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都御史顾佐拱手断送了仕途,王振鼓动正统帝把这锅生米煮成熟饭,没由头不欢喜,但他忘了还有个要命的人物,那便是太皇太后张氏!太皇太后相信几位元辅大臣的才干,更相信他们的忠心,故而尽可能不过问政务军机事,也正因此,当她得知顾佐致仕归乡时,那位贤良忠臣的马车,已离开北京何啻百里千里了。她脸色持续阴沉,从正统帝身上生出的气连带了孙太后,什么问安,什么孝敬,一概堵在门外,手捧一册《女诫》,木呆呆盯着行行字迹,一坐就是大半天。她越来越怀疑有人在小皇上跟前蛊惑,在女官引尚食进献午膳之际,忽然转动了眼珠。
“不急用膳,去乾清门唤个人走一趟,请杨荣来门上值房说话。记住,务必将这个‘请’字带到。”
太皇太后有请,杨荣刚端起雷打不动的御赐午饭,紧着搁到案上,起身赶来乾清门。他心知太皇太后欲论哪桩,一径大动脑筋:旨意毕竟是上位亲笔拟成,届时,对此事说狠了不成;说轻了,真辜负了那个“请”字。哎,真够作难人呀!一毕想,一毕走近那扇又厚又高的朱门,早有宦官候在这里,恭敬有加地引他入内。太皇太后先一步来至,端坐在圈椅上,抢在杨荣行礼前指一指对面的座椅。
“不多礼了,坐下叙话。”她看着杨荣落下去,开门见山发问,“你说给我听,顾礼卿因为什么请辞的?”
觑觑太皇太后的神色,杨荣一鼓丹田气,道:“顾礼卿否了吏部对兖州知州邵宗的考功,受到上位质疑,于是递呈请辞奏疏。”
“你还藏着实情!皇上的质疑就能伤了这位老人儿的心么?定是受了屈辱!”
“这个……”杨荣嗫嚅片刻,“杨弘济当时也在,称,上位降口谕申饬顾礼卿,上曰:顾佐官居风宪领袖,却混淆循吏政绩,朋比谋私,恃权自重。”
“哼!”太皇太后沉吟半晌,忽然问,“是否有人在皇上跟前吹了阴风?”
“荣也心疑,但不敢确定。事已即此,走了的便由他好了,该警醒的,也须暗中缜密洞察,有实据方可动之。太皇太后殿下,目前生不得一分乱象呀。荣在此论一事:去岁阿台犯我凉州,当时荣分析,或恐是被瓦剌军追逼至凉州,而瓦剌脱欢,当是图谋尽快歼灭此鞑靼残部,续而围堵兀良哈,使其屈服,即一统漠北。如今看来,荣的分析有误:阿台遭陈侯痛击,已成枯朽之态,瓦剌军只要趁势堵截一击,岂有活路?然,这十数日荣一直留心甘肃送达的文移,得知,阿台及残部尚在流窜。”
“脱欢欲图谋什么?”
“脱欢嗣爵后,瓦剌岁岁朝贡,看似臣服,可荣一直牢记文皇帝圣训,此辈的确不可信之。如今,他不剿杀阿台,逼迫阿台于我疆界走马,似在用阿台这杆破矛试探我边戍哪处薄弱;太皇太后殿下,你说他欲图谋什么?”
太皇太后凝神听着,毕竟是女流,即便兵略之皮毛也难知一二。她沉吟半晌,道:“我听着心里愈发沉重……勉仁,于此还须你几位老臣审时度势,及时拿出对策。哎,天下的安平,便仰仗你等了!”
“荣敢不殚精竭虑!然而,荣更战战兢兢呀!”
太皇太后直视杨荣半晌,开口道:“我知勉仁的心思……你等要信我,就像我信你等那般,使得么?”
“荣感动至极。”杨荣顿了顿,道,“眼前有一桩:都察院十数御史因操行不逮或罢或迁,荣以为,可令京官三品以上举堪人选充任御史。”
“成。你几位大臣合计着拿出个章程,随后办起来。”
在值房叙谈小半时辰,杨荣行礼告退。太皇太后乘上凤轿,犹豫少时,指向乾清宫的方向。女官心会,招呼当差的抬轿踏上廊庑,回合来到乾清宫门前。
正统帝恰准备用膳,看着曹吉祥督促近侍移开黄绢罩子,将一盘盘美馔佳羹亮出。正统帝指指那道八宝酿鸭子,扬手示意撤下,复用下巴颏点点那道红焖小羊肉,厌弃地撇一撇嘴角,续而扫了一圈,立起身来。
“朕不爱用这些,为何还端上来呢?朕可意甜食房的点心,叫他们只进献那个。”
“这可不成呀陛下,”曹吉祥赔笑哈腰道,“点心用多了会牙疼,而且对圣躬无益。呶,奴婢为你盛一碗稻米饭,佐着腌笋子和醋熘里脊最对滋味,怎样?”
“退而求次,朕喜欢用糖醋的,你将那道——”
“太皇太后殿下驾到!”一个公鸭嗓截断了正统帝的下文。
正统帝尚不惊慌,曹吉祥不然,头一桩估摸的便是顾佐请致仕,他情急丢开正统帝,对某个近侍咬了咬耳朵,推那人快去。去干什么?当然是给王振报信!王振听信后则捶胸顿足,自恨道:“洒家该死!怎疏忘了这尊天神!”遂借着报信人风风火火的步子,从秉笔值房奔出,恨不能腾云驾雾,哪怕啪地从高处摔在乾清宫门前!
刚绕到东阁便听见太皇太后不无严厉的声调:
“皇上翅膀硬了!但是,就算长成一振九万里,那也要分清东南西北!你说顾佐广结朋堂?你可知顾佐有个什么绰号?叫顾独坐!何谓独坐?那是因为他入朝办公,惯独处夹室,若非议政从不与文武群坐!这样的人会广结朋堂?说他为谋私混淆官吏政绩,你去,去仔细阅一阅章皇帝在位时都察院的上呈,看看他顾礼卿当得不当得‘清白廉明’这四字!”正统帝缄默着,稍后太皇太后喝问,“你实说,是哪个在你面前扇了阴风!”
王振乍感后脊梁冰凉,听正统帝道:“无人扇风。顾佐的确上呈了请辞奏疏,孙儿本为大明天子,难道无权降旨么?”
“你当然无权降这道旨意!”太皇太后气急交杂,话说得过分生硬,随后意识到,找补道,“至少眼下不成,须与诸大臣合议裁定。”
正统帝使了小孩家气性,抓住太皇太后前一句:“既然孙儿无权降旨,凡事都由你当家做主,索性废了孙儿的皇位,反正坐在上面也无趣!”
“你——”太皇太后先戟指后摇头续而冷笑,“皇上懂得‘孝’字啊!真是懂得紧!皇上也懂得‘体统’,更是懂得紧!”说罢大喝,“来人,请张辅——”
王振暗叫不好!太皇太后在气头上,复被小皇上狠戗一记,借这股肝火,真同那几位元辅大臣论起小皇上的生身出处,随之推出郕王,那可就坏了大事!上位啊上位,你觉得坐皇位无趣,可洒家还指望着从龙驾云,飞黄腾达,一雪陈耻哪!
势已紧迫,他抓阄定生死般思想片刻,咕咚跪倒在阁外,可劲自扇耳光,哭道:
“陛下怎能这样回太皇太后殿下的问话!奴婢自东宫始服侍陛下,虽人卑身贱,但到底读过圣贤书,应斗胆进言,时常提示陛下理解孝道之真义……今听陛下对老人家使出这等口吻,陛下有过失,奴婢更是罪不可恕呀!”边说边啪啪啪自扇不停,嘴角鼻孔鲜血直流。
他这一哭并带起一阵啪啪脆响,俄顷把正统帝的气性吓光了,抬眼瞅瞅太皇太后那张铁青面色,一瘪嘴也哭啼啼揩起了眼泪,道:
“孙儿不是有心气太皇太后,实属耍小性子,太皇太后莫动怒了,气坏了身子,孙儿百死莫赎……”说着,屈膝引带远近的宦官、女官和宫娥,忽剌剌顿膝一片。
太皇太后百味杂陈,她暗自压抑肝火,梳理乱糟糟的思绪,想起胡善祥曾说“不管怎样,那都是昭皇帝的血脉,也是高皇帝和文皇帝的血脉”;遂又念及杨荣方才所论“目前生不得一分乱象”……她打个激灵,上前弯腰扶起正统帝,头也不回道:
“着王振入内。”
少顷,王振鼻涕眼泪血迹的,肿胀着两面腮帮子,颤巍巍走进来,咚地跪地,磕头抽泣。
“王振,你过来做什么?”太皇太后冷冷发问。
王振哪有正题回复,也是急了眼,等于赌眼下正统帝护他还是卖他:“回、回太皇太后殿下,奴婢、奴婢归置欲发送内阁的文移时,无、无意中看到南杨阁部的上疏,乞请上、上位顾及大臣的威信,果真字、字字据理,但奴婢记得,上位并未御览,于是斗胆再次上呈,叩请上位三思……”
“三思什么?”太皇太后仍是那副语气。
“复、复——”飞觑正统帝没开口的意思,王振暗松心弦,“复顾总宪原职。”
“我说过,你莫要干涉政务!”太皇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但王振知晓,他、包括小皇上已经度过这关。“复什么复,这个老臣子的心都伤透了!哎,皇上好自为之吧!”
“孙儿……孙儿今后不敢随意裁断了。”
“你呀——有你做主的那一日,但你尚须长成呀,皇上!”
“孙儿谨记这次过失,不会再犯。”
一国之君,如此唯唯诺诺,太皇太后再严苛下去,岂止有悖《女诫》!她站不下去,边说“都起来吧”,边伸手示意女官来搀,转身离开。正统帝同王振及近侍们低腰恭送,在底下互觑一眼,或长或短地嘘气摇头。
“陛下又救了奴婢一遭。”王振细声道,“奴婢往陛下身上推事,也是逼不得已。”
“不说它了,”正统帝摆摆手,“总算雷霆隐去,总算雨过天晴了!”
正统帝自幸平息了太皇太后的怒气,他不知道万里之外,从大漠远处恰也传来震耳的闷雷响,那并非天降,乃万马奔腾造就的气势。煮沸一锅水的工夫,数百骑歪旗拖帜仓皇而来,马队夹护着一个三十出头的蒙古汉子,高颧骨细眼睛,蓄着一捧络腮胡子,他便是阿鲁台生前立起的傀儡可汗阿台。在他一侧,不即不离策马跑着一员身量足有八尺的魁梧勇士,面目已被血渍和黄尘涂花,此人乃抵死追随阿台的朵儿只伯。朵儿只伯本是一名奴仆,阿台喜他雄伟彪悍,提携在左右重用,于是,这颗赤心全然献给了他的可汗。阿鲁台被脱欢斩杀,儿子阿卜只俺归附明廷,阿台和朵儿只伯原本率残部龟缩在阿察秃一片荒芜之地,孰料瓦剌军依旧容不下他,几次逼逐,将他们逼到了大明疆界,因而被明军再次重创,元气已无法接续。
“后队!”马匹跑出了白花花的口沫,皮毛像淋了一场雨,估计跑不出几里路了。朵儿只伯站在马镫上听了听身后的闷雷响渐弱,回头喊道,“贼兵是否紧追而来!”
“回大人!贼兵停住追赶!”
“慢下来!慢下来!吁——”
马匹放慢步子,喷着热乎乎的鼻息,甩动长脖子。阿台连连回首,生怕瓦剌人骑跨的乃神骏天马,抖一抖缰绳倏然追至,一刀取了他项上人头。
“陛下宽心,”朵儿只伯递来水囊,“贼兵没有继续追赶。”
阿台胡乱捋了捋络腮胡子,恨恨叫道:“追得我好苦!朵儿只伯你说,我跟脱欢并无深仇大恨,他为什么死死相逼,不杀而不快!”
“都是阿鲁台知院种下的苦果!”
慢走出一里地,有人请示:“尊贵的陛下,请容大伙儿下马歇息歇息吧。”
“既然瓦剌人没追上来,”阿台眼巴巴看着朵儿只伯,“那就歇一歇,朵儿只伯?”
大家翻下马鞍,待仆人为阿台铺开毡子,等可汗坐下,遂这一堆那一堆矮下去歪起来。日头向西斜去,大野到处裸露着黄土,在去年的枯草中,卑软地露出小片草芽,仿佛奄奄一息的苔藓。落魄的人们摸出所剩无几的干肉和干粮,因为发生了抢夺,一堆人里忽地高出几颗脑袋,啷啷拔出弯月刀就要动手,附近的马匹被惊吓得嘶溜溜鸣叫。
“都消停吧!”朵儿只伯噌地跃起,几步飞奔过去,“都消停吧!怎么,果真活得不耐烦了?不等瓦剌贼兵动手,自己杀伐起来了?”
“小人没了吃的,讨他一些,他不给还恶言辱骂!”
“咱们也是从牙缝里省出这些,凭什么给你!”
“消停!”朵儿只伯眦目恐吓,“不然我宰了你们,当做肥羊均分大伙儿饱餐一顿!”
“饿呀!”
“对了!饿呀!”一声引起一片喊饿声。
“杀马吃吧!”
“杀了马,你凭两条腿跑么?”
“为什么要跑?阿卜只俺早就说了,叫咱们归附明廷,保管吃得饱穿得暖!”
“那是骗你们!”朵儿只伯镇下去这些声音。“几个月前,是谁想把咱们赶尽杀绝?是明军!是他们的狗屁侯爷陈懋!”
“那为什么明廷小皇帝还传谕给咱们?”
“骗到一起杀起来不费事!傻瓜!小人说的对吧,朵儿只伯大人?”
“饿呀!”
“你说对了!再这么下去,只好把自己的胳膊先当成羊腿吞进肚子里了!”
朵儿只伯见越来越难压服饥饿的叫嚷,快步回到阿台身前,鞠躬道:“能不能把陛下的干粮分给他们一些?”
阿台大摇其头:“也没有多少了!饿死他们,总比饿死朕好吧!”
“那……那就选几匹走不动的马杀掉?”
“只要不动朕的干粮、干肉,其他都由你做主!”
几百人因为饿,顾不上暴露目标,点起几堆篝火,杀马炙肉。落日隐到地平线下,从东方升起一轮圆月。西北傍晚气寒风劲,这数百人拥挤地争抢离篝火更近的位置,撕啃半生不熟的马肉。阿台不停拍打毡子,把一只手掌拍得生疼,连连叹气。一匹马的哀鸣,带起了数匹马仰脖子嘶鸣。
朵儿只伯耐不住沉默,冲阿台干咳几嗓子:“陛下,下一步咱们该往哪里去?”
“朕也不知道呀,朵儿只伯!”做惯傀儡的阿台岂有远略,“活一天是一天吧!”顿了半晌,忽然说,“要么,遣人面见脱欢,看能不能求下一方领地?”
“他不会!”朵儿只伯断然道。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朵儿只伯?眼下朕惟指望你了!”
朵儿只伯良久沉吟,待阿台欲发催促之际,他缓缓说道:“潜入明廷疆域,昼伏夜出,暂且以抢掠活命吧!漠北水草丰盛时,再潜回来,那时候草长便宜隐匿,也可以放牧牛羊,如果能躲过瓦剌的围困逐杀,一边生息一边招聚旧部,人多马肥了,令脱欢忌惮不敢贸然兵戈相逼,或还有好日子过。只不过——哎,就看长生天是不是怜悯了!”
“听你的,朵儿只伯!嗯,朕没看错你!”
下半夜,人困马乏的数百人沉沉睡去。百余黑影从瓦剌军的营地不急不缓走过来,近了,忽然惊起睡梦中的蒙古人,瞬间乱成一团!
“突袭!突袭!突袭!……”
“点燃火把!”
“上马!保护陛下!”
马嘶人喊中,一团团火苗燃起,一柄柄弯月刀拔出,马队慌乱却能快速地把阿台围在当中,踏起一道道尘烟。
“乌噜噜噜噜——乌噜噜噜噜!”
“拼了吧!拼了吧!乌噜噜噜噜!”
“他们逃跑了!”
“不要追!”
呼喊声愈发高涨,很快撩起了蒙古汉子消沉许久的豪气。朵儿只伯策马喝出一道缺口,率十几骑朝逃跑的瓦剌人丢下的十几点黑影跑去:越近,借助火把光已能辨清,至少有十五头骆驼,各背负着一宗辎重。
“去,看看都是些什么!”
几骑奔过去,火把光围着一头驯服的骆驼兜圈子,一会儿有人高声报道:
“粮食!还有衣裳!”
“干肉!嗬!好多干肉!”
“别动!当心投毒!”
“当一个饱死鬼吧!”
“对了!我替大伙儿尝一块!”
“好吃啊!哈哈,这回不怕饿死了!”
没有投毒,恍若长生天恩赐给这众可怜人的!朵儿只伯策缰返回马队,把奇遇禀报给阿台。阿台不喜反而尽显无措,扎煞着两条胳膊,嘴唇颤抖,半晌才发出声音:
“朵儿只伯,这是谁送来的?瓦剌人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干?”
朵儿只伯咬着下嘴唇思量来思量去,道:“太诡异了,想不出由头……”
“莫非脱欢向朕示好?”
“不可能呀我的陛下!”
“嗯,他不可能眨眼变成菩萨!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是,脱欢胜过恶魔!所以,咱们还是马上向明廷疆域行进吧!陛下,臣疑心这是瓦剌人黑夜输运辎重走错了方向,脱欢一旦闻报,定会率兵来夺!那样的话,咱们能不能留住刚到手的好东西先不提,只说,能打得过他的兵马么?趁早吧,得了便宜趁早离开!”
“听你的,朵儿只伯!”
“打起精神!把收获的辎重护在马队中!走!”
月亮明若白霜。旗帜在仓皇的逃亡日子中终于竖直了,由于吃了一顿马肉,并阖眼睡了些时候,更因为轻易获得了许多辎重,有人亮开男中音:
三百六十只黄羊啊,依恋着宽阔的大河——
勇敢的猎长安岱莫尔根,射杀黄羊横尸遍野。
加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妈妈,你的腋下为何殷红一片?
几个人齐声唱起来:
孩子,你快跑啊——那是红色的草籽沾在上面。
妈妈,你的毛为何变得这样粗糙?
快逃啊,妈妈就要长眠在这半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