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张大海身份特殊,抽不开身,三妹李凰芹把生意交给了可靠的厨师,还有她叔叔帮衬着,四个人到庐山美美地疯了一周。
我们在九江玩了两天才上庐山。上庐山后,我和大鹏发现草儿和三妹总是争宠,有时候还相互挤兑,动物的本性就是这样,你依了这个那个有意见,你顺了那个这个又有看法。大鹏说:“其实我对大哥也有意见,就是不敢提出来。”
“你提出来嘛,别憋在心里呀。”我说。
“三姐和小妹都跟在你屁股后头,你一句话,她俩都屁颠屁颠的。我被你们冷落了,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很不爽。”大鹏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还流眼泪了。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调侃闹着玩儿的,发现他来真的了,看来委屈还不小啊,这个问题不解决,兄弟就会反目成仇。三妹和小妹刚才是上厕所去了,来后看见大鹏眼睛红红的,说话也很不自在。不知道出啥事了。
我把她俩叫到一边,先说她俩争宠的事,老是挤兑来挤兑去,三妹要让着小妹,小妹比你小,不然让两个男人不好办,小妹也要尊敬三妹,自古以来,孝悌有序,人伦之道,不可违之。再说我们三个人平时疯习惯了,冷落了大鹏,我们还不知道呢。嘱咐她俩以后要注意一点,顾及大鹏的自尊。
“大哥,放心好了,这个好办,我让四弟无话可说。”三妹说。
“大哥,放心吧,我也黏上他,看他有几颗心、几只手、几只脚,让他忙不过来,喘不过气来,他就嫌麻烦了。”草儿说。
三个人嘀咕了一阵,三妹径直走到大鹏跟前,冷不防抱着大鹏的头,一阵狂吻,大鹏推了几次都没推开,三妹的吻停留在大鹏的耳根上,伏在肩头靠着不动了。不知道大鹏是不是吓傻了,站在那里像雕像般木木的,呆呆的一动不动了。我和草儿笑岔气了,倒在草地上笑得半天爬不起来。
大鹏从耳根一直红到头顶,三妹抬头看着大鹏,摸摸他的脸,发现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像燃烧的火苗。三妹说:“没喝酒啊,怎么这么烫?要不再热乎热乎?”说着说着,又把樱桃小嘴儿贴上去,堵在大鹏的大嘴巴子上,让他喘不过气来。我笑大鹏:“这回没冷落你吧,我还没这待遇呢。”草儿说,“你还没这待遇?要不,我们也学学。”我说:“别、别又让大鹏吃醋,打住、打住,我们走吧。”我把草儿伸过来的小嘴巴用手挡着,站起来逃走了。
一行四人在山上住了三天,我们到观音桥、天桥冰溢口、石门涧冰坎,爬鞋山、五老峰、仙人洞、庐山瀑布……该去的地方我们都去了,感觉就一个字儿:累。四个人走累了,就躺在一块平地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我在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往下混。
我望着蓝天,总感觉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有一种危机和不安。想归想,这种惴惴不安的想法只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能表露出来,如果让草儿和大鹏知道我皇皇不可终日的忧虑,会影响士气,动摇人心。而在我们三人组合中,我是主心骨,主心骨一倒,就散伙儿了,这个我心里明白。三妹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望着蓝天发呆。草儿和大鹏睡着了,他俩的鼾声一左一右,此起彼伏。
我问三妹:“你怎么也睡不着,想心思?”
“大哥,你不知道,我心里乱得很,睡不着。”
“生意上的事?”
“不是,生意倒不用怎么操心。”
“那是啥事?”
“我女儿今年刚满七岁,上小学了。跟着外公呢,我能不操心?”
我突然想起,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见着三妹的老公呢。于是问她:“你老公呢?”
“没老公,死了。死了七年了。”
我一惊,三妹的命怎么这么硬啊。问:“怎么死的?”
“被枪毙的,死刑犯。”她叹了一口气,说:“女人的命就被男人攥在手心里,男人没命了,女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此话怎讲?”我问。
“我父亲本是一个教书匠,对我和姐姐的教育可以说是相当苛刻的。我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成绩都相当优秀,爸爸为了我能考上大学,把我托付给他在长沙的老同学,高中三年我都在长沙住读。就在快要高考的那一段时间,我妈病了。
父亲瞒着没告诉我,等我暑假回到家里时,见到的是一座新坟。那段时间,我恨父亲和姐姐。不管他们怎么解释,我都认为是骗人的鬼话。一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的百般呵护,就难受得很。知道吗,这种心里的煎熬实在太难受了。于是,我变得叛逆,经常不回家门。
有一次,我跑出家门躲在同学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和父亲姐姐照面,父亲气急了,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导致父女俩一年没有见面、一年没有说话。就在这一段时间,我变坏了。经常与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在一起,我老公就是其中一个。”
“你成绩那么好,没考上大学吗?”我问。
“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也去读了,老公天天去骚扰,根本无心读书,一开学我就退学了。”
“这就是你最失败的一次选择,对吧?”
“何止一次,第一不该到外面混,第二不该背着父亲和姐姐与老公私定终身,第三不该辍学。至于辍学实际上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当时已经怀上我女儿了。”
“真没想到,你曾经是个坏孩子。”我说。
“大哥,你结交我这样的妹妹后悔了吧?”
“不不,你现在很努力,很成功啊。”我极力掩饰我心中复杂的心情,好像有一种耻辱感和负罪感。心里想:我怎么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呢,她可是一个死刑犯的老婆啊,至于她参与犯案没有,与她老公在品德、品位、人格上有何种区别,在我的心灵上都无法抹去耻辱和羞愧,毕竟他们曾经是夫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内心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来广州创业,也是一个人影响了我,没有这个人就没有我的今天。”三妹说这句话时,有些动情,一种忧郁和不快似乎从她脸上消失了,变得自豪骄傲起来。
“这个人是谁,我们能见到他吗?”
“能啊,你们早见过了,我的叔叔李钱柜呀。”是的,我们到湘里湘情没几天就认识了,他时不时从后厨跑来,问这问那:菜做得怎样啊,颜色好不好看啊,吃起来顺不顺口等类似对食客的调查,我们当时并没有在意,只发现菜品一直在变,做法和配菜也一直在变。
“后厨老李是你叔叔?”我问。
“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我父亲唯一的兄弟,她没有儿女,据说结过一次婚,因为太穷,我婶婶离家出走了,杳无音信。”
“你老公为啥被枪毙啊,一定是罪大恶极,是吧?”我忍不住好奇,先是想问不敢问。但见三妹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可以无话不说了,也就问了。
“他原本还是不坏的,有自己的工作,是一家炼油厂的工人。自从认识一个叫李老三的瘾君子后,就改变了比较安定的命运。我认识他时,就是在父亲打我那一巴掌的晚上,我哭着从家里跑出来,到母亲的坟头坐了几个小时,哭累了,就睡着呢。后来被一阵冷风吹醒了,我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走着走着,觉得饿了,抬头看见路边头有个小店,也没看看包里还有多少钱,进去就炒了一碗回锅肉,买单时要五块钱,我把身上的几个兜兜搜遍了,只有一块二毛钱。我说我住在马坡岭,离这儿不远,可老板娘就是不让我走,要我在她店里帮一天忙,就算扯平了。
正在僵持时,我老公骑着摩托车从这儿经过,他好像认识店里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把我带走了。到他家楼下后,我犹豫了,一个陌生男人,无亲无故,为啥我要到他家呢。准备往回走时,忽然又想起父亲打我那一巴掌,是那么狠那么疼。我要是这么简简单单回去了,那以后父亲想怎么教训我就怎么教训我,所以我要给父亲添堵,让他体会到失去女儿的痛苦。就这样,我就草率地、不假思索的进了他家的门。”
“后来呢?”我继续问。
“他家里也有一个老父亲,据说母亲在他五岁时就患病死了。老公开始还比较规矩老实,我在家也就是帮忙扫扫地、做做饭。偶尔带我出去认识他的一些狐朋狗友。在一起喝酒、唱K、打台球。后来他们这一班人来了一个叫李老三的瘾君子,这帮人就变坏了。
他们结伙儿到菜市场收保护费,派人到酒楼影院闹事,越搞越猖狂。我劝了好几次,可他一见李老三就言听计从,有天晚上,发现他也犯瘾了,叫天叫地,我把李老三喊来了,李老三让他吸了两口就没事了。好几次断顿了,痛得在地下打滚,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开学后,我跑到叔叔那里借了两百块钱就到学校了,不到一个星期,我老公就找到学校了,我横下一条心与他一刀两断。后来发现肚子里怀有小宝宝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就弃学跟他回家了。大概大半年后,他出事了。
出事那天白天我就有一种预感,因为他身上藏有一把三棱刀,被我丢到垃圾桶了,然后他又逼着我找回来。据派出所说,去菜场碰上卖肉的硬主儿了,彼此对砍,老公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对方一对卖肉的夫妻就倒在他们的屠刀下,我老公是主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唉,这是报应啊。”
“想想倒下去的那对夫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一个家庭的不幸,要影响多少人的生活啊!真是造孽啊。”我说。
“我没有去处了,挺着大肚子硬着头皮回到家里,我父亲看我落魄堕落的模样,很是自责,他一味地检讨自己,没有责怪我,只是说那错误的一巴掌,让我受这么多罪,他后悔了。后来,我从心里原谅父亲了,实际上是我不懂事。想想我的成熟过程,代价太大了。我去医院准备把孩子做掉,医院大夫说,不到一周就到预产期了,做是可以做,但这种缺德事,他们不做,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呢。”
“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唉!”我替她惋惜道。
“是啊,最残酷的现实还在后头哦,一个未婚姑娘,生孩子了,这在我们湘西是比较丢人的事情。我不敢出门,连我的姐姐、父亲、甚至叔叔见人都感到害臊。有啥办法呀,只有硬扛着。孩子两岁时,叔叔跟着一帮人到广州打短工,就是到工地上做瓦工。”
“你就跟着叔叔做小工了?”我问。
“是啊,那年春节叔叔回家时,给孩子买了好多东西,春节过后走的时候,我央求叔叔带我一起逃离家乡。叔叔答应了,可到工地一看,又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了。”
三妹不停地向我倾诉说:“工地上砖灰、水泥灰混作一团,车一过,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走一路,脸上身上就像被撒了一层面粉一样。一天到晚头发是白的,身上是白的,用手一捏鼻子,鼻孔里是成砣成砣的灰泥。下雨后灰尘是没有了,泥浆却覆盖了整个路面。”我说:“城市的一栋接一栋大楼,都是这些人拼死拼活干出来的。”
“是的是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个走路不湿鞋,穿衣带着香的城镇姑娘,要受这种罪,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与一帮大老爷儿们一起劳动,一口锅里吃饭,没有苦衷没有难处,谁愿意在这种地方忍受非人的生活啊。我先是在工地上搬砖、提灰桶子,后来就为二十多个民工做饭。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草草地洗把脸,就要给民工煮面条,晚上有时候民工加夜班,还要做夜宵。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忙碌。一路走来,吃的苦受的罪能说上七天七夜啊。”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叔叔连续包了几个小工程,赚了一点小钱,有了一点积蓄,就有想法了,年纪也大了,在工地上日晒雨淋的,也做不动了,索性就开了这个酒楼。这酒楼是我们叔侄俩一手做起来的,酒楼原来是我们工地的临时饭堂和民工宿舍,工程竣工时,城建和街道都来人了,我们提出把这个临时建筑加固改造,弄成一个酒楼,七弯八拐还真的做成了。”
“好,接着讲,我爱听呢。”我鼓励三妹继续讲下去。
“刚开始,也不怎么顺利,一是我们没钱请师傅,靠自己炒几个家常菜,一般来的人还是我们在工地上的那帮乡亲们。有时候还受本地人挤兑,无故找茬。今天说你门口有水不好走路,骂你几句,明天唆使几个混混来白吃白喝,吃完了,嘴一抹扬长而去。二是我们自己做生意也没经验,做了一年,勉强维持而已。”
“那怎么做成现在这个规模和人气的呢?”我问。
“这功劳,应该记在一个炒菜师傅的功劳簿上。”
“说来听听。”我十分好奇。
“三年前,我们请了一个岳阳的厨师,他在广州‘漫游’好几年了,在好几个湘菜馆做过领厨,被我们留下后,他开始整理菜品,搞售后调研,出菜单,打广告,做标识,统一着装、统一宣传,在服务方面向标准化、模式化靠拢,在反欺诈、反黑恶势力方面充分依靠辖区派出所,同所谓的地痞流氓针锋相对,不到半年,他又提出再聘请五六个师傅,这些师傅各有所长,还有的是世厨,有一个厨师从太爷辈开始就当厨师,身怀祖传秘方。就这样,一个崭新的湘里湘情在一帮年轻的厨师队伍的经营下越做越红火了。”
“那你现在的湘里湘情在管理上是啥模式?”我问。
“股份制,每个厨师都有股份,按来湘里湘情的时间来分摊股份,时间长一些的股份就多一点,时间短一些的股份就少一点儿。我和叔叔各自拿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就是厨师分了的。”
“那服务员的工资怎么算?”我问。
“推销酒水有提成,推销菜品有提成,她们的工资也很灵活。”
“好啊,一个小店慢慢扩张成一个股份制企业。你们以后还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我想听听大哥的建议,我有一个想法,但还不成熟。”三妹说。
“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看与我的建议是不是不谋而合。”我说。
“我想搞连锁店,目前的困难是找门店困难,找合伙人困难,连锁店的经营模式我们不懂,这个也是困扰我的难题。”
我说:“你说的这几点我基本上能帮你解决,找门店我们可以找中介,实在不行,就用土办法,一条街一条街地毯式搜索、寻求合伙人嘛,我们有这么多老乡,最难的还是你说的连锁店的经营模式。这个我们要去考察现有的连锁店是怎么经营的,别人怎么弄的我们照葫芦画瓢,或者摸着石头过河嘛。”
“唉呀,大哥就是大哥,看来这些天陪大哥游山玩水没有白来,受益了!”三妹开心地说。
“你们两个起来,我有事告诉你们。”
“我没睡着,我一直听大哥和三姐在说话呢。”大鹏说。
“那打鼾是谁打的,比猪八戒的声音还大。”我说。
“我没打鼾。”大鹏狡辩道。
“我也没睡着,我也一直在听。”草儿说。
“看看,两个小见鬼都不承认打鼾了,打鼾怎么啦,又不是什么丑事。”我说。
“……”大鹏想说什么被我拦下了。我说:“不要打嘴仗了,好了,起来吧,我们要说正经事了。”
大鹏问:“啥叫正经事啊?我们不正经吗?”
“你们没什么不正经的,我是说我们找到采访对象了。”我说。
“采访对象是谁,在哪里?”大鹏问。
还是草儿反应快,抢先说:“我知道大哥的意图了,这个采访对象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草儿故意卖起关子来。
大鹏还在问:“在哪儿啊?谁呀”
我说:“傻大个儿就是傻大个儿,脑筋哪这么不开窍,你说你没睡着,我和你三姐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久,你就没有听出一点头绪来?”
草儿说:“采访对象就是三姐,三姐的发迹史就是一部勤劳致富的活教材,我说得没错吧,大哥。”
“还是草儿聪明,这样我们回去后就着手酝酿,把你三姐推到荧屏上。你们倒是表态呀?”
“遵命,大哥!”大鹏一个鲤鱼打滚,从草地上站起来,一个立正。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三妹的节目做得很顺利,节目播出后,很多食客见到三妹第一句是:“我们昨天晚上在电视上见到你了,你出名了。”此后,三妹的生意更加红火,现在在广州、深圳、佛山都开有好几家连锁店,新冠肺炎来袭之前,旗下有近千名员工了,三妹成了真正的富婆。这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心插柳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