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君回家的第二天,突然爸爸打电话说妈妈头有些晕,他准备马上送医院,要她直接到医院去。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妈妈一向很健康,连头疼脑热都几乎没有,家里的焦点全都集中在隔三差五住院的爸爸身上,这一次文君心理上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当时正在为着承办一个市级活动而殚精竭虑,她风风火火地往医院赶,心里一边想着工作的事情,一边埋怨爸爸不担当,平常爸爸住院(除了病危),都是妈妈一个人默默扛了下来。轮到妈妈只是个头晕,爸爸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当文君赶到医院时,妈妈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完全没有很痛苦和挣扎的表情,只是显得有些疲惫,用力睁开眼睛微笑着,拉着文君的手摩挲着,不像爸爸住院时眉头紧皱痛不欲生的样子。但是当文君去咨询医生时,医生却说病入膏肓,家属需要做好后事准备。文君不敢相信,她完全看不出妈妈半点病态,怎么就说什么生离死别的。而医生掌握的是数据,用事实说话。
执拗的妈妈要求回家,她说自己不想五花大绑在医院,更不愿意到时候用什么电击什么的,她似乎对待生死很是平常,好像有“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可是爸爸怎么会同意,他强烈地要求医生用尽全力。医生只是摇摇头,说妈妈从来没有定期体检,对自己的健康太不重视了。妈妈确实如此,对于身边每个人都很关注,嘱咐这个要遵守作息时间,交代那个要补充营养,唯独忽略了自己。为了儿孙们的吃穿用度常常晚睡早起,为了免费给一个孤老太太做窗帘可以忙到凌晨一两点,为了赠送邻居家新房里的一副观音绣像可以通宵达旦。她总说自己非常健康,能吃能睡就是明证。如果阎王老子哪一天想要自己去了,也没什么好抗拒的。人,终归有一死,只要生前不留遗憾就行了。她所说的不留遗憾,不是建功立业,不是有什么欲求不满的事,而是不负天下人,谁的人情没有还,谁的恩还没有报,趁着能够偿还的时候都要清算清楚,别弄得死到临头还纠缠不清欠了一身债。医生委婉地说不接受无效病人在医院去世,爸爸带着兄弟们只好带妈妈回家,回到熟悉的那张大床上,妈妈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亲人,便安心地睡过去了,直到晚上才准备喝一口水,而那水终究没有喝下去,就那样云淡风轻地走了,非常安详,没有痛苦,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文君一度认为是观音菩萨接她享福去了,因为她在人间确实太累了。
小豆子重提妈妈的往事,文君沉默了。说到刻苦耐劳,自己和妈妈不能比,说到无私奉献,自己和妈妈不能比,说到自律平和,自己更不能和妈妈比。以前以为自己学历比她高,社会地位比她高,似乎超过了她许多,听小豆子一剖析,竟然自己还相差甚远。上一代的优秀品质为什么没能继承?时代的原因还是个人的原因?总说什么个人素质和修养,其实自己早已经掉入了小资情调和精致的利己主义陷阱而浑然不觉,哪里比得上无怨无悔抚养三个孩子还生活得五彩斑斓的妈妈?随时走进她家里,都是一尘不染,打开任何一个抽屉,都是整洁有序,一丝不乱。不会像文君家里老是蒙着厚厚一层灰,起晚了被子不叠都是常事。妈妈一言一行,都像微风拂过,感觉是那样让人放松和惬意。不会像文君时而张牙舞爪时而又顾影自怜,骄娇二气如影随形。这种骨子里的东西是经过岁月的打磨而成的,文君忽然发现,在妈妈同样的年纪,境界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档次,而小豆子才很好地继承了上一代人的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