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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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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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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夺珠》连载

第三十章 上意喜兵戈

七月底天气开始闷热起来,文渊阁门窗大开,设了几只冰盆,仍止不住浑身冒汗,夏布公服总黏糊糊贴在肌肤上。马愉爽性挽起袖筒,赤露两截白皙的胳膊,伏案继续拟文。杨士奇和杨溥也不得闲,翻阅各地上呈,批注归类。杨士奇专寻刑部侍郎何文渊等人的上呈,月初,何文渊曾奏陈预备之政,恢复洪武时设仓囤粮,以备旱涝之灾的成法,杜绝岁遭凶灾,灾民遂为流民。正统帝朱批准许,着何文渊一等修备荒政,眼前已有上报,仅看这几道上报,估算一下各地出现的荒政事着实不少。杨溥则在阅户部的文移,细抠字眼,自家跟自家嘟囔。一名杂役端着盆碎冰,上面蹲了三只白瓷小碗,各盛满梅子汤,小心翼翼走进来,登时中断三人的思路。这杂役不声不响把梅子汤依次敬搁在杨士奇、杨溥和马愉的公案上,继而轻手轻脚退出去。

杨士奇抬眼一摊双手,道:“恰好来了清凉汤水,且放下手里的,用一碗再忙。”

“谁说不是。”杨溥端起瓷碗吸一口,蹙眉道,“今日的梅子汤太酸!”

杨士奇呷一呷,道:“寓倒不觉着酸。”

“那便是溥的肠子酸,直泛至舌头。”

杨士奇一愣,遂问:“遇到刺扎手掌的了?”

“非刺扎手掌,而是憎恶某些人!”杨溥耸了耸鹦哥鼻子,“你说这刘中敷,总改不掉阴阳怪气的毛病!溥也知晓户部过得紧巴,但也不能凡事扯拽上他人吧!你听这段:四阁臣大智,或有良策。——这分明在往我等头上推嘛!”

“哎!”杨士奇叹一气,“弘济公又要怪罪寓当初不该举荐他来掌户部事?”

“怪罪有用么?”杨溥把鼻子凑近瓷碗嗅了嗅,紧拧眉心呷一口。

这时,曹鼐一脸凝重地走进来,亮一亮手中物什,沉声道:“东杨少师辞世了!”

“什么!”杨士奇和杨溥同声惊呼。

“东杨少师于杭州病故了!此是杭州有司呈达的遗物……”

咣当两响,两碗梅子汤先后落在公案上。没人管它污渍了上疏或文移。杨士奇和杨溥坐在圈椅上彼此无声对视,半晌,各自老泪长流。

“勉仁呀勉仁,你要痛煞老夫啊!”杨士奇唤他人表字鲜见不加“公”字,一经唤出,真情无疑倾露,引使杨溥双手捂脸,呜呜不已。

悲恸也要处理公务,杨士奇举袖揩揩眼眶,接过曹鼐手里的物什,先展开那卷万民书读罢,复展开杨荣的奏疏,凑近老眼仔细阅过。

“苏州百姓上万民书乞恩许况伯律回归任上,勉仁也上疏请此恩。仍有,他读邸报得知张荣于芒市之败,甚虑朝廷续举大军征讨,洋洋洒洒拟了近千字的劝谏奏陈……”

“上呈吧。”杨溥揩泪低语。

马愉立起,一脸伤感道:“万钟已奔走一回,便由后进上呈吧。”

杨士奇摇头道:“此系勉仁最后一道上疏,还是由老夫上呈。”

闷热的天,顶着灼人的日头,杨士奇不惜这把老骨头,逶迤朝乾清门而来。经过景运门时,他被芦席内叮当劳作的动静滞住脚步,垂下脑袋,站在日头下出神,若非某人和声细语送来一句,或恐会立到晕眩——

“杨少师为何立在这毒花花的日头下?”

杨士奇忽地抬眼看去:原是王振。

“老夫在沉想心事……”杨士奇本不想对王振多说,可是又不吐不快,“你可知,东杨病故了!”

“啊!”这王振也够善感,稍一酝酿即眼泪夺眶,“洒家不为别的,只为——国家失去了一大栋梁啊!”

“是啊!”杨士奇晃晃脑袋,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哦,”王振抹一把泪水,“正要去内阁寻几位。”

“何事?”

“上位让几位与大臣们商议麓川这桩。”

“对此事东杨恰有奏陈,这可是他最后一道上疏呀!你上呈御前,恳请上位御览后三思、再三思。”

“是了,洒家这便呈上去。”王振接过杨士奇的交付,叹道,“哎呀,东杨老少师将洒家的这颗心呀——不说了,不说了!你请回,天太闷热,务必保重身子骨啊!”

演罢一出动情的,王振循原路回走。依他养成的习惯,怎能就这样呈给正统帝,在廊庑上不看一遍,那才叫稀奇。别瞧王振对杨荣病故又掉泪又叹气,其实他从骨子里同元辅大臣拗着劲,这关系着谁在正统帝面前说话的分量重,关系着谁更能左右机务裁决结果的权势。再说,一动兵事,总比费脑仁、办苦差便宜立功,若在正统帝面前多推荐几个赴军中效力,不过年内即能拥有多少掌重权的心腹相好,决计为一条通畅捷径!想到这里,他收回心思,卷好奏疏和万民书等,紧着脚步来见正统帝。

东阁里,正统帝摘去了束发金冠,着赭黄色亵衣亵裤,曲肘枕拳侧仰在龙榻上,一毕惬意地享受内侍们扇出的清凉小风,一毕往嘴里填地方上贡的猫儿眼葡萄,一颗吃罢,即有内侍捧来渣斗,看着金口吐出一粒葡萄籽。

王振径直走到榻前,乍顿住双脚即奏道:“东杨于杭州病故了。”

“你说什么!”正统帝吃惊地坐起。“不扇了,不扇了。——你说杨荣病故了?”

“是,就这么撒手西归了。”

“朕还期望他回来操持政务,孰知……”正统帝耷拉下一双赤脚,靸上鞋立起。“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内阁最新上呈,乃一卷万民书。”

“哪里的?百姓都说些什么?”

“苏州百姓乞恩,许知府况钟回归任上。”

“给朕一阅。”正统帝接过万民书,示意王振帮他展开,但见那一个个红指印当场直了眼,半晌方来阅那几行字迹。“况钟是个好官,是我大明的循吏。”

“这是东杨最后一道上疏,请陛下御览。”

正统帝叹息着接过奏疏,边展开读,边道:“杨荣也建议准况钟回归苏州任上,对此朕只有一个字:准!嗯……许况钟正三品按察使,继续署苏州府政务,这还是可以的嘛。”

“陛下说的是。”

“少顷朕便朱批,让有司紧着经办。”

王振眨巴眨巴眼皮,道:“你再御览下去,就是那几行长篇的。”

“不用你催!”正统帝断句阅罢,“除了蓄力防也先,其他甚合朕意。杨荣过于警醒了,也先和他的可汗脱脱不花每岁争抢着朝贡,可鉴乐于今时的太平日子,何必费钱费力防范?对于麓川,朕也无意多杀伐,思任想要个‘法’,朕许他便了,随后各自安生过日子,那该多好?所以说,杨荣提议的安抚之策可谓确切。”

“上意如是?”王振夸大起惊诧神色,续道,“万不可纵容思任呀!纵容思任,等同鼓舞胡人蛮夷作乱惟有得益,届时各地竞相效仿,那将如何是好!”

“杨荣不比你有见识么?什么叫纵容?你莫信口开河!”

“奴婢便再活一百岁、再学一百年也比不过东杨的见识,但是,人的见识再广也不能包罗万象呀,何况,你看注出的时日,这应是他临终前所拟;人将西去,那脑子实在难说清明。陛下请想,若顺着思任之意,赠‘法’施宽宥,焉知还有多少胡人蛮夷做梦都想称王称‘法’,有思任这例子在前,忽剌剌都学了样子,我大明情何以堪?”

“你的意思是征讨?”

王振暗想:用兵之事,洒家道出一番话,即便眼前这位天子信之从之并乾纲独断,那也够呛得以落实!须拉扯进来几个有分量的人物,托起洒家的意思才成。因说:

“奴婢一家的意思也不可听,何不多开言路求之见地?譬如王司马,虽系进士出身,但也是一个获取过几场大胜的帅才。还有陈侯,那也是经历百战的沙场猛将,陛下宽宥其罪,复其爵位,他巴不得报以涓埃答圣朝,道出的见地料想必属真知灼见。只一样,不能净信英国公、胡宗伯与那四位阁臣的,终究是老的老、文的文,若他们的才干能将举国军政事包圆,朝廷还养着许多官吏做何?”

正统帝沉吟一晌,道:“你说的也是。嗯,隔日文华殿议事,召王骥和几位爵臣及武将一并参与,集思广益。”

“陛下圣明。”

“还有,朕想刘氏了,你将这条路为朕打通,今日傍晚朕便临幸她。”

“这个……”王振略一犯难,遂说,“有奴婢在,肯定能办好。”

王振忙活活跑去长安宫,找到管事的女官,时而搬出太皇太后,时而推出正统帝,计议了一番,瞒过女师傅胡善祥,黄昏时引导肩舆,悄没声来到刘宫娥的住处,把后头的诸事交付给唐童,转而出宫,一径避人耳目来至王骥的第宅,呈入名刺。

王骥用过晚饭正在书房阅读兵策,听王振造访不由一愣。正统元年冬十二月,上以边议稽缓之罪下他和本部侍郎邝埜诏狱,是王振在御前赔尽好话,方得以出狱复官;这么说来,他欠了王振一个颇大的人情,只凭此情也不能怠慢,何况那人或许携来了旨意。念到此,忙立起道声“有请”,紧着转去厅堂,在门前迎接以示看重。

“哎呀,”王振远远抱拳作揖,“大司马哟大司马,你要折煞洒家嘛!”

“王秉笔不好这么说!”王骥满面笑意道,“快快有请!”

主客入厅落座,少刻便有家仆敬上香茗。王振揭盏盖滋溜口茶汤,似笑非笑看着王骥。

“王秉笔此来是否携带上意?”

“难说。”王振先送去句含混话,续道,“虽属洒家个人登门拜谒,但当中也含带了上位的意思。”

“哦?”王骥轻搁下茶盏,“还望王秉笔点明。”

“上位恨极了麓川蟊贼,特别得知张荣败绩,更恨不能御驾亲征!”

王骥脱口道:“使不得!上位尚未大婚,国无储君,岂可犯险!”

“洒家也是这般劝谏的,好歹让上位打消了念头。”王振垂目抿一口茶汤,“不过,上位决意要剿灭思任这伙蟊贼。”

王骥思忖半晌,道:“这个若筹划稳妥,并非不可为。”

“洒家还有一个‘不过’,”王振飞觑一眼,“大司马是否得知,东杨于杭州病故了。”

“啊?”王骥把嘴张大,迟迟道,“可叹杨勉仁呀!”

“实言说,上位最虑的便是这个‘可叹’。”

“什么意思?”

“东杨临终前拟成一道上疏,劝阻朝廷于麓川用兵。毕竟系最后一道奏陈,恐怕那几位大臣为数十载的同僚情谊,也会反对在麓川用兵。”

至此,王骥弄清楚王振的来意了,他斜眼瞄了瞄王振,暗想:你来是叫老王同那几位大臣唱一出对台戏呀!这出戏不好唱,杨勉仁是个从不乏真知灼见的人物,他劝谏不征麓川,定有高瞻之处,而几位大臣,也每能看懂他的高瞻之处,届时捋出驳老王一句,老王十之八九要吃一回瘪!拗着上意?这个老王不能干……话又说回来,若许给老王足够兵马,供足粮饷,剿灭麓川贼子,还真不是摧山裂岳的难事!这时,耳听王振催道:

“对此大司马是何态度?”

“这个……”

“上位决意要剿灭,这一仗定然要打。”王振给王骥鼓劲,“而兵事最易造就勋爵呀,届时洒家一准举荐你赴军中谋划,待拿下几场大捷,何愁赢取爵位?”

“老王也有心战这一场,但是……”王骥权衡一番,“王秉笔若信老王,可劝上位莫急着同诸大臣议此题目,只在视事、廷议中时不时露一回对思任那等贼子的憎恶,等火候到了,老王定上疏请旨征讨。”

“火候?”王振似品到真味,“你的意思是,让朝臣们淡一淡东杨那道上疏?”

“确有这层意思。”

王振摇头颔首累了自家一番,边立起身来边说:“也好,咱们便等着这火候烧到好处!洒家不搅扰你了,告辞。”

王骥当然不想挽留;此来并非传旨,一司礼监头面夜会朝臣,总会沾染身上腥膻。

“王秉笔慢走。”

“大司马无须客气。”

从王骥第宅回到宫中,已值亥牌末刻。王振没回司礼监秉笔值房,径直来到乾清宫,他担心正统帝与刘宫娥共度巫山,是否扯带了长短不是。算算时辰,唐童那拨已交班,应是曹吉祥和陈顺意当值。他无所顾忌,大摇大摆跨进朱漆门槛,没迈几步,迎面走来个老货,细脖子上顶着颗大头,乃同监的掌印太监范弘。范弘年齿已有五十,因宣德帝驾崩悲恸至坏了身体,一直少露面多休养,今夜忽然出现在乾清宫,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范大哥怎在这里?”

范弘晃晃那颗大脑袋:“上位今日在长安宫哭了一场,闹大了动静,太皇太后听说后便着人去寻王哥子,未果,便将洒家唤过来了。”

王振心头陡然一缩:“为何大哭?”

“说对不起女师傅,还说……”范弘低下嗓音,“还说,太后害了他心爱之人。”

“这……”王振一颗心直扑腾,咬着后槽牙道,“这叫什么事!——那么,范大哥这会儿要去哪里?”

“赶着去清宁宫回太皇太后一声。”

“成。你顺便禀奏太皇太后,就说先前洒家接了差事,眼前已经赶回来了。”

“洒家会说圆满的。回见。”

两人擦肩而过,王振一径快走,直奔龙榻而来。唐童也没捞着脱身,同曹吉祥和陈顺意轮番向正统帝献好言好语,正统帝则红肿着眼皮,拿赭黄帕子不停地擤鼻子。

陈顺意细声细气道:“王秉笔来了。”

正统帝忽地看过来,未语先动泪光:“大伴——”

“奴婢在,奴婢在呢。”王振一毕春风暖日般发声,一毕挥手示意那三人回避。“陛下这是怎的了?”

“朕误解了女师傅,着实对不起她。”

“陛下记不记得,奴婢之前怎么说的?”

“朕记得,你说的不错。”正统帝丢下帕子,忽而咬牙切齿道,“太后的心肠也太毒了!”

王振故作不解:“这又怎么说的?”

“刘氏搬到长安宫后,女师傅一直悉心关照她调养身子……那日得知女官汪氏生在杏林世家,进宫前曾缠磨其父学得了几手岐黄之术,便着她给刘氏瞧瞧,你猜怎么着,香料,太后赐刘氏的香料,那竟是让刘氏不能生育的麝香!太毒了!”

王振依旧装作什么都不知晓:“御医可曾证实?”

“无须,汪氏瞧不错的!再者,女师傅不计朕给她的委屈,拦住了朕,说道了好些甚有道理的话,因而朕不能将此情闹开去!哎,她要是朕的生母,那该多好!”

“是,的确不可闹将开去。”王振的心眼耍得真精明,譬如这当儿,他铺眉苫眼吧嗒吧嗒嘴唇,叹道,“陛下还是立威太晚了。”

正统帝一瞪二眸:“你说明白些!”

“奴婢冒死说一句:即便陛下的生母都这般欺你,何况——哎,不说了,不说了!”

“何况大臣,是也不是?”

王振沉重地点一下头。顿了顿,他岔题说道:“上意不期逢遇郁愤,而奴婢却侍奉来迟,你知晓因何?奴婢原是拜见王司马去了。”

“你——”正统帝当即丢下愤恨事,指着王振鼻尖道,“无旨意、无差事,你竟敢私会大臣,莫非亟不可待地寻死么!”

王振坦然道:“有奴婢方得知的这档子,即便寻死奴婢也认了!奴婢须及早助陛下立起天子之威啊!不然的话,再眼睁睁看着陛下遭受一回欺辱,哪还有心苟且活着?君辱臣死,这四字早已刻在了奴婢的骨髓里!”

正统帝直勾勾看了王振半晌,轻叹道:“知晓大伴早已将那颗赤心捧在朕的面前!嗯,王骥都说些什么?”

于是,王振凑近正统帝耳畔,嘀咕一通。

“成,这桩朕从你之议。”正统帝的心思须臾又回到刘宫娥那里,“你说这太后,朕该如何待她?”

办成与个人利益有关的,王振只想化解掉正统帝欲横生的枝节,和声和气道:“凡事都有轻重;太后这桩,于朝局于孝道你都得忍下去。这不,咱们已然知晓是什么祸害了刘宫娥,紧盯着她不受下一回祸害,也就是了。”

“朕非要哑巴吃黄连了?”

“反正眼下啊,这个苦是不能叫出的。”

这一夜,不知王振对正统帝说了些什么,这位少年天子,仿佛一夜间修成深不可测的城府。隔日早晨,在文华殿议事,他的一言一举,即令朝臣们有所感受。

诸臣行礼祝颂罢,迟迟不闻金口玉言,有人飞快偷窥一眼:龙颜不喜不嗔,似看着殿门外那片渐亮的天光,视群臣若不见。君臣两厢就这般沉默下去,好像要比一比,到最后哪个抻不住先开口。杨士奇着意同张辅、胡瀅对上眼神;他二人会意,由张辅迈前一步:

“微臣——”

“该坐的都坐吧。”正统帝偏在此际不高不低截断张辅的后文。“有事可以奏陈了。”

这比戗张辅还要令其难堪。他苦苦一笑,同侍坐的几位权臣及勋爵落了座。杨士奇欲为张辅扫一扫难堪,离座抱拳奏道:

“今少师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荣——”

“杨荣着实乃国家栋梁,”正统帝再次截断杨士奇的后文,“他的病故令朕甚心痛!嗯,礼部当用心斟酌谥号,另外,朕已决定追赠他光禄大夫、左国柱及太师衔。”

“陛下矜恤老臣,仁怀——”

杨士奇的后文再一次被金口截断:“还有,朕意辍朔日朝会,以示吊念。胡瀅,你可代朕前往吊祭,抚慰家眷,——任命其长子杨恭为尚宝司丞,授其家世袭都指挥使。”

杨士奇仍欲奏陈:“微臣——”

“另,”金口还是马上截断,“杨荣奏请况钟回归苏州知府任上,朕也准许,意,擢升况钟正三品按察使职,继续署苏州府事。”

杨士奇攒股气,插空直说下去:“关于麓川一事的陈奏、不知陛下是否认同?”

“杨荣故去不久,朕无意论这个题目。思任欺朕年少,而朕年少,这也是不争事实。只要众臣工能忍,朕何尝忍不得?朕闻当年我皇考几度说道‘君辱臣死’,料想,最先忍不下去的当属你等忠良贤臣。”

“微臣以为,这无关忍与不忍,应——”

“不议麓川了。”正统帝不许杨士奇奏下去。“朕心内又苦又悲,若无急务,便散了吧。”

有人忙说:“臣等尚未奏事,焉能散去?”

“今日惟由朕说事,请有司尽快经办,”正统帝把个“请”字咬得格外重,“除此,朕不想听、也不想裁断。——对朕所请,礼部和吏部有司尽快着手,”他立起来,竟然冲臣工们躬了一记,“朕道劳了。”

圣躬弯一下,比起地动山摇实无伯仲之分,诸臣工谁还坐得住、站得稳,由张辅带头,忽剌剌跪倒一片,齐刷刷俯额贴地:

“臣等何以承受啊!”

“臣等何以承受!”

声落半晌不闻动静,有臣工大着胆子抬眼飞觑,随后小声提示:“上位移驾了。”

已有悻悻的鼻音。张辅带领众臣爬起,面色阴郁地头前挪开步子,杨士奇、杨溥、胡瀅紧随其后,出殿后谁也不吭声,互相行一礼,各走各道。二杨和马愉、曹鼐两位后进,缄默着一径回到文渊阁,进了阁门,不约而同走向曾属于杨荣的那张空公案,复不约而同顿住脚,一齐盯着洁净的案面出神。杨荣和杨士奇同阁相处已有三十余载,杨溥虽为后来入阁参与机务,但和杨荣悄然间结下了深厚情谊,斯人已去,焉能不悲!二人总觉着有一趟脚步,在案与案之间的那条空道上走来踱去,和他们一般样忧心忡忡。

“勉仁兄呀,”杨溥低语道,“上位比以前更难侍奉了……今日上位拿出章皇帝的旧话‘君辱臣死’——听话辨意,上似渐已喜兵戈,我等却无一个由头劝谏止其黩武之好……勉仁兄啊,你说我等又该如何?”

杨士奇摩挲着脸颊上的一块老人斑,方想劝慰几句,阁外响起一个尖细嗓音:

“传皇帝陛下口谕!”

四人急忙中断思绪,相继走到阁门前,待门外当值隶役打了湘妃竹门帘,只见唐童似笑非笑立在那里,目迎他四人迈出阁门,学腔拿调道:

“朕劳阁中四位大才各拟一篇《思任赋》,若有见解,期详尽拟入赋中。”

杨士奇愣一愣,躬腰道:“臣等领命。”

杨溥和马愉、曹鼐随后躬身道:“臣等领命。”

“那好,四位阁老请忙,洒家告退。”

杨溥盯着唐童渐远的背影,忽而响啐一口,戟指点着那个方向,却吐不出半个字。杨士奇则连连摇头,他拽了拽杨溥的袍袖,嗓音暗哑而又沉重,道:

“既有口谕,我等拟吧。”边说边给马愉丢个眼色,遂与曹鼐先一步走进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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