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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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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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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夺珠》连载

第一十五章 气性伤大吏

正统皇帝的敕书一发放,刑部和都察院本应各司其职抓紧办差;可接敕时,这两座衙门的官吏先斗起气来。事有原因:那位绰号“独坐”的总宪顾佐致仕后,都察院某些獬豸没了严苛监督,哪还有心分辨是非曲直,暗自忙着趋炎附势,寻座牢固靠山。也巧,刑部尚书魏源奉旨巡边,查到军务弊端,遂上疏请旨,严令依仗权贵躲避从役者尽数归伍,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而某些言官,恰想寻机会为他们巴结之人出口恶气,于是跟随来接敕的新总宪陈智,生怕哪个不知道似的,嚷嚷状弹魏源。

这陈智五十多岁年纪,身量消瘦,面皮白净,胡须黑泽,因为近觑眼,看人总眯弯双目,倒似笑意。他本属南京一名闲官,不知为何,被迁调京师并擢为总宪官;他是由正统帝拈阄选中,实无风宪领袖之操行,故而并未制止这几个属吏闹腾,摆出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做一回旁听观景人。刑部右侍郎丁铉听不下去,高声道:

“魏司寇也曾为言官,他的德操只怕胜诸位不止一筹,何至如诸位所说的这般龌龊!再有,诸位既是状弹,就该缄口守密;若系仗弹,应选朝会或上位视事之际当众宣读,岂能于此喧嚷?!”

“贰卿打抱不平么?”一位御史掸掸袍服上的獬豸丝绣,“哦,想起来了,你本是魏司寇的门生,受提携之恩,也该表示一番!”

“这话说得偏小人之腹了!”丁铉瞪圆一双近心眼,斥道,“铉只是告诫诸位,弹劾朝臣亦有规矩!”

“贰卿好一个磊落君子呀!”

“事出紧急,我等就是要以獬豸之吼,及时请圣裁!敢问贰卿,行不得么?”

“当然行不得!言官当以三事为先,首和次暂且不论,只说‘晓知治体’,眼前即可证明你等未能做到!还想弹劾他人?还是先弹劾自家吧!”

两厢渐趋唇枪舌剑之际,阁臣杨荣和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一前一后走过来。

“诸位,”杨荣阻断双方舌斗,“此乃朝廷重地!”他缓缓语气道,“诸位因何争执?”

“我等弹劾刑部尚书魏源临边擅自易置大臣,不料遭到丁贰卿无端训斥。”

朝中文武大都不愿得罪这些言官,杨荣也不例外,含笑调和:“请问,奏劾是否上呈?”

“申牌初已上呈。”

“如此,为何还立在这里?”

“我等正恭候旨意。”

“凡有圣裁,有司自会送达诸位知晓,诸位还是回去吧。”杨荣扫一眼陈智,“陈总宪,你说呢?”

“你让智说什么?”陈智睨了杨荣一眼,“我等言官俱抱‘小人之腹’,又多不‘晓知治体’,羞愧自厌尚不及,岂敢回亚傅问话?”

杨荣陡然间感觉像吞了只苍蝇,心道:你身为风宪领袖,不说肚量了,只说拿出的这几两几钱阴阳怪气,在你尊我敬的接洽场面上,还不如读过几日书的童儿!

王振打量杨荣脸色有变,存心巴结,也甩出阴阳怪气冲陈智道:“洒家帮陈总宪寻一寻,看你丢了哪样物什儿?嗯,这口吻措辞,的确丢了二品的尊贵!”

“你!”陈智戟指点着王振的鼻子,“这里也有你这阉——”他总算把句“阉狗”咬住,“也有你说话的份!”

王振脸色忽青忽紫,好在杨荣头一回无疑表露出对他亲善的态度:“陈总宪的肝火颇盛啊!王秉笔随荣而来,是传上位口谕,他怎么没说话的份呢?”

“这——”陈智被噎了一下。“亚傅没听见这位王秉笔如何对智说话的?”

“陈总宪的话也不见得好听嘛!”杨荣冷下脸子道,“闲话不说,各有司接敕!”

见都察院和刑部各摆出接敕的恭敬态度,王振暗下稳住恨恼,分一分八字脚,挺胸唱道:“皇帝陛下谕,——陈智,你听好!”

“微臣恭听圣训!”

“尽快查明赈济陕西饥民一事屡屡拖延的原由。另,莫闲得无聊,纵容属吏余外闹这出闹那出了!瞧瞧吧,参罢胡瀅参刘中敷;参完刘中敷紧着又参魏源,不如将朝中文武都参倒了,只留下你都察院掌举国之事!”

陈智倏尔抬眼:“这是上位的原话?”

“自然!”王振哼一鼻子,从袖筒里掏出言官们那道联署状弹,半露不屑送到陈智手里,转而和气地对丁铉道,“皇帝陛下谕:刑部当及时破解丢失官印一案,勿负朕望。”

“微臣谨记并竭力尽快破解此案。”

陈智涨红着面皮与诸臣散了。王振和杨荣别过,也各忙各去。他心里揣着陈智送予的新羞辱,直把牙关咬得咯吱吱响,还要抱着一桩要紧的,脚下风快来东辑事厂找金英。斯时,金英和门达正在廨房里,各自打扇,商议归还那枚尚书官印的路数,听见房门咣当一响,猛抬眼看:王振耷拉着一张面孔,气咻咻走进来。

“三弟,这怎么说的?”金英和门达起身迎上前,情急发问。

“都察院那帮龟孙子!特别那陈智,气死洒家了!你说,当初洒家为何不劝上位换个阄呢,偏给他一个二品官职!”

“嘿!”金英掳起袖筒,“你也莫悔,都察院已非顾独坐掌事那会子盛水不漏了!奶奶的,随便扒拉一个,褪下裤子即知屁股上带屎!三弟莫气恼,洒家帮你出这口恶气!言官犯法罪加数等,有他们好看的!”

“哎——”王振长吁一气,“并非埋怨门兄弟;眼下紧着要办的是保胡瀅!虽然有违洒家心愿,但还得尽力去保……不为别的,只为太皇太后这尊真神!”

门达道:“方才同金兄正说道这桩,非难事,今夜我悄然潜入,归还就是。”

“不行呀门兄弟!”王振连连摇头,“刑部已接敕了,眼前或恐已派人进入礼部,刑部那位丁贰卿很有些手段呀,暗中布下什么陷阱,那也不好说……洒家过来只为说给你们,莫认为还这枚官印轻而易举续而贸然行事。等等吧,过几日洒家查清他刑部都施了哪些手段,咱们寻出个空当儿再行事,这样才不失稳妥!”

这里焦头烂额打算探听丁铉破解此案的法门、手段,要命的变故突然临至:翌日用罢早饭,王振正寻思煽惑正统帝讨下个幌子去刑部搀和一回,乾清宫先来了人,说,上位着王秉笔速去见驾。开始,王振还自认好兆头:恰想见驾上位便想到了他,等于想睡觉有人送来枕头!可走到一半,随口问出一句,当即令他头皮发麻、脚下踉跄。

“上位用过早膳了?”

“没呢。太皇太后一早儿过来了。”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欢娱还是不痛快呢?”

“这个……王秉笔见了即知。”

王振心里打起鼓点,横横心跟随那人进入乾清宫东阁。一照面,正统帝便冲他嘘气,太皇太后则沉郁着脸色,不声不响将凤目瞪过来。

“叩见陛下。圣躬万福。”王振依次躬身祝颂,“叩见太皇太后殿下。福泽千秋。”

太皇太后的口吻还算寻常:“皇上,当着王振我再次请问你,你给陈智的口谕是怎么说道的?”

“朕说,着都察院尽快查明赈济陕西饥民一事屡屡拖延的原由。是吧大伴?”

不等王振答话,太皇太后倏尔色厉语锐道:“‘瞧瞧吧,参罢胡瀅参刘中敷;参完刘中敷紧着又参魏源,不如将朝中文武都参倒,只留下你都察院掌举国之事。’这话是哪个说的?”

王振心肝猝然一抽:坏了!陈智这龟孙子将黑状告到了太皇太后这里!

“王振你说,是你假传皇上的口谕,还是皇上不诚拒认呢?”

太皇太后的话像刀子一样掷过来!来不及思想抵赖措辞,王振爽性说了实在话:“当时奴婢见陈总宪对杨亚傅无疑显露恶意,便……便在上位的口谕后面加了一句,只想为杨亚傅出口气,并未念及已犯下死罪。”说罢,咕咚顿膝,额贴金砖,簌簌发抖。

“你说的不错,这是死罪!”

“太皇太后——”

“皇上不忙说话。”太皇太后截断正统帝欲发的求情。“不管你王振当时如何想,终属大罪在身!我不命人拿你,你自将自家禁锢在司礼监,等皇上和诸位大臣议过,即有裁定!”

“奴婢……”王振听音觉着不太像鬼头刀已举起,但这个大罪是脱不过要扛了,哀哀道,“尽管奴婢意气用事,但的确罪不可赦……叩谢太皇太后殿下赐给奴婢几朝暮的活日,奴婢便安分地呆在狗窝里,等候一死,以此赎罪。”

王振自禁自于司礼监,孰生孰死惟有听天由命。而定夺他生死的议事,在隔日的文华殿中展开。正统帝端坐在龙案后,案前左排依次坐着张辅、文渊阁三杨和胡瀅;陈智、丁铉则坐在他五人对面。胡瀅丢了官印,亦属将被议罪之人,故神色难掩颓然,但是,当正统帝吐出议题,他双眸蓦地精光大作,紧着起身道:

“假传上谕死罪无疑!况王振掌司礼监事,于国家军政干系甚大,怎可许之宽宥!不然,只怕令其成为中官矫旨乱政之榜样!微臣之见,该正法示众!”

陈智即起身奏道:“微臣附议!”

正统帝恶狠狠各盯了他二人一眼,打量杨荣似有张嘴之意,抱希望启金口:“勉仁有话要奏么?”

杨荣起身道:“那日微臣也在,自此斗胆请示下上谕原意。”

“朕已说过一遍,当时着王振所传口谕如下:着都察院尽快查实赈济陕西饥民一事拖延的原因,”正统帝有心帮王振脱罪,续道,“不过,朕的确着他将御史状弹魏源的奏章发还,对此也着实不快,仅是——没有说出那么一段长篇。”

胡瀅随话音道:“是了,这已证实王振假传上谕!”

陈智仍紧着发声:“微臣附议!”

“微臣以为非是。”杨荣如是说,当即引来张辅、胡瀅和陈智的诧异眼色,包括丁铉,也不禁当场一愣。“微臣以为,陛下含带此上意,恰陈总宪那日肝火颇盛,说出了难听的一个字,令王秉笔于羞恼中——”

“这是包庇!”陈智火哧哧指点几下杨荣,转冲正统帝道,“微臣生疑,内阁几权臣与中官暗结朋党,乱我朝政,故请旨查之!”他急怒中一划拉,将杨士奇和杨溥也牵进来,岂能得到他二人的好脸子!

“内阁几权臣?”杨溥耸一耸鹦哥鼻子立起身,“除了他杨某人还有哪个?若非机密,还请陈总宪点明。”

“看看吧,”陈智虽无风宪领袖的操行但也不乏才学,只不过气急乱了方寸,随口乱抓措辞,“一人受辱,即有人出声相助,这不是朋党又是什么!”

杨荣冷笑道:“敢问,是哪个受辱?我等身在庙堂侍奉天子,又有谁胆敢辱之?”

“你——”陈智一时无话可说。

胡瀅开口道:“东杨为矫旨的中官开脱,只怕是自取其辱!”

这倒好,两位元辅大臣戗起来了,对正统帝来说既是热闹又是搭救王振的一个机会。他听杨荣道:“荣只不过说了句公道话,王秉笔并非矫旨,而是与陈总宪斗意气使然。”

“呸!”陈智实落落感到受辱,厉声道,“智岂能与一条阉狗斗意气!亚傅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你才说得太过了!”正统帝一拍御案,“未被治罪,王振也属内廷正四品官吏,岂容你如此辱骂!”

陈智倏尔省悟,方才那些态度和言辞,不仅属于对天子大不敬,还着实落下了不知治体的大弊!他慌忙撩袍襟跪倒,低声告罪:“微臣失仪、失言,有罪!”

他被迫服软,胡瀅却不改初衷:“请问东杨,斗意气便可以假传陛下口谕么?你这官当得好呀,当得也大,竟可以篡改我大明律法!”

杨荣想对胡瀅解释那天的情状,但不能在大殿上说起,听他近同相逼,且讥讽锐利,暗下也来了火气,硬是拿出心平气和的口吻道:“王秉笔何曾假传陛下口谕?上曰:着都察院尽快查明赈济陕西饥民一事屡屡拖延的原由。荣那日听得真确,王秉笔确实这般传的,至于后面的,属于意气话。”

“一派胡言!”

“都收声!你等回座!”正统帝一语顿令大殿里肃静一片。“定王振是否有罪暂不议了!丁铉,”他白了胡瀅一眼,“关于礼部丢失官印一案,可曾查出眉目?”

丁铉忙离座躬身,低垂近心眼道:“微臣愧对陛下信重,此案迄今尚无眉目。”

“那便治失印者之罪!”正统帝冷冷丢一句,“另,都察院须尽快查实拖延赈济陕西饥民的原因,若属户部之过,即治罪户部当事官吏;若刘中敷无过,——御史可以风言奏事,但也不能夹着私人的东风北风!夹私,也属大罪!”

十多岁的正统帝扔下厉害的一篇,遂命臣子们行礼告退。七位臣工各沉脸色退出文华殿,杨士奇手快地拽住杨荣,低声道:

“勉仁公为何要那般做?果真属仗义执言?”

“士奇公呀,”杨荣苦笑道,“荣也不知犯了哪门子邪性!”紧着抖开袍袖,追上胡瀅,“洁庵公请留步,听荣解释前因后果。”

“不了!”胡瀅那副态度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窖。“道不同不相为谋!瀅知你东杨并非奸佞,但是——你要为今日所为抱噬脐之悔的!”

杨士奇快步赶到,心念答应刘中敷的那桩,抱拳道:“二位且休争执。寓有一事请洁庵公费心:刘司农于操持部务中,还须你调停助力。”

“只怕不成呀,”胡瀅叹一气道,“没听见么,要治失印者之罪了!”说罢抱拳一揖,随在陈智悻悻的步子之后怏怏而去。

那厢,杨荣见与胡瀅说不到一块,转同张辅低语起来。杨士奇瞅瞅胡灐渐远的背影,回头再看看杨溥,大摇其头一摊双手。

王振是否定罪一事搁置下来。正统帝或是想为大伴出气,赶巧有了大好的引子,是年秋七月癸未日,以丢失官印之罪,下胡濙于诏狱。这下杨荣率先坐不住了,虽然同胡瀅发生龃龉,但对胡瀅那颗赤心和治政能力,他心里明镜似的:朝中不能失去胡瀅!当日下半晌,他邀杨士奇和杨溥一同来到乾清门,齐刷刷跪倒,乞请正统帝施恩宽宥胡瀅之罪。一位年逾古稀,两位岁过花甲,三个身着一品大独科花或二品小独科花官服的老头在那里俯首贴地,这动静若不大,又有什么动静敢自居。他们这一跪不但惊动了正统帝,还惊动了清宁宫的太皇太后,在正统帝尚未拿出主意之前,凤轿已一径快走赶到内左门值房。

有名女官跟随门正走出,莺柔燕细道:“三位大人请起,入内叙话。”

三杨吃力爬起,入门往值房走去,上台阶际,抢过来三名宫娥,各搀扶住三杨一条胳臂;这可都是侍奉太皇太后的人,谁敢托大卖老让她们搀扶。

“使不得!使不得!”三人竞相推却。

“这是我对三位的一番心意,”太皇太后在值房里发话,“你等就受了吧。”见三位进入值房紧着说,“不多礼了,坐下叙话。哎呀,听说你三个老人儿久跪不起,发生了何事?”

杨荣代为答道:“臣等跪请上位施恩,宽宥胡瀅之罪。”

太皇太后陡一倾上身:“胡瀅怎的了?”

“因丢失官印,今日下了锦衣狱。”

“这又是皇上随性子降的旨意?”

“回太皇太后殿下,并非如此,胡洁庵的确丢失了官印,按罪该下锦衣狱。”

“你说胡瀅这么个持重稳妥的人,怎会丢了官印!”太皇太后搁下这节,问,“对了,先说说,你几位大臣怎么给王振定的罪?听他的话,当时是为勉仁出一口气,是这样?”

“的确如此,所以——”杨荣说了半截话即打住。

三杨已就王振一事商议过,杨士奇欠上身道:“臣等再三甄别判断,以为王振并非矫旨,应属有失体统之过。”

太皇太后抿嘴思忖片刻,一句话说出,令三杨不由暗叹:“王振侍奉了皇上若干年,皇上难免对他生了些情义……免了王振的罪,求赐胡瀅宽宥也好说话,是不是?”

杨荣忙抱拳道:“不敢欺瞒太皇太后殿下,臣等确实有这番心思。再,经悉心检点,王振并非奸恶,似可用之。”

“我自始至终信你等。嗯,皇上那里我会适当地递句话,你等在这里候一候,少时见驾当面奏请宽宥吧。”

太皇太后移驾去了乾清宫。三杨静坐值房,等候面圣。不过,正统帝并未现身,约摸候了大半时辰,唐童活泼泼地走进值房,收住脚步先恭敬施一礼,遂说:

“皇帝陛下口谕:你三人拟吧,赦胡瀅之罪,并复其官。但有一样,着他半月内寻到官印,不然,众臣工面前不好说话。——三位阁老,上位就是这么说的。”

也是,天子的旨意何等庄严,天威岂能由着臣子的心愿说阴便阴说晴即晴?赶紧把胡瀅接出诏狱,大家一齐动心思、出气力,寻找那枚丢失的尚书官印吧!

真可谓多事之秋:那枚官印尚无结果,此后八天里,都察院的言官仗弹、状弹兼用,矛头无不指向户部尚书刘中敷,——金口有言在先,刘中敷一旦无过,御史的奏劾便属夹着私人的东风北风!便属大罪!于是,左顺门庑房里满耳唇枪舌战,言官们不依不饶质问刘中敷,而几位赐座的大臣则个个持续缄默。刘中敷立在班列中,不急辩解,由仗弹势如疾风骤雨。

“恩诏为救饥民,这发放了数月,仍无一分成效,致使饥民要么饿死,要么到处流移就食,要么哀鸿遍野,要么乱象叠生!追实究真,你刘司农同吴贰卿难逃罪责!”

“何啻!户部称麓川正在用兵,匀不开赈济钱粮;孰不知我院陈副宪早已思得举措,将救荒之政遍施各边,如今塞上俱有粮饷储蓄,军中用度何至如刘司农所称的那般拮据?”

“以上所述,刘司农例例难辩,微臣请旨,将其夺官下狱!”

“微臣有辩言。”刘中敷出班不疾不徐道,“方才陈总宪论,如今塞上俱有粮饷储蓄,军中用度应当充足;那么请问:麓川可有我之屯粮?没有,一斗也没有。如是,军中用度须从云贵输运,而麓川地势阻峻,输运壮丁之用度也是大宗的消耗,岂能不计?故而——”

“狡辩!”陈智不许刘中敷慢条斯理阐述原由,直戳刘中敷软肋,“且说,永乐时太仓积谷之量,供我征讨几度、用兵几多?各地受灾又遭遇多少?军中用度与赈济可曾有过不足或不及时?如今,经历洪宣之治,太仓更为丰裕,天灾亦减,麓川不过是改元后第二度用兵,如何到了你这里便刺扎掌指了?还是不作为或抱哪般私利吧!”

“惭愧,”刘中敷不理陈智发难,冲正统帝躬身,“于才干,微臣无法同夏忠靖相比。”

陈智揪住这句紧着说:“自愧不如夏忠靖,就该早日请辞或请调迁,因为尸位素餐也是一罪!陛下,微臣再请旨,治刘中敷、吴玺之罪!”

诸言官齐刷刷抱拳躬腰:“臣等请旨治刘中敷、吴玺之罪!”

正统帝打量打量坐在椅位上的大臣们,迟疑片刻,一举手:“准。”

随话音即有甲士入内,摘去乌纱帽挟制刘中敷和吴玺往外走。刘中敷和吴玺竟也从容,只苦了这几位辅国大臣,本以为金口会垂询他们的意见,届时再为刘中敷和吴玺请宽宥;孰料一道旨意硬生生丢来,想开口却不能了。

正统帝移驾离去。几位元辅率先走出庑房,和獬豸们及诸有司官离得远远。

“英国公,”杨荣叹道,“你看这一桩如何化解?”

“辅这脑子越来越不中用啰!”张辅并非推诿,续道,“还是你等拿主意吧,用得上辅,辅照做便是。”

“洁庵公是否有好见地?”杨荣转问胡瀅。

胡瀅面向杨荣抱拳深揖:“瀅能得以宽宥,全凭三位杨公之力。三位也知晓,那枚官印仍压在瀅的脑门上,哪还动得其他心思?对此事,瀅与英国公一般态度,三位拿好主意,瀅定照做。”

“等同添乱!不,应是惟恐天下不乱!”杨溥回望一眼,愤懑道,“这都选的什么风宪领袖!选的什么言官!”

杨士奇道:“左都御史为上位钦点,当时我等也无异议。至于后者,正统元年冬,诏京官三品以上举堪任御史,——连着气哪!”

后一句听似两截话,但那四人都懂其中真意。

“荣实属作茧自缚!”叹罢,杨荣续道,“眼前还是尽快为两位户部官求下恩典吧!麓川正在用兵,少不了他二人!”

“勉仁公有主意么?”

“老办法,但这回且不闹出大动静……由荣独去乾清门请宽宥,不行的话,再搭上四位的膝盖!”

张辅等人认同了杨荣的主意,让过他独自前往乾清门。这次无须报进去,王振靴子底携风地从门里走出,不言不语打手势请杨荣移步,等来到拐角,忽而顿足咕咚跪倒,道句“恩人在上”,遂冲杨荣磕了三记响头。

杨荣一时不解,问:“王秉笔这是何意?”

“洒家清楚,是三位救了洒家一命!”

“你起来吧。”

“洒家等在这里,除了叩谢搭救之恩,还有一句话,”王振边爬起边说,“洒家听说下刘司农诏狱一事了,估摸亚傅会过来,就想——上位毕竟尚未长成,不能拗着……反正洒家也豁上了,不管是否牵累身上干涉政务的大罪,打算代你向上位请下宽宥,还望你许给洒家这次机会。”

杨荣权衡半晌,心想:是呀!若急赶着请宽宥,或恐会拗了上位的小孩儿气性。王振不同,他了解上位喜欢听哪般话,委婉哄着,还真能办成!

“你这并非干涉政务,实属……”实属什么,杨荣道不出来。

“得嘞,亚傅无疑赠给了洒家一粒定心丸,洒家更敢说这番话了。洒家这便见驾,你回内阁歇息一晌,但有旨意,洒家即刻传过去!”

杨荣返回文渊阁。掐算这段工夫,杨士奇和杨溥无须问一字,当场面色黯淡。稍后端详杨荣的神色,似并非无果而回,于是杨士奇跟随杨荣走到公案前,等杂役献上香茗,递去一柄团扇,打着铺垫道:

“这天气,一过辰牌即刻燥热。哦,怎样了?”

“等着看吧。”杨荣简短回罢,端起茶盏滋溜滋溜用起来。

眼见巳牌过了大半,杨荣仍不打算吐露什么,问也白问。杨士奇和杨溥闷在葫芦里已现急躁,恰这时,门外有人报:“司礼监王秉笔请见三位杨老爷。”

杨荣噌地立起:“有请!”

这声“有请”登时令杨士奇和杨溥一诧,稍后知味,——杨勉仁定是托了王振!眼前且看托得对不对路吧!还在暗想,王振边抱拳行礼边迈进阁门,继而拿捏足谨小慎微的态度,来到三杨身前,轻声对杨荣道:

“二位大人可以出狱复官了,此事由亚傅经办。”

“王秉笔费心了!”

“洒家只要不给几位大臣平白添烦恼,能多办一事实属荣光。另,上位仍有旨意,晋升东杨亚傅和西杨亚傅少师衔,晋升南杨阁部少保衔,”王振心知话多必有失,拱手道,“因为手里还有这桩差事,须径直赶往礼部,告辞了。”

王振快活!琢磨一下三杨待他的脸色,可不是越来越拿着亲信人相看了嘛!洒家的手段运得多妙!嘿嘿,简直妙不可言!他脚步欢快地走了一趟礼部衙门,转而出了东华门,乐淘淘来东辑事厂寻金英,一进廨房便连连拍掌,引来金英一副比他更快活的神色。

“三弟有什么好事说出来叫洒家也沾沾喜气?”

“弟弟刚夯实了一块平地,如今将座椅摆上去,准保牢靠稳当!”

“莫跟洒家打哑谜呀,说出来听听。”

“这节不急着说。”王振端正神色问,“刑部的人手从礼部撤出了?”

“早撤出了。怎的?”

“让门达赶紧将那枚官印还回去!”

“还?洒家听说上位降了口谕,着胡瀅半月内寻到官印,不然,还有他好受的。洒家也听说,那胡瀅对三弟一向不善,为何还要帮他?”

“你知晓的是不少,但这几位大臣已被洒家笼络住了,咱们帮胡瀅择净干系,一门心思收拾都察院那帮龟孙子,特别那个陈智!”

金英打个磕巴,俄顷笑道:“三弟若信得过洒家这双耳朵,此事并不难办!”

王振当然相信金英的耳朵,别看只有两只,可架不住有百双灵耳帮他谛听,什么旮旯里的动静听不到。

“二哥说给弟弟?”

“这些言官为了给举荐他们的主家出气,十足得罪了几位辅国大臣,胡瀅更是吃了他们一记闷棍,心里能消受得了?而这些龟孙子也正在受气,好不容易将一个有分量的弄进诏狱,没等高兴一个时辰,嘿,人家好端端地出狱官复原职了!如今起哄架秧子般将刘中敷和吴玺推进诏狱,依洒家看,也关不了许久!”

“刘中敷和吴玺已经出狱复官了。”

“哦?”金英一愣即掩。“这么说来,龟孙子们更吃瘪了!一吃瘪就想找补不是?前几日听说他们正打算力弹魏源,老魏四朝为官,资历、威望在此,能吃这个鸟气?不瞒三弟,洒家在刑部和都察院都有安插,待魏源一回北京,洒家来煽这把火,等他们两厢闹得不成体统,你只要在上位跟前递一句话,够他们喝一壶的!”

“这法子……嗯,也好用!弟弟暂且忍下这口恶气,等二哥煽起那把火!”

王振恨陈智,这新恨竟压过了刘球给他旧辱!自从门达盗取的那枚官印被杂役在礼部廨房某角落发现之后,他便耗着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五个月:冬十二月初,魏源归反北京覆旨,金英紧着耍出手段,煽旺了这把火。

彼日并非朝会或正统帝视事,刘中敷还是起了大早,冒严寒赶往刑部衙门面见魏源。这魏源未过花甲,做官却有年头,他二十四岁便中进士,历任监察御史、浙江按察副使、右侍郎、布政使,直至而今掌一部政务,不免抱了恃才傲物的性子。斯时,他摘掉乌纱帽,亮出一头壮岁已似雪染的华发,端坐在廨房里听取刘中敷之见解。

“八月末,上以陕西饥亟须赈济,令杂犯死囚以下输银赎罪,送各边吏交换米粮,以补充边戍军中用度。如今已过三个多月,刑部只交付户部一次名册,这差事不好办呀!文渊①,你也不忍见中敷再下一回诏狱吧?”

“你哪知晓,都察院个个猎犬似的盯着我刑部衙门,巴不得一锅端了!用济②能交付一次名册,那也是担着干系的!”魏源自动手给火盆添了炭,沉声道,“你看,凡有一个小纰漏,言官们即有说辞,——那个赵甲罪不可赎,刑部官为获私利,偏给入了名册,而那个钱乙本应输五十贯即可赦罪,刑部官却虚加罪刑,讨了他一百贯,等等,用济只怕扛不住!”

“也不能搁置皇差吧?”

“不会!源已回来了,自信这把骨头尚可,便挑起此干系!”魏源的声腔变为铿然,“都察院不正打算弹劾本部么?虱子多了不咬人,明日源便着人给户部送名册!”

“哎哟,中敷在此——”

“可恶之辞!”一声暴喝中断了刘中敷的道谢,俄顷,左都御史陈智气咻咻闯入廨房。“什么叫猎犬?什么叫一锅端了?什么叫虱子多了不咬人?你魏文渊此乃亵渎!”

魏源陡撂脸色也暴喝一嗓子:“来人!你等如何当差的?竟纵无关人等闯入廨房续而窥听,该罚!”

“无关人等?窥听?你也太托大了!智乃风宪领袖,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及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疏陈言变乱成宪及希图升官者,劾!你魏文渊亵渎有司,奸邪构党,临边擅自易置大臣,变乱戍边军制,以上种种,不该智愤言弹劾么?”

“不该!”魏源被陈智拱起了肝火,“捕风捉影,不查实据便狺狺乱咬,还大言什么风宪领袖!”

“他人所告果然无误!你辱我獬豸为犬,——你、你、你——”也是老羞极怒,陈智竟破口大骂,“你才是一条老狗!”

“二位!”刘中敷劝道,“此乃一部重地,岂可孟浪!岂可几近市井泼皮!”

陈智眦目道:“哪是几近泼皮!他魏源分明就是泼皮!背后辱骂我都察院言官,污言秽语,即便市井泼皮也羞于学说!”

这非小两口关起房门闹腾,一日间文武朝官谁不知晓!傍晚时分,王振来文渊阁面见今夜当值的杨溥,低语道:

“上位怒了,上曰:这二人俱为朝中大吏,于官衙重地居然恶语相加,粗鄙不输市井屠者贩夫,着实败坏朝纲风纪,大损朝臣体统!——哎,杨少保,看来不惩罚这两位,在中外官眼里也说不过去啊!上意是……”

杨溥听全了口谕,点点头,不动声色目送王振离去。当夜,两队锦衣卫缇骑,分别闯入魏源和陈智的第宅,将二人押往北镇抚司诏狱,并连坐了十数言官。

王振仄耳听消息,得知结果真可谓翻天般快乐!熬至辰牌,他走出司礼监秉笔值房,人前还须持重,待与金英照面,只差换一副长相!他喷着哈气不肯进廨房,引金英一同望天:穹庐仿佛消瘦了许多,阴沉沉正在孕育一场快雪。

“二哥好手段呀!这把火煽的,能炼出世上顶好的丹丸!——瑞雪兆丰年哟!咯咯,弟弟指定要过个痛快年啰!你呢,二哥?”

金英一呲牙,笑眯眯挽住王振一条胳膊,拽向廨房门,道:“三弟近来忙,尚不知还有一桩喜事。”

“什么喜事?”

“五弟回来了!”

这位五弟即昔日的王瑾今日的王贵,他随兵部尚书王骥赴边塞监军征讨阿台和朵儿只伯,一走就是小一年,虽说借这个机会能捞到大功,可受的苦也令常人难以想象。

“果真喜事!”王振顺着金英的手劲迈进庑房,“今岁除夕,咱们兄弟几个好生地热闹一回!”顿了顿,他蓦然开怀大笑,“舒坦,弟弟浑身无不舒坦!”

注:

①文渊,乃魏源的字。②用济,乃丁铉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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