿出个折中的主意:“陛下何不赐书周王府呢?在书中写下这层意思,跟旨意一般样有用,还省却了两座屏障的阻碍。”
“哪两座屏障的阻碍?”正统帝瞪了王振一眼,回座颔首道,“你这话说得够胆大包天,但朕却认可。好,朕便赐书给周王府。——咦,你靴子上沾了什么?”
王振低头瞅了瞅,回道:“外面正下大雨,杂着这么大小的冰雹,奴婢踩碎了许多,溅到了靴子上。”
“冰雹?嗯,朕更要阻止逼生人殉葬,这也是化解上苍之积郁。”正统帝咕叨着把赐书拟成,用过宝,命王振送达有司。
劝止了正统帝捅马蜂窝,雨也小了,冰雹也停了,王振的神色反而更难看,这当然不是因为周王薨殁,——当转道来至东辑事厂廨房门前,面对金英,丢开那个为他撑伞的火者,闯进门去,一霎涕泪交集!
“三弟这是怎么说的?”金英见王振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里欢喜,面上却情急火燎。“你快说给洒家知晓,再不说真就急坏洒家了!”
“咱们的好大哥——过世了!”
“谁?你是说王大哥?”金英闻罢当即在心里狠啐一口,紧着硬生生挤出悲恸之状,拍手哭咧咧道,“方才还在纳闷大夏天的为何下了雹子,原是这个凶兆!哎哟——大哥呀大哥——你可痛煞你二弟了!”
二人或假惺惺或真切切地哭了一场。王振抽泣道:
“弟、弟弟定要——定要做些什么……弟弟要为大哥做、做个法会,大哥晚、晚年虔心向佛,弟弟定、定要求下旨意,修建一座好佛寺,为大哥多积阴德!”
“法会一事交给洒家来办!”
“使得!明后日,唤、唤上王安和王贵,咱们都告假,超度大哥亡灵!”
王彦没白对王振好,死了死了,仍让王振不惜铺张,在城东智化寺摆下道场。这座此前并不出名的寺庙,仅半天工夫入住了一众僧侣,把几间寮房充得满满当当,装不下的,便在大殿陪伴泥塑权做歇脚。前日,金英又派人过来,在山门外平出一方空地,打下拴马桩,搭起草棚,为将至的车马做足了准备。眼前,这座寺庙只等铜磬响叮叮;斗鼓敲咚咚;铙钹打哐哐;手铃摇啷啷;诵经念嗡嗡地做起法会。王振和金英、王安、王贵告了假,斋戒三日,复打算在寺庙里熬上七昼夜,为结拜大哥超度圆满。
这日四更,王振几人与几名随从的火者便赶过来了,他头一个下了马车,打量这座寺庙,很不满意地盯着金英走到跟前。
“就寻了这么个地界?”
金英回道:“洒家记住了三弟曾经的告诫,不敢张扬,故而选中这里。反正咱们兄弟四个抱着的这颗心又真又热,何必在意这些?”
“二哥说的是,眼下咱们的确不能太招摇。话再说回来,若大哥在那边果真嫌这里不够大气,待来日弟弟请下旨意修建一番,弥补今日的不周到。”
“可不是嘛。”金英道,“法会由行枢的大弟子主持,他此来偕百二比丘僧,这场面也不小了,届时将那《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阿弥陀经》一诵,大哥的灵魂指定赴极乐,永享净土。”
说话间,王安和王贵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和金英随在王振身后步入山门,静候时辰。掐准五更那刻,几位老僧身着玉色常服,斜披绿绦浅红袈裟,念念有词熏坛洒净,尔后,十数僧侣手举幡幢昭请众圣神灵。仪式中,王振和王安、王贵都能显出庄重态度,金英不然,他哪珍重结拜情义,无非向王振卖个表面,暗想:在这座破庙里,还须呆上七昼夜,叫洒家怎么安生!老三呀老三,你为落个好声价,自家熬几日也就罢了,为何拉上洒家!犹在恨恨暗想,觑见那三人拜下去,连忙随着矮了一截。稍后听一老僧念道: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众人齐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老僧道:“一切恭敬。”
众人齐念:“一心顶礼十方常住三宝。”
老僧道:“是诸众等,各各胡跪,严持香花,如法供养。”
众人齐念:“愿此香花云,遍满十方界——诸佛土。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金英也开阖嘴唇,在心里念道:洒家苦哈哈跟着你等跪地吆喝,谁给好处?王狗儿,你该知福了,洒家这么一跪,你坟头上指定冒了青烟!
不痛快归不痛快,还得陪同王振和王安、王贵整天吃素念经,这苦日子数着熬着过去了五日。已入六月天,寺庙里入住那么多人,不憋闷才怪。傍晚,金英找个借口出了山门,本想溜达一圈散散心,可没走几步,忽然马嘶连连,遂见脚下窜出大大小小的老鼠,吱吱四下散去,少顷,整个大地忽然一抖,随即突突摇动起来,吓得他登时白了脸色,转身撒狂往回跑,一径大呼:
“地震了!地震了!洒家的那个娘!”
蹊跷不蹊跷,这嗓子居然镇服了地动房摇,一切都好端端摆在眼底!不多时,王安挠着胸口从山门抢出,迎面问:
“二哥这是招呼什么?”
金英余悸未消,问:“方才地震,四弟没试着?”
“地震?咱们没试着丝毫晃动。”
“莫非洒家患了心疾?不能够呀!没听见马匹嗷嗷叫唤?”
“马匹会嗷嗷叫唤么?哈哈,二哥学得不像。”
“不是玩闹话,方才真的地震了!附近也没有人家,不然能够证实!”
“这个……”王安寻思着说,“或许庙里有佛菩萨及高僧的法力庇护?”
“也不能够!”
正犯疑,有人来破解了:一驾马车飞快转动车毂跑来,待马匹放慢四蹄,即见从车亭里钻出一人,不及赶车的支下木凳,跃下地踩风火轮似的奔到二人身前,——乃长随唐童。
“二伯哟,四叔哟,可吓坏侄儿了!方才在路上遇到地震,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
金英一拍手:“四弟,洒家说的没错吧!”
王安不接这茬,问唐童:“大老远大晚上的,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上位动怒了!”唐童想起正事,“侄儿从没见过圣颜这般难看!上位着侄儿紧忙赶过来,唤父亲大人速回见驾!”
金英和王安俱吃了一惊,随后一个火急一个暗喜地奔入,开门见山说给王振。于是,草草丢给庙里住持几句话,招呼随从套辕赶马。王振等不及,径直奔向载唐童而来的马车,钻入车亭高喊:
“快走!快!快、快、快!”
烫嘴似的这连串“快”字,催使赶车的火者挥鞭挥至手腕酸麻,跑得那匹健马口吐白沫,鼻孔大张。亥牌将撤之际,王振汗湿湿赶到乾清宫:绮窗映着明晃晃的灯火,看来正统帝尚未归眠,正等他现身。绮门轻吟似的打开来,王振顾不上辨认哪个当值,迈入门槛,直向御案走去。正统帝坐在案后低头似御览什么,又似自生闷气。
王振躬腰细声道:“奴婢侍奉来了。圣躬万福。”
“大伴,”正统帝忽地抬眼看来,“你张罗为百姓祈福的法会办得好么?”不等王振续上谎子,愤愤道,“他们不听朕的话!他们真可恨!”
王振不忙问缘由,先进奉关心:“奴婢得知酉牌那会儿地震了,没惊着圣驾吧?”
“朕无碍!朕就是生气!”
“为哪桩?”
“周王的王妃和六位姬妾还是殉葬了!活生生地自经,然后陪周王入葬地下,朕又是可怜又是生恨!”
“这个……”王振没话送宽解,心说:周王自家的女人,是死是活,上位操的这叫哪门子心!哎呀,为这桩破事,害得洒家上房救火似的,你呀,亏死洒家啰!
乾清宫里沉寂了半晌,正统帝蓦然起了高声:“这个那个,朕想听你论一论!”
王振打个激灵,哈腰道:“奴婢……奴婢实不知该说什么。”
正统帝哼一鼻子,腾地立起,又忽地落下,攥拳头擂打御座扶手。少时,他再次立起,绕出御案走到敞开的一扇绮窗前,望着黑黢黢中数点灯火抿嘴沉思。王振怕少年天子想出为难人的事,蹑着脚走过去,咳咳扫嗓子。
“你咳什么咳!”正统帝转过身,“朕要治罪周王的王府官!还有他的儿子们!”
“据奴婢所知,周王无子。”
“你——你也来气朕么?”
“奴婢就是吃了熊胆也不敢。”王振赔笑道,“想一想,那也属周王的家事,况有祖制在此,不好治罪。”
“他们抗旨不遵,这不是大罪么?”
“哎,陛下赐书矜恤,并非旨意。”
“你不是说,赐书中写下这层,也是旨意么?”
这句话着实把王振噎住了,当时为劝正统帝别捅这马蜂窝随口而说,哪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一出!眼前答不答?不答,金口后头逼问还装哑巴的话,定然戗了圣心!答,可这须有措辞呀!正左右为难之际,正统帝自主放过了他:
“行呀,已然生人变成死人,由他吧!”
“哦,陛下——圣哲!”王振松口气,马上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歇息了。”
“朕睡不着!阖上眼帘就想起当年吴皇妃那一桩,继而想到了这些可怜人!”
“怎么是好……”王振动了动脑子,试着劝解,“陛下不如赐这些人一个谥号,想必她们在黄泉下也会含笑的。”
“含笑?哼!”正统帝走动几步,突兀一顿,“也是,朕赐她们谥号,或许心里能好受些。大伴,你也想一想,在天亮之前最好能想出几个妥帖的,随后拟成用玺!”
真苦了王振,念了数天经文用了数日素,陡然又急火火颠簸了好一段夜路,赶来见驾才知并非要命急情,心弦一松遂感到疲惫不堪,倒好,又要陪正统帝熬脑子!好在正统帝不多时拿了出来:
“朕思忖,周王妃可追谥‘贞烈’,其六位姬妾嘛……追谥‘贞顺’。大伴认为使得么?”
王振找敷衍都来不及,忙赞道:“太好!嗯,叫奴才寻思的话,想破脑瓜子也寻思不出这般贴切的谥号!”
“那就这样!朕这便拟成用玺,天一亮你送达有司。”
脑子不必费了,一身疲惫还是解不得!为让少年天子顺心,别再余外闹出乱子,王振强打精神办完差事,以为终于可以回到秉笔值房睡一觉了。侍奉他的火者们刚兑好温水,服侍他宽了嗅有汗酸的官袍,未能沾沾水星,门外有人报:
“禀王老爷,内阁送达讣闻,须及时上奏。”
王振在心里胡乱骂他人、咒自家,还要和缓声音问:“哪个的讣闻?”
“越王昨夜薨殁,阁老们认为,须及时奏给上位及太皇太后知晓。”
“越王薨殁了?”王振一毕咧嘴,一毕示意赶紧给他寻出新官袍,伸胳膊仰脖子穿好,急冲冲奔出门来。“洒家这便去接!”
盛寅对他下的方子过于自信,朱瞻墉没能活到秋八月,带着积恨,带着凄哀,带着对出身皇家的浩叹,带着对亲王爵位的不舍,撒手西去。真可谓:机心自负人间巧,薄命难为夙愿成!接到宗人府的讣闻,文渊阁三杨皆认为,须将讣闻及时上呈御前。
正统帝至今未御览过越王的那道上表,但从金英密奏中得知,辽王密使去了越王府,足鉴这二人有着勾结,何况越王仍容纳瓦剌奸细,这两样若不使他心怀憎恶,那气量也大过天了!如果不是杨荣变法子调解,他断不会打消治罪越王之念。不过,对越王的亡故,他既无出了一口恶气之感,也无宽谅之意。他首当念及的一节就是,不能让越王的女眷成为殉葬人!因而,阅罢讣闻马上说:
“朕要降严旨,不准越王府用生人殉葬!”
王振一听当场傻了眼,心想:太皇太后虽说用冷落镇服越王数年,可越王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得知凶信定然悲恸,上位此时降这道旨意,非遭一通责难不可!想到这里忙说:
“陛下容奴婢进言——”
“朕不听!”正统帝不许王振说下去,携风带雨般奔到龙御案后,落座紧着寻湖笔。“唐童!麻利给朕备墨!”
“陛下——”
“大伴不要说了!你行礼告退,少时自有人将这道旨意送到司礼监!”
“陛下,你就听奴婢几句吧,奴——”
“行礼告退!怎么,你想违旨不遵?”
王振讪讪兼无可奈何地行过礼退出乾清宫,立在月台上,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能让正统帝降这道旨意。可正统帝起了性子,想劝也劝不住,如何是好?一旦这道旨意宣读出去,那便没有收回的可能!他想:太皇太后为此若对上位冷透这颗心,那张皇位可要晃荡了!须让太皇太后知晓此情,赶在圣旨降下之前阻住上位,那样,无非一顿斥责,只要上位软下来,也只算做小小不然的风波!打定主意,他不再迟疑,快步向清宁宫而来。
小半时辰后,他引导太皇太后的凤轿来至乾清宫。斯时,正统帝已拟成旨意,准备着人传玺,忽听外面奏报“太皇太后殿下驾到”,忙离座绕出御案,迎过来。太皇太后止住众女官和宫娥的脚步,撩裙摆迈入门槛。王振不敢入内,夹在一时肃然的莺燕阵中,倚近绮窗听动静,——太皇太后径直发出嗔怒:
“皇上真个好仁怀!真个时念亲亲之情!只莫忘了,越王也是你的亲人!”复声调发颤,定然难抑老泪,纵任长流。“你得知越王薨殁,不告知我便急着降旨在他身上立威!我心疼我的儿子去得早呀……皇上怎就不心疼我的悲恸呀!”
“太皇太后——”
“没错,你是皇上,”太皇太后变回硬生生的口吻,“大可夺了越王应有的!只是,他已然撒手去了,不会知晓你这般天威,实不如再降一道旨意,夺了我的尊贵,那才彰显你天子的威仪哪!”
“孙儿不敢!”遂听见咕咚一声,王振像亲眼得见正统帝跪倒在地。“孙儿……孙儿……孙儿不忍……”
“你不忍那等人遵循祖制随越王而去,却忍得越王年纪轻轻撒手西归?还有,卫王薨殁时,你为何不阻止卫王妃随他同去?”
“这个还须孙儿详说,卫——”
“皇上之仁定然施于越王之外,是不是?你、你……”太皇太后哆嗦着嘴唇说不下去。
“孙儿……太皇太后莫气坏了身子,只要不生孙儿的气,孙儿都听你的。”说罢,正统帝也哭将起来。
“哎——”太皇太后拉个长音,恸哭不已,“我的儿呀!”
听着一老一少的哭声,王振暗舒长气,心道:听动静太皇太后也仅是动了一回嗔……洒家赌对了,今后指定能得到这尊真神的另眼相待,只不过,须想篇周全的文章,过了上位这关。想着想着,他丢了禁忌蹑脚摸到一扇大开的绮窗前,偷窥进去:太皇太后蹲在金砖上与正统帝抱头哭泣,虽伤心各异,但无疑含带着一片祖孙之情。
注:
①启东,乃盛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