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场小雨,令六月天的傍晚掺入两分清凉。今晚是王振定准的日子,因为要演一出光景,金英不敢把席面摆到热闹的十王府街,特地选了这条不过二十几步的短街,命番子耍起蛮横,赶走闲杂人,关闭了其他买卖家,只留下这座门匾叫做“摘月居”的酒家。办妥这桩,他另遣人在街上增添二十几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酉牌末刻,王振的马车来至,他挑开湘妃竹帘子,在车亭里打了几眼,见街口立着几个闲汉泼皮打扮的人,从站出的丁字步上不难辨别,那都是东辑事厂番子。他点了点头,暗道:金老二历练得不错,不像以前那般喜好张扬,这安排也算周当。正想着,车后响起一阵骚乱。
“你是哪个!”
“爷是哪个你等用狗眼好生瞅瞅也就知了!”
“哦,是缇帅呀!那个,虽然卑职认出你了,可还是不能放你过去!”
王振知晓那人是谁,恐余外闹出大动静,高声道:“他乃洒家邀约的贵客!怎么,莫非还要劳你们金督主发句话,才许他赴宴?”
“卑职实在不知,得罪了!缇帅请!”
至酒家门口方停住马蹄,王振从车亭里钻出,踩木凳下了地,不忙理睬迎出的金英,先仰面冲随来的马顺付以亲热:“马兄弟不乘车不骑马,就这般量着步子走来的?”
“大哥在上,小弟有礼了!”马顺往那一站,果真一尊巨灵神似的,即便弯腰行礼,也比王振高出两头。“小弟在前面那条街上停驻了马车,叫随从守着,自家徐步而来,消受一下雨后的清凉。”
“嗯。马兄弟,这位金督主你也认识,”见马顺倏地变成乌眼鸡,王振忙调和道,“以前的过节翻篇得了!金督主终是洒家的结拜兄弟,你俩也该多些亲近,莫记那段隔夜仇!”
金英忙表态度,抱拳赔笑道:“都是洒家不好,那年冲撞了缇帅,还望恕罪。”
“我好说,只要金督主莫辜负了王大哥!”
“不会,不会了。”金英想起王振来此想看的一出,拍拍手,随即拥来五六条汉子,咕咚跪成一排。“二哥,你瞧瞧当时冒犯你的,是这几个兔崽子么?”见王振点了头,一举手,这几人当即啪啪啪自扇起耳刮,要多清脆就多清脆。
“嗯,这声音好听。”王振呲了呲牙,“不知二哥请咱们受用哪些口福?”
“这家飞禽烹制得鼎鼎有名,什么天鹅、榛鸡、斑鸠、沙雁,特别是从塞外收来的大麻雀,用香油那么一炸,撒上秘制作料,——不多说,三弟一尝便知。”
“可是!听二哥这么一说,弟弟不禁流了哈喇子!马兄弟,咱们请吧!”
“三弟请!缇帅请!”
在啪啪不绝的耳光响中,三人进了酒家。马顺弓着背,随王振和金英登上二楼,在临街的雅间落座。窗户大开,那啪啪响声清晰入耳,直叫金英暗暗心疼,直使王振和马顺相视笑弯了嘴角。伙计们开始上菜,一盘盘烹制的珍禽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金英亲自把壶,为王振和马顺斟满一盏,当要为自家斟酒之际,楼下忽起一声大喝:
“呔!你等也都是好汉子,何故这般作践自家!”
三人同时起身,拥到窗前俯看:一条黑大汉立在街上,看年岁大概二十出头,身量魁梧,雄气迫人,——好一个彪悍人物!
“还作践自家!”他见那几人不住手自扇耳光,厉喝道,“都给我住手!”
这时,从街口奔来几人,抢上前拉扯黑汉子,孰料黑汉子一抖双肩,那几人当场东倒西歪;看来此人身怀精湛武艺!
“三弟,他便是你说的那个门达!”金英对王振道,“他怎么晃荡到这里来了?”
王振一翻白眼:“你问弟弟?”
金英忙解释:“这决非洒家在耍哪门花活儿!”
他二人正说道,马顺忍不住气,左手一按窗台,纵身从二楼跃下,恰落在门达身前;马顺足比门达高出一头,抡圆了簸箕大的巴掌,呼地使一招“泰山压顶”——谁能想到,门达如是身量,居然动若灵狐,闪过这一记,遂轻俊如燕来一式“旱地拔葱”,噌地跃起、踩到马顺双肩上,气沉丹田反压对手;马顺一个弓步迅捷脱开,顺势起腿使出“青龙摆尾”;门达身形恰似鬼魅,滑步循马顺的腿风绕到其身前,当即运了一式“美人照镜”;马顺敏捷回身、硬生生迎向这记,针锋相对使出“黑虎掏心”;他身高臂长,即要赚到便宜,那门达却像被马顺的拳风吹出去似的,飘然后退,躲过一击。
“好!”王振不禁喝彩,复喊道,“马兄弟住手!二位莫再斗了!——那位好汉,可否上楼饮一盏淡酒呀?”
门达仰头瞪眼,指着跪地的几人喝问:“是谁这般作践他们!”
“上楼来,洒家对你解释。”
听王振口吻和气,金英无疑显露出十足的恼怒,喝道:“门达!你可知冒犯了谁家?那位乃锦衣卫马缇帅!”
门达不惧:“属下只想知道,是哪个作践我东辑事厂的人!”
“二哥且莫生气。”王振劝阻住金英仍要发出的怒火,和颜悦色冲楼下道,“这位好汉,洒家再次邀请,可否赏脸饮一盏淡酒?”
门达哼哼着,瞅一瞅那几个跪地之人,不言语。王振给金英丢个眼色,金英会意,朝楼下喊道:“饶了你这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都起来滚蛋,丢人现眼!”
待那几人爬起来捂着肿胀的腮帮子灰溜溜离去,王振三发邀请:“好汉可否赏脸?”
门达睨一眼马顺,犹不吭声,迈开步子,径直上楼进入雅间。马顺随后跟来,心里也暗喜门达的武艺,不嗔不怒走到自家的座椅旁,陪王振和金英立着。
“洒家名叫王振。刚得知这位小兄弟的高姓大名,——门达兄弟,请入座。”
听他自报家门,门达不由一愣,顿了顿,瓮声瓮气道:“久闻王秉笔大名!今日或恐不是有心赏我一盏酒,实为问罪,是么?”
“问罪?”王振明白了,忙和煦地送去压服兼笼络,“洒家喜欢门兄弟这耿直的性子,做过的从不藏着掖着。没错,上位对洒家说起过着你走访的那桩,并问洒家,上曰:大伴对此人如何看?”他把“大伴”二字咬得柔和,似不带炫耀,却尽显炫耀。“洒家就说了:尚没见到此人,待来日见过了,及时回奏陛下。——今日总算见到了门兄弟,洒家也有了回奏的话:果然可以重用!哦,回过头再说方才下跪的那几位,这并非作践,而是在搭救他们的身家性命!是这么一档子:上位不知从谁嘴里得知,那几人曾经侮辱过洒家,圣心也是对洒家多了几分怜悯,当即要下旨定他们死罪,家眷充官为奴。洒家就想,那么一来不仅有损天子圣哲,洒家也成了大恶人,于是求了情,上位便改罚他们自扇耳刮留个教训。哈哈,洒家今晚到这里,为消一口积了许久的恶气,这个并不否认;但更重要的一节,却是为监督上位的口谕是否落到实处。金督主,是不是这样?”
他敢扯这个大谎,金英便敢回:“没错,是这样。”
“哦,净顾着说话了,”王振咯咯一笑,“门兄弟请坐,洒家亲手为你斟一盏淡酒。”
王振受天子亲厚宠信谁人不知,再听那席长篇,打死门达也不会生疑这是拿天子充当老虎,大显狡狐之威,——矫旨,那属于株连亲族的大罪!他信了王振,又见王振这般善待,不由自主消褪了亡命豪气,腰板也难再挺直下去,抱拳行礼道:
“王秉笔抬爱!”
“还真不是抬爱!”王振请门达来他右手边,示意大家落座,独站立着为门达斟满一盏酒。“这是你门兄弟的性子和武艺赚来的,没法子不叫人亲近。”
四人倾尽一盏。金英和马顺得到王振的眼色,你敬罢了我举盏,连灌门达四五回。即便门达有酒量,架不住好酒有气力,更架不住饮得猛,眼见黑面皮变紫,心存的五六分警醒丢到了杜康家。
“门兄弟好本事!”马顺亲近地拍了拍门达的肩膀,“如此魁梧身量竟然轻俊如燕!这是哪家的绝学?”
“咱们丰润门家,十几代传授的就是轻功,叫缇帅见笑了。”
“莫‘缇帅’‘小人’地叫,一声兄弟比什么都受听。”王振打着哈哈,心窍却暗转不停,想道:要想用这个人,须在他身上箍一条铁链,还须拿到他一个要命的把柄!从何处着手呢……他眨巴眨巴眼皮,扫到那盘香酥大麻雀,竟联想到另外一节上:嗯,便从他门达这身武艺上着手!
“洒家曾读过唐人裴铏撰写的《传奇》,”他笑眯眯说,“其中写道,有一叫摩勒的奇人,为玉成崔生一段姻缘,飞檐走壁潜入一品大员第宅,杀死如虎猛犬,并背负崔生飞过十数重院墙,与其心爱之人相见。——门兄弟的本领应不输这摩勒!”
“那只是奇谈杂说,不足为信!”原以为门达懂得斤两,哪知他随后顺着王振支起的梯子爬上去,“不过,大内禁城我不敢夸口,至于其他地方,只要我乐意倒也来去寻常。”
“洒家就说嘛!”王振飞快冲金英一挤眼,“前几日洒家对金督主说起这篇,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世上决计没有具这等本领的人物!瞧瞧,二哥呀,打嘴了不是?”
煽火架秧子是金英的拿手戏,他稍一愣,马上知解王振的意思,张口道:“不瞒三弟,眼前洒家仍然不信!”
“嘿,门兄弟就坐在这里,你道他是吹嘘么?”
“反正洒家不信!”
“弟弟偏信!要不然,咱兄弟俩打个赌?”
“成!三弟说怎么赌?”
“还是二哥说说听。”
“叫洒家说嘛……只要门兄弟从机要之地取来一样证物,洒家当场认输!”
“机要地……”
“着呀,若不入机要地便须入一品第宅,那样才能证实门兄弟有这手段。”
“朝臣的第宅入不得,万一闹出动静,洒家兜不住。”王振假模假样思忖道,“有司衙门嘛……哎,终是要担干系的,得,算洒家输了!”
金英笑道:“三弟输了不打紧,无非舍一席好酒菜;只是,门兄弟果真是海口呀!”
这句话无疑说门达吹嘘,令那血气方刚的汉子坐不住了,他饮尽半盏酒,道:“金督主还别不信,我的确具这个手段,岂是夸口!”
金英似笑非笑道:“红口白牙么?”
“金督主莫激将!”门达怪眼陡张,叫道,“你擎好,自会叫你信了我的手段!”
王振见火候差不多了,轻拍一下自家腮帮子:“都怪洒家这张臭嘴!不提这桩,咱兄弟四个好生饮酒!来,门兄弟来只大麻雀,滋味着实地道!”
“无关王秉笔的事,我自家决意露一手,不为别的,只为证实我并非吹嘘!”
“别再秉笔、督主、缇帅的招呼了,但看得起咱们,大伙儿就是兄弟!”
“好!王大哥,门达敬你一盏!”
“门兄弟,”金英端起酒盏道,“洒家也敬你一盏,还巴望着见识你的手段哪!”
“擎好!”
这顿酒席消了王振的旧恨,还新结识下一个或可重用之人,只待门达压不住一腔血气,使出手段,把柄和铁链都就齐全了,可不是痛快加快活的事嘛!因而,三天来他一直上心留意,坐等动静。这日巳牌过了一半时,曹吉祥和金英一前一后寻到司礼监秉笔值房,前头的眉飞色舞,后头的满面阴云。
“王秉笔哟!吉祥可得好生向你作一揖!今儿早上议事定下了:都督方政、都督佥事张荣会同黔国公和沐都督兄弟俩,讨麓川叛蛮思任,吉祥也做了监军!”
王振在意的是金英那张脸子,强笑敷衍曹吉祥道:
“恭喜吉祥兄弟,这下有机会建功立业了!”遂想主意支走这个碍眼的,“对了,你是范太监带出的,如今有了这风光,应尽早说给范太监,叫他也欢喜欢喜,同时也莫叫人家误会咱们得势即忘旧情,是不是这个理?”
“哎哟!哎哟、哎哟!”曹吉祥连拍脑门,“得亏王秉笔提点,不然吉祥真就不是人了!这便去说给范太监!”
待碍眼的离开,不等王振发问,金英一拍巴掌,苦滋滋道:“那门达真敢啊!三弟猜怎么着?他昨夜潜入礼部衙门,将大宗伯官印盗将出来!这不,早上跑到洒家那里,叫洒家验他的手段哪!”
王振闻听又喜又惊:喜的是终于让门达钻入套子;惊的是,朝廷二品权印啊!万一被人发现,查起来,不仅门达难逃死罪,倘若供出原委,自家、金英和马顺都要吹灯拔蜡!
“你说——你说二哥,”他噌地立起,“他要显手段,找那些无足轻重的物什儿下手就是,什么旧文移、什么官员的私用都好拿呀,怎偏认准了胡瀅的官印!胡瀅什么人?他擅断案,耳根子也灵,一旦留下蛛丝马迹,他一准寻到根子!不行,你得快想法子,助门达将官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不然,闹大了咱们都要坏菜!”
“洒家倒是想这么着,可是——随后番子来报,说丢印这桩已然亮在了明处,据说,御史们正要弹劾胡瀅呢!”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王振反剪双手来回踱步。“须拿出法子化解!务必要化解!你说这伙言官,耳朵怎这般灵!务必化解……”他忽一顿脚步,拍掌道,“一厢,搅乱言官们的视听;一厢,寻机会还回官印!嗯,就这么着!”
“怎么个搅乱法?”
“户部有个许久不受重用之人,自永乐十三年中了进士,至今二十余年仍属部中末吏,他曾几次巴结过洒家,恨不得为洒家做些事,眼下咱们便用他一回!”
“怎么用?”
“因赈济陕西饥民一事,刘中敷不久前遭到上位申饬,叫这个人将此事闹大,闹到言官那里,削弱丢官印这桩……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走起来!”
“能……能行?”
“行不行都要试试,”王振一沉脸色道,“总比坐等胡瀅查到咱们身上好!”
“洒家倒以为,应鼓动言官可劲儿地参他!丢印本属大罪,等将他下了诏狱,纵使他擅长断案,也无招可用!”
“你想得浅!他可是元辅当中的一个,欲下他诏狱,那还须问问太皇太后许不许!”
“三弟思谋周全,洒家听你的!”
王振动起来,先找个幌子溜出内廷,用上关节,寻到眼下可用之人,面授机宜,随后赶回大内,这通忙活,直叫躁汗沁得浑身刺痒!顾不上喘口气,唤火者为他擦了身,更换袍服,估摸都察院的封章奏劾该直达龙案了,匆匆朝乾清宫而来。
正统帝恰在御览都察院的上呈。王振轻手轻脚走过去,立在龙椅后,抻头探脑:他那一计算是白费,言官们不仅弹劾了刘中敷,也没放过胡瀅。言官们那支笔写出的文章,要么句句像利刃,要么字字似警号,看得正统帝直抽凉气。
“越来越不成样子!”他知道王振立在身后,“大伴,这些重臣越来越不将朕看在眼里!越来越视国家律法、规制如无物了!你说的对,就该对他们用重典!”
王振眨巴眨巴眼皮,明知故问:“该对哪个用重典?”
“胡瀅!刘中敷!”
“他们又犯哪门子邪性了?”
“你瞧吧!一个当朕的旨意是张废纸,赈济陕西饥民一事至今拖着不办;另一个更可气,哈,居然将枚尚书官印给弄丢了!”
“哦,这可不是小事小情。上意欲如何处置?”
“下狱问罪!”正统帝掷地有声道。
“可太皇太后那里……”
“到哪儿说,这都是不可宽宥的大罪!”
“奴婢愚见……”王振急转脑筋,“还是延缓几日吧。譬如胡宗伯这桩,总要叫有司查明丢印的前因后果,方可定论。至于刘司农嘛,倒可震慑一回。”
“大伴的意思是,让朕挑软柿子捏?朕岂可行这等称为‘勾当’之事!”正统帝断然一挥手。“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朕意,着刑部查胡瀅官印丢失一事;着都察院会同陕西道监察御史,查访赈济饥民之事属谁在作梗拖延!一旦查出结果,该论罪的概不宽宥!”
“奴婢以为——”
“朕不能都听你的,”正统帝截断王振的下文,“那样,不就成你当皇帝了?好了,按朕的意思,你传给内阁,着杨荣拟敕,随后用玺发放。”
一句“不就成你当皇帝了”噎得王振不轻,也吓他不轻;他不敢再多话,暗自权衡,这也算一个好结果:刘中敷是死是活尚不必管他;须及时寻个机会,将门达盗出的官印归还胡瀅,消除这个意外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