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步的头像

徐步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28
分享
《双龙夺珠》连载

第二十三章 和谐累大贤

一个月内降了三回寒雨,无数雨点把时序带入冬季。大内的清晨闪着霜光,廊庑中充溢了肃杀之气。十几名打扫的火者缩起颈脖,哆哆嗦嗦地手持扫帚,拿捏好与往日别无两样的摆动节奏,从这头扫到那头。王振加了件棉袍一溜儿风走来,在乾清宫月台上遇见了颐指气使的唐童,因见不惯他那副模样,于是重重扫了扫嗓子。唐童扭头扫一眼,紧着换副情态,几步迎上前,哈腰轻声道:

“父亲大人这么早过来,有何急事?”

王振睨了睨他,道:“昨夜梦见你王大伯,说洒家应他修建智化寺一事何故拖延……洒家思忖着,请旨即刻着手这桩。”

“巧了,今日上位一睁开眼也提到了营建佛寺,说要在宛平营建一座老大的佛寺,你两厢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瞎扯!你这般随口乱说,不定哪天为此掉了脑袋!”王振并无嗔色,看样也爱听他和正统帝心有灵犀这种话。“上位为何想起营建佛寺来了?”

“说是做了梦,文殊菩萨请他建造佛寺。不过,又思虑明岁春上就要营建三大殿了,户部够呛掏出这笔花销。”

“嘿,果真有些心有灵犀的意思!”王振轻声嘟囔一句,丢开唐童,径直走到绮门前,马上有人打起暖帘,恭敬地目迎他迈入门槛。

正统帝在东暖阁,披一领朱袍正若有所思地用早膳。听见靴子响,抬眼看来,打量王振那臃肿的袍服,搁下银调羹,撇了撇嘴角:“至于加这么厚的袍子嘛!”

“怎不设火盆?哟,陛下为何穿得这般少?”

“朕丝毫不觉着冷。”正统帝伸手从盘里抓起一只近侍献来的酥油卷子,咬两口。“大伴,朕昨夜——”

王振等得便是这句,同时说:“奴婢昨夜做了一梦——哦,陛下请说,奴婢恭听。”

“你也做梦了?”见王振点头,正统帝便说,“你先讲。”

“奴婢昨夜做了一梦,”王振只拿实话开头,“梦见许多冤魂来寻奴婢,道:‘王秉笔何不请旨,修佛寺为我等超度,但归净土定在佛前祈愿,愿大明江山稳固万载,愿当今天子万寿无疆。’——因为这个梦太真,仿佛实打实的光景,因而赶早奏陈陛下知晓。”

“巧不巧,朕昨夜也做了梦,是文殊菩萨请朕营建佛寺!”

“哎呀!”王振一惊一乍道,“如此说,奴婢的这个梦还真不能等闲待之!”

“不视等闲,朕却大感为难!”正统帝丢下半个卷子,“明岁春月要营建三大殿,随后修缮乾清、坤宁二宫,再营建佛寺,只怕户部拿不出这笔开销!”

“怎会,”王振摇头说,“我大明地大物博,虽地方偶遭天灾,但那也仅属莽原上的一根枯草。奴婢以为,只要户部上心,筹措这笔开销,应该不难。”

“那……那就给户部降这道旨意?”

“降吧。”觑正统帝的神色似已打定主意,王振接着说道,“六月间奴婢去智化寺为天下百姓祈福,遇到了一桩奇事,至今尚未奏给陛下:那日北京地震,外头地动山摇的,可智化寺里却纹丝不动——”

“是呢、是呢!”唐童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插话道,“奴婢也曾亲身体会!”

王振瞪了唐童一眼,接上文说:“可鉴庙里的佛菩萨具有感应,——何不趁此修建一番,那样的话,岂不更得佛陀的庇佑?”

“行,着户部一起筹措这笔用度。”

“还须陛下的一道手谕方可。”

“用过早膳朕便拟。”正统帝垂头思忖少时,道,“还有一桩:朕意册刘氏为皇后,你吩咐礼部速办。”

“啊?”王振一愣,脱口道,“陛下呀,你就莫再闹腾了!”

正统帝一霎脸上挂怒:“你说什么!”

“哟——”王振意识到,清脆地给了自家两记耳刮。“奴婢有罪!不过,你听奴婢说两句:你如今尚未大婚,怎可先册皇后?倘若改了祖制,让太皇太后和太后知晓了,那位你宠爱的人儿,只怕不保呀!”

有些忌讳无须翻来覆去细论,正统帝一拍额头:“朕也是昏了头,怎将这一节给忽略了!嗯,此事不急。——朕不用了,这便拟手谕。”

虽然自扇了两记耳刮,但王振还是满心轻快。他三说两卖,轻易拿到了手谕,转身送到文渊阁,等于丢给三杨一块烫手的山芋!营建三大殿的第一笔用度,本是借民间捐谷腾挪出来,眼下又急着营建一座宏大的寺庙兼修建智化寺,即使催刘中敷现种摇钱树,那也须时日长成!可上意摆在公案上,谁敢自大至视而不见?抓紧寻刘中敷合计去。

杨溥接下这个难题,辰牌刚撤便出了文渊阁,直至御赐午饭端在阁臣们手里,才一脸不快地返回。他掸掸袍襟,径直来寻杨荣和杨士奇。杨士奇见状搁下瓷碗和筷子,亲自斟了一盏热茶,递过去。

“户部怎么说?”

“一句话:没钱!”杨溥接过茶盏,立在那里揭开盖子滋溜两口。“溥也无耐性多费口舌,丢回去一句:抠地缝也要抠出这笔开销!”

“苦煞刘户部也!”杨荣闻听,一推饭碗叹道,“弘济不该用这般措辞逼他!”

“他说话也太硬生生了,谁家抱得那么多涵养?”杨溥搁下茶盏,转来埋怨杨士奇,“士奇公,当初你为何举荐此人掌户部事!”

杨士奇张一张丹凤眼,续苦笑道:“寓也想用这条老命换回黄泉下的夏忠靖,奈何做不到啊!弘济公捋一捋,如今中外官中哪个掌户部能更胜刘中敷一筹?”

正论着户部的事,兵部又来了急务,——王骥匆匆奔入阁门,迎面直不楞登道:“又要用兵了!接到都督府转送松潘指挥赵得的奏陈,祈命族番人小商巴作乱,请朝廷遣兵清剿!”

杨荣一摊双手,冲杨溥道:“方才说什么来着?苦煞刘户部也!”

“刘中敷?”王骥瞅瞅杨荣似乎明白了,“三位看来接了不少刺扎手掌的事,得,这桩老王算是交付了,不打搅三位处理公务,告辞。”

送走王骥,杨荣和杨士奇都没了胃口,也无意劝杨溥用饭,一个手挤脾部坐着,另两位左右杵着,亮出一副相同的愁容。

“看来松潘免不了要用兵了,”杨士奇道,“打仗打钱粮,——我等须为刘中敷和他的属吏们分担分担方说得过去。”

杨溥尚在思忖,杨荣已明白杨士奇的意思,道:

“上意既然决定营建寺庙,那便使用内帑。荣知晓这道奏疏不好拟,一个拗了——”他指指藻井,“性子,户部官至少遭受一通申饬,所以也不打算拟了,借这道上呈,劳一人顺便在上位面前说几句,或能管用。”

“王振。”杨士奇和杨溥同时发声。

杨荣点点头,扶案起身;杨士奇忙拦住他:“由寓走一趟,你身体不适,不宜过于劳动。”

“多谢士奇公体贴!”杨荣没同杨士奇争,不忘鞠躬致谢。

杨士奇拿起上呈,在初冬的寒气中从文渊阁至乾清门走了个来回,原本带着王振拍胸脯吐出的应诺,脚下颇为轻快地回到阁中,但一见杨荣和杨溥那副神色,心头不禁咯噔一下!两位杨元辅面色凝重,守着一道奏疏,各自倒吸凉气。

“二位,这又接下了哪般带刺的?”

杨荣沉声道:“岂止带刺,简直骇人听闻!”

“怎么?”

“锦衣卫校尉逯杲,盗杀刘球未果,已拿入刑部狱。”

“盗杀朝臣?”杨士奇把双丹凤眼瞪得溜圆,“这还了得!嗯……须尽快请朱批,着有司及时鞫出原委!哎,前人言‘多事之秋’;眼下看来,这可不是‘多事之冬’嘛!”

这位年过七十的老臣,靴子底不及稳一会儿,抓起新奏疏,呼哧哧循原路又喝了一回冷风,递入乾清门。

斯时,王振举手掌一下一下拍着上呈,正寻思稍后见驾时如何说动正统帝许可动用内帑,听报入文渊阁再次递了上呈,连忙一径匆匆走出乾清门,打量清冷的天,那位老臣额头直冒牛毛细汗,心也不忍,长吁短叹地接过奏疏,劝杨士奇暂回文渊阁等朱批:

“老少师哟,洒家的西杨公!前道上呈洒家尚未递到御前,你这又走了一趟!洒家不忍呀,你这把岁数了,哪能不住脚地来回奔哪!这么着,你回内阁坐着,洒家将这道奏疏和前番的一遭递上,接下朱批,洒家紧忙送过去,无须你站在冷风中候着了。”

目送杨士奇转身无声走远,他马上展开奏疏,读了几行,不由连打寒战,续跺脚暗怨马顺:知晓你想尽早帮洒家出这口恶气,但也不能这般蛮干呀!得,这回你马大个儿算惹身上大祸了!只要刑部撬开逯杲的嘴,鞫出实情,洒家想帮你开脱也难!怨归怨,却不敢押下这事,一毕绞脑汁,一毕朝乾清宫而来。在绮门前,恰见一人打暖帘走出,认得是陈顺意,才要开口问,陈顺意抢先道:

“上位去了坤宁宫,王秉笔若有事见驾还须多走几步。”

王振重重哼一声,转身循廊庑快走赶到坤宁宫。刘宫娥如今的住处本由他安排,无须问人,熟门熟路寻过去便是。刚拐过一道檐廊,唐童忽地窜出,伸胳膊拦了拦:

“父亲大人,上位正在那个,你不好过去……”

王振斜起眼珠,低骂道:“哼,你就死作吧你!”

“不关儿子的事,上位非要过来……”

“谁是始作俑者,还须洒家提点么?起开!”王振用肩膀拱开唐童,阴脸子走过去。

那间房内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不止制造出融融暖意,还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正统帝和刘宫娥渡罢巫山不久,浓情未散,对地方进献的好炭毫不留意,钻在锦被中深嗅刘宫娥滑腻的腹部,少时探出脑袋,惬意地抿一抿嘴唇。

“你的肚皮真香,香透了。嗨,你用的什么香料?”

刘宫娥娇羞地嘤嘤道:“是太后殿下赏奴婢的。”

“说过几遍了,你不能自称‘奴婢’了,应称‘妾’。”正统帝不厌其烦再次纠正,复奇道,“太后变性子了?呵,居然这般善待你。”

“或许是爱屋及乌。”

“怎能叫‘乌’呢,你将自家看得太轻!”正统帝把下巴颏担在刘宫娥的玉肩上,“你是朕最宠爱的人,是凤,乌鸦岂能比拟!”

刘宫娥嗫嚅片刻,细声道:“奴婢不敢自比。”

“是‘妾’!”正统帝抬起上身端详半晌,忽然说,“朕要天下人都知晓你是最尊贵的凤!朕这便册封你为皇后!”

“奴婢——妾配不上。”

“什么叫配不上!朕即刻叫你知晓,你十足配得上!”

王振弯腰杵在绮窗下,窥听里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拽着他携带满怀惊吓退后十几步,定睛看,原是唐童。

“你作死!”他不敢高声叫嚷,挤得嗓子眼发麻,“做何!”

“父亲大人随儿子再避开几步。”唐童一脸重大,带动王振再走出十几步,咬耳朵道,“司礼监刚刚来人报,说马缇帅递进话来,打算率人去刑部抢回那个逯杲。”

“什么!”王振紧急压下嗓音,“这不是倒霉催的嘛!——你赶紧跑一趟,叫马顺万不可鲁莽行事,过半拉时辰,洒家去东华门外与他见面再论!”

“好嘞!那这边——”

“你莫管了,有洒家在!”

轰赶似的催走唐童,王振复返回那扇绮窗前,恰听见里头娇呼呻吟一声连着一声;他狠啐一口唾沫,在心里骂着躲开去,心急火燎地掐时刻、熬时辰,估摸那一轮云雨该散去了,着意加重了靴子底,先提个醒。

“咳!咳!咳!”他震了几嗓子,道,“奴婢王振有事面君奏陈!”

好一会儿才回出来正统帝的声音:“非急事不忙上奏。”

“急事,果真的急事!奴婢乞请面君奏陈!”

“你去前厅候着!”

王振来到前厅,寻张椅子砸下屁股,一厢惊怕马顺或恐鲁莽行事,一厢熬着耐性,终于听见笃笃笃脚步声传来,噌地立起,少顷,见正统帝穿戴整齐地走过来。

“说,什么急事?”

王振虽心急,但也打好了稿子,奏道:“松潘指挥赵得奏陈,祈命族番人小商巴作乱,请朝廷遣兵清剿。”

正统帝不以为然地瞥来一眼:“朕又不会带兵打仗,急着寻朕又能怎样?”

“须陛下朱批,大臣们才可会同有司官合议。”

“你代朕批复就是。”

“不光这一桩,这不又要用兵了嘛,户部恐怕手紧,内阁三位杨元辅认为,营建和修建佛寺,是否动用一回内帑?”

“只要内库拿得出,用就是了。”正统帝心不在此,巴不得王振早奏完事,容他回到刘宫娥身旁。“也准,你督理经办。”

“还有,”王振觑一觑正统帝不耐烦的样子,低声道,“有锦衣卫校尉逯杲,企图盗杀翰林侍讲刘球——”

“竟有这等事!”正统帝登时惊愕道,“刘球因何与一员锦衣卫校尉结下了仇恨?”

王振欲帮马顺为逯杲开脱,又不愿意往身上拾干系,连用几个“据说”,道:“据说这逯杲嫌刘侍讲长相不佳——”

“这也是其盗杀朝臣的理由?”

“据说,这逯杲长得也不整齐,见刘球长得比他还要难看,简直狰狞丑恶,故此——”

“一派胡言!刘球无非脸面上生了几粒麻子,何来狰狞丑恶?”

“据说,这逯杲是嫉妒刘球长得比他好看,故而起了杀意。”

“你方才不是说,逯杲嫌弃刘球长得比他还要难看、简直狰狞丑恶嘛,怎又嫉妒上了?”

“据说,这逯杲脑瓜子有些不灵光,是个呆傻。”

“又胡说了!脑瓜子呆傻怎会选入锦衣卫?”

“哎哟,奴婢也正想一探究竟。不过,据说这逯杲还是个烈性子,今被拿下牢狱,再受一番大刑,没准咬舌自尽。得,这一切都就成了谜。”

要么说王振了解正统帝,这些话诓骗市井的屠夫走卒都够呛过关,偏在正统帝这里起了效用,金口当即说:“着刑部有司不得动刑,好生待他,明后日朕要亲自断一断这桩蹊跷!”

“是。”

“还有么?”

该请的都请下来了,王振巴不得快去东华门外和马顺碰面,紧着说:“无事可奏了。”

“那就麻溜儿代朕朱批,随后将这些差事依次办好。”

王振应一声,溜冰似的奔开来,急火火去乾清宫代正统帝批了朱砂,却不急送达文渊阁,揣着它径直去了东华门,走出门洞,即见那个巨灵神似的身影,赶几步走近了抢先开说:

“知晓马兄弟想尽早帮洒家出这口恶气!兄弟切莫鲁莽行事,洒家已求下半个恩典,你赶紧托人面见逯杲,就这般说,”他示意马顺俯下腰肢,咬了一通耳朵。

马顺不迭点头:“成!刑部牢里有北镇抚司的人,小弟赶紧办起来!”

“去!赶紧去办!”

一阵携寒带冷的北风扑面吹来,王振从心底打个颤栗,忙掸袍襟整乌纱帽来一套平定心神的法门,续朝文渊阁走去。他是要好生平定一下,虽说三杨对他渐多好感,但这三位都属老而弥坚的角色,眼毒心亮,一个不小心流露出异样,说不准得来满盘皆输的结果!他在阁门前停顿片刻,不等外头当值的守卫出声,隔着暖帘亲口报进去:

“王振求见。”

不多时,有人从里头打了帘,待迈进门去,嗬,真有面子,三杨并肩站在那方,似是迎接。王振岂能摆出分毫托大的姿态,慌忙哈腰一揖,随三杨来到办公处。

杨荣举了举手:“王秉笔请坐。”

“岂敢,岂敢。三位元辅不落座,洒家就这么站着。”

既然他要显出尊敬,三杨不再礼让,各自落座。王振随后寻张椅子轻搁下屁股,先说好的:“上位已准许动用内帑营建及修葺佛寺。”

杨荣同杨士奇、杨溥对一记眼神,不咸不淡道:“王秉笔费心了。”

“哪里,哪里。”王振从袖筒中掏出一卷上呈,探身双手递交杨荣,“这是兵部的那道,已有朱批。”

杨荣接过扫一眼递给杨士奇,问:“刑部的上呈,是否也有朱批?”

“这个嘛……”王振打个磕巴,顿了少顷拍掌离座,道,“此事无朱批,但给了口谕。”

“请讲。”三杨相继立起。

“着刑部不许用刑、不许过问,好生待那逯杲,明日后朕亲断这桩蹊跷。”说罢,王振哈腰道,“这是上位的原话。”

“不许刑部过问,上位要亲审?”杨荣诧道,“这恐怕不合规制吧。”

“洒家也提过这节,见圣颜一霎不快,没敢再多话。”

见王振那副困窘兼无措的样子,杨荣心知留下他解决不了问题,惟闷生生熬时辰,于是说:“王秉笔,我等各遵旨办差?”

王振抱拳拱一拱,垂眉离去。这方没了旁人,杨溥憋不住论起来:

“企图盗杀朝臣,这属多大的案子,本该及时着三司法会审,初审罢遂覆审,再按律判罪,该斩即斩,一气呵成!眼前倒好,连刑部都不许过问,都察院和大理寺更闲置到一边去,这是哪门子规制!”

“牢骚毫无用场呀,弘济公!”杨士奇苦笑道,“毕竟在某些臣工心目中,我等至今尚背负着恃权罔上的嫌疑;毕竟上意在此,我等惟有照办。”

“照办!照办!”杨溥无奈地摇摇头,“溥往刑部传口谕,士奇公走一趟户部,赠刘中敷及属吏这粒宽心丸。勉仁兄且在阁中候着,少时溥顺路请英国公等几位定个时辰,届时你再前往议一议松潘之事!”

三杨忙碌起来。各衙门也在为接下的公务晨钟暮鼓地忙碌。

正统帝更没闲着,舍一回与刘宫娥恰甜胜蜂蜜的缠绵,移驾左顺门,欲见识一回那个企图盗杀朝臣的锦衣校尉,到底长了副什么相貌,揣了挂什么心肠。眼前恰辰巳交叠,庑房外立下数十宿卫,个个虎视眈眈,盯着四员武士押解一条戴枷戴镣的大汉走来。初冬的天,这大汉上着单薄粗布衣,下穿打补丁的粗布裤子,敞着裤腿,赤脚蹬一双草鞋,叮叮当当吃力地迈入庑房。正统帝端坐龙椅上,一旁立着唐童,座下立着高大硕壮的马顺,瞄着那汉子咕咚一声,当啷啷膝行数步,磕不着额头,直把重枷碰得咚咚响。

“罪臣逯杲叩见陛下!圣躬万福!”这一声恰如撞响大钟,嗡嗡带有回声。

正统帝在龙椅上缩了缩,紧着摆回四平八稳的架势,道:“你抬起头。”

“罪臣不敢!”

“朕命你抬头。”

“是。”那汉子慢慢抬起脸来,虽沾带污垢,但难掩剑眉虎目的英武之气。

“嗨,朕更觉着蹊跷了!”正统帝冲马顺道,“他不是长得不整齐、不是嫉妒刘球的相貌长得比他好么?这叫什么评判?”

马顺矮了矮上身,道:“这个,微臣也不知解,还须听他解释。”

正统帝便问:“逯杲,你怎么说。”

逯杲在刑部狱中已得机宜,磕枷回道:“罪臣也不知如何,那日在街上遇见刘侍讲的马车,灵窍忽而一暗,似看见车亭里坐着一个潘安,由此自惭形秽,随之妒火灼心,便扑上去,揭开车帘。”

正统帝听得入神,催道:“后来呢?”

“如此,罪臣见到的即为刘侍讲的真面目了,”逯杲道,“但灵窍依旧浑噩,又觉着刘侍讲原来长得比罪臣还难看,理应比罪臣更自惭形秽才是……这脑仁一霎嗡嗡嘤嘤,糊里糊涂竟起了杀人之念。”

“说,再后来呢?”

“依罪臣的武艺,原本真要犯下盗杀朝臣的大罪了;就在罪臣将下重手之际,灵窍倏尔清明起来,——也正因此,罪臣没有杀死刘侍讲,反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拿下。微臣清醒后自知难脱一死,更不愿受辱遭受大刑拷问,本打定心念咬舌一死赎罪,恰这时陛下的口谕到了,罪臣方苟且活到今日。”

“嗯,朕已听说你的性子甚烈。不过……这倒奇了,你那迷乱之状由何引起?”

“罪臣不敢欺君,罪臣也不知为何?”

马顺窥觑正统帝犯了迷惑,趁时奏道:“微臣曾闻,苗人擅制蛊放蛊,借其掌控操纵他人的言语举止。今岁二月,萧兵主平定了贵州计沙叛苗,是否乃叛苗余孽潜入京师,以此做为报复?微臣甚疑。”

“是了是了,朕也听过苗人制蛊放蛊之事……今岁六月萧授突然上疏请致仕,朕还心疑过,如今思来,或恐也是被人放蛊操纵所致!”正统帝一旦被带入某情状,轻易便浮想联翩了。“马顺,你北镇抚司须查清此事,东辑事厂可做协同,将萧授致仕及逯杲迷乱的原委,俱查个一清二楚,莫叫这等妖孽搅乱了京师的安平!”

“微臣定竭尽全力。”马顺躬下腰,故意吞吞吐吐道,“那么……不知……不知如何处置逯杲,他终系微臣的下属,犯下此罪,微臣难辞其咎。”

“他多半也是中了那等妖孽的阴招!”正统帝越看逯杲越觉顺眼,“朕见他相貌雄伟,谈吐却比你马顺文雅得多,实不忍冤杀这么一个人……朕将逯杲交给你,且圈在北镇抚司,你一方缉查妖孽,一方看好他,待查出果真系苗人放蛊所致,其日后又无异样,仍可留用在锦衣卫。”

逯杲闻听,把重枷几乎撞碎:“罪臣叩谢天恩!叩谢天恩!”

正统帝由着心性和心思,竟等闲将一起盗杀朝臣的大案做出圣裁。这个结果,自然遂了少数人的心意,他们或自庆侥幸,或叹服王振的本事,或感恩戴德。大多臣工则相反,心中的不平,已难以再得压抑!

天气愈发寒冷,可某些臣工胸中的那团火,已令这寒冷化为燥气;某些臣工的那颗心,却比这天气更加酷寒逼人。这日乃望日朝会,一大早常朝官们便候在文华殿外,恭候久了,这几缕哈气那数缕哈气变为低声交谈,渐渐把声调起得越来越高。

“企图盗杀朝臣之徒,免了会审定罪不说,这还越活越滋润了!”

“什么妖孽放蛊,分明是刘廷振命大!当时,逯杲持匕首欲刺,不想马车车毂陡颠一下,这一刺扎入车亭的木板,深不可拔,因而失手!”

“逯杲便衣藏身,骤然扑出行凶,只凭这两个细节足鉴他事先已有谋划!”

“须再看,须再看嘛!如今两座衙门不正在着力查下去嘛!”

“哪两座衙门?哈!廷振兄,你怎不发声?”

“发什么声?球至少还活着!——昨日听说老实罗病故了,他是带着不尽冤辱撒手西去的!对此,谁应承当?谁!”

“哎,不日前《宪纲》修成,遂有圣训,上曰:敢有故违,必罪不恕。——老夫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敢于故违,如何?好端端做着厚禄元辅,无事!”

论到这里,矛头无疑指向了几位大臣。杨荣斜眼扫一扫立在那厢的张辅:他补子上的麒麟双目怒张,好似已不胜某些朝臣对他这般误解。

“荣不劳纠仪御史,”杨荣忍不住站出来,“今越俎代庖同这几位论一论:刘侍讲,你怎敢断言,罗汝敬带着不尽冤辱撒手而去的?”

“卑职心知,所以敢断言!其实杨少师心里也明镜似的,不是么?”

“你不知!你只不过肤浅并以已为主地去猜度、推断罢了!——还有这位,你哪双眼睛看到许多人敢于故违,依旧好端端做着厚禄元辅?果真看到,为何不报都察院、或奏陈上达天听?”杨荣越说越激愤;有些事情的原委牵扯着国家机要,牵扯着皇室的亲亲之情,更有当今天子出处的隐秘、一场场惊心吊魄的暗斗以及为国家不致发生动荡、为朝局不致产生混乱的深思深虑……种种,岂能剖露给他人!为此,他和几位大臣肚子里揣着多少委屈,那些人又怎会知晓!故而,用罢激愤措辞,他还须拿出温和口吻安抚这些臣工,“我等一般样揣着火烫的赤心,仅是有些内情实在不便说明,因而被诸公误解。譬如,逯杲企图盗杀朝臣这桩,在荣这里岂有就此化无的道理!荣已拟成奏疏,今日便上呈御前,若得不到上位批复,定将再呈第二道、第三道、第十道,——直至请下公道的结果!”

他还想说下去,眼前倏然一黑,把持不住脚跟、忽地扑倒下去,那顶乌纱帽就时落地,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滚过去。

“勉仁公!勉仁公!”

“勉仁兄,你这是怎的了!”

“快!去请……速传御医!”殿外登时一片惊乱。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