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翠跟着袁绍忠过了一阵安生日子,这让她非常知足。就算是听到东北沦陷的消息,她心里依然觉得只要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可是没曾想,这好日子今天就算是到头了。
看见袁绍忠满头大汗地闯进屋来,孔翠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绍忠,什么事啊?!”
袁绍忠也没回答孔翠,几步来到炕头,打开炕上的那口楠木箱子,随便抽了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袱。又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那点银元往怀里一揣:“翠儿!赶紧带上孩子,咱得出去躲一阵子了!”
“躲谁?你这是得罪谁了?”凭着一句话,孔翠怎么可能放得下眼前这份安闲,依然坐在炕上抱着儿子和闺女一动没动。
“路上再跟你细说。”袁绍忠边说边一把抱起儿子:“我现在就去叫洋车。”
“绍忠!”孔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这到底是哪出儿啊?(怎么回事?)”说完下了炕,趿拉着鞋紧跟着袁绍忠。
“没工夫耽搁了!”袁绍忠突然把双眉一横。孔翠从袁绍忠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能让自己男人这么紧张,像变了个人一样。孔翠脑海里迅速回忆着一切能寻找的线索,但是结果是徒劳的。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因为女人的直觉,让她隐隐觉得似乎正有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甚至无法理解的事即将降临。
好像鬼使神差一样,孔翠脑子里虽然一片空白,但人已经到了厨房里。她伸手抽了一块包袱皮包了几个凉饽饽(馒头),又从腌菜缸里捞了两个水疙瘩(一种咸菜)。两样东西又包了在一个包袱里,木呆呆地跟在袁绍忠身后出了院门。
“绍忠,这事得和我哥言语一声。平白无故人就没了,我哥不得急死。”看见不远跑过来两个拉洋车的,孔翠才缓过神来。
袁绍忠皱了皱眉,先让孔翠抱着两个孩子上了车。紧了紧身上装钱的搭膊,快步回到屋内,掏出病人送的一支“犀飞利”钢笔,刷刷点点在纸上简短写明了原由。刚刚合上笔帽,就听见院子外面孔翠喊了一嗓子:“大袁儿!(袁展臣小名)你哪儿去?”
袁绍忠知道八成是孩子淘气,挣脱了孔翠自己跑了。他赶忙冲出院子,正看见袁展臣扭动着小身子,嘴里“嘎嘎嘎”的乐着,往胡同口走去。
孔翠看见袁绍忠出来,一把将女儿塞进自己丈夫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刚把孩子抱起来,身后就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叫做“老四”的人,身边还有一个彪形大汉。
袁绍忠和老四双目刚一对上,老四下意识斜眼看了一下前面这个抱孩子的女人。只见这女人怀里孩子身上棉袄花布和袁绍忠怀里孩子的一模一样。
“老二!先把这娘儿俩拿下!”老四话音刚落,身边的彪形大汉一个箭步就到了孔翠身后。拦腰一把就孔翠揽住,往腋下一夹,就好像夹个草人一样。
袁绍忠见势不妙,就要冲过去救人。可是手里还抱着自己女儿,刚迈了半步就停了下来。孔翠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路,但肯定是针对自己丈夫的。女人保护家庭似乎是一种天性,甚至超出了自己的生命。只听孔翠大喝了一声:“绍忠!别管我们娘儿俩了!带着闺女快跑!你保住了命!往后有的是机会救我们!”
袁绍忠自打认识孔翠到今天,第一次听了这个女人的命令,但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他咬了咬嘴唇,狠狠地“唉”了一声,一步纵上一辆洋车:“您甭管去哪儿!赶紧走!”
拉洋车的说了句“得嘞!”双脚铆足了劲蹬地,拼命地往前跑。跑出去二里地,袁绍忠再一回头——老四和老二两个人根本没追上。
“这位爷!咱这是要奔哪儿?”拉洋车的心里想着自己救了半家人的性命,还有点美滋滋的。
“劳您驾!咱奔火车站。”
“得嘞!您坐稳喽。”拉洋车的稍微放慢了点速度,又跑了一小会,突然问道:“我说这位爷。您八成是给人看病的先生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
“嘿!”拉洋车的就好像自己押宝中了一样的高兴:“不瞒您说。我这也是刚听别人跟我说的。最近街面上突然来了一帮人,到处抢什么‘金丹’。我琢磨着,应该是治病的丸散膏丹伍的(之类的)。今天看见这阵势,估摸也是冲着您这‘金丹’来的。那您肯定是位大夫。”
“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抢‘金丹’吗?”
拉洋车的有点得意地说道:“您不知道吧。这‘金丹’,现如今据说已经是一万大洋一丸儿!还有钱没地儿买去!”
也许是刚才受了点刺激,袁绍忠立刻警觉起来:“您......这不会是惦记......”
拉洋车的哈哈大笑了两声:“您放心!不能够!(不会是你想的那样)您是大夫,一定救了不少老百姓。我要是惦记您身上的东西,那我还是人吗!”
袁绍忠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一下子又惦记起自己媳妇和儿子。一阵百感交集袭上心头,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车夫见袁绍忠情绪低落,又出了“找警察报案”等等一堆的主意。袁绍忠心里明白,这些人既然知道金丹的存在,不是巫师就是丹道,平常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为今之计,只能是躲起来,想个万全的主意或者请来高人充当“救兵”,否则的话,无异于自投罗网。
袁绍忠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车夫说了句:“先生!咱到了!”袁绍忠再一抬头,已经到了火车站。
给了车夫两块大洋,袁绍忠抱着女儿跑进了车站里。
四处举目无亲,袁绍忠在车站里呆呆地站着,使劲搜索着能回忆起来的亲友。最后终于想到在汉口还有一个能投奔的去处。虽然遥远,但好歹也能暂避一阵,顺便召集几个有实力的亲友一起“杀个回马枪”。
打定了主意,袁绍忠买了去汉口的车票。
一声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袁绍忠脑海中又浮现出媳妇孩子的身影,不由地开始落泪。刚刚抽泣了几下,一阵孩子的啼哭上又把袁绍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女儿饿了,要不就是拉了尿了——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袁绍忠都因为走的匆忙没做任何准备。从未带过孩子的他,此时此刻焦虑的情绪不亚于离别妻儿。
袁绍忠手忙脚乱地哄了一阵女儿,结果自然是徒劳,哭声只是变得越来越大,惊动了整个车厢。
“这位先生,一个人带孩子出门吗?”不知什么时候,袁绍忠身旁站着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看相貌也就三十岁上下。
袁绍忠脸颊一红:“家里出了点变故,所以准备的有点仓促。”
戴眼镜的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袁绍忠:“看样子,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先生是位大夫吧?”
袁绍忠已然满脸的惭愧:“实不相瞒,正是。”
戴眼镜的男人点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铺席位上。不多时,带了个妇人折返回来:“先生若是不介意。我让拙荆帮先生先喂一喂孩子。然后还请先生为拙荆把一把脉息。”
“哎呀,这可怎么敢当!”袁绍忠更加不好意思了。
戴眼镜的男人微微一笑:“各取所需。先生不必客气。”说完将自己夫人怀里的孩子接过来。
那妇人心领神会,冲着袁绍忠点了点头:“先生,麻烦您把孩子抱给我吧。”
袁绍忠丝毫没有犹豫,起身将孩子递给这个妇人。毕竟这是火车上——一个封闭的空间,应该没什么危险。而且袁绍忠看这夫妇二人的面相,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感。最重要的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抚孩子不停的啼哭。
戴眼镜的男人与袁绍忠自觉地围成了一个“L”形,将妇人挡在身后奶孩子。两个人面向外尴尬地站了几秒,袁绍忠先开了口:“还没请教先生您贵姓?”
戴眼镜的男人微微欠身:“免贵,潘!”
“原来是潘先生,真是感激不尽啊!”
潘先生又微微欠身:“先生这是哪里话,举手之劳而已。对了,还未请教先生贵姓?”
“免贵,小姓袁。”
“袁大夫,幸会幸会。”
两个人就这样从客套话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刚说了一会,就听到身后妇人的声音:“抚康。孩子睡熟了。交给袁大夫吧。”
潘先生回过身来,将孩子轻轻抱起交到袁绍忠手里。
“原来潘先生台甫是抚康啊。袁某草字绍忠。咱们以后称呼上就不用这么外道了。”
“绍忠兄既然开口,小弟不敢不从。”说罢潘抚康扶起夫人,抱着孩子回席位:“一会再过来叨扰绍忠兄。”
袁绍忠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欣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