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下我自己,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知道自己在说疯话,别人都说我是个疯子。所以,我总是活得哆哆嗦嗦,躲躲闪闪。
我睡觉的时候,梦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做。我梦见我死了,又梦见我还活着,我梦见他死了,又梦见他还活着。我的梦里,一会是南瓜,一会是冬瓜,一会是芒果,一会是桃子。总之,除了做梦,我是真的无事可做。
今天午后,屋外的阳光也许很好,我也睡得很好,我破天荒的没做梦。醒来后,我母亲就坐在大木床旁边的木椅上,她耷拉着脑袋,半眯着眼睛,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
我母亲一把年纪了,身体消瘦的很,两只眼睛空大。但是,我能看见她的两只瞳孔里有我。她见我醒了,操一口苏州话问我,“你要睡到几点呀?”
我不记得了,我已经睡了多久。我没有回答我母亲,我要睡到什么时候,因为时间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任何的意义和价值。我通常都是这样,懒得回答她,她对我是失望的。因为,我不是她的骄傲。
我母亲哆哆嗦嗦离开房间。其实,这房间不大,准确的说,是我和母亲共有的房间。房间里唯一的衣柜里,存放两床廉价的被罩被单。另一张老旧的小钢丝床上,堆满我和母亲凌乱的衣物。破乳罩、破袜子、破衣架、破帽子,破物件一件挨着一件。就连我自己,也是个破坛子、破罐子。
小甜姐有事要忙,她不在家,我们家就成了邋遢的猪窝了。我也懒得理会,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我是一个连自己饿了都不知道的人。我哪里知道收拾屋子,我连收拾一下自己都困难。
“你能穿得整齐一点么?”我母亲这样说我,她让我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
我家住在一楼,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窄小的卫生间里,已经很难容下我肥胖的身子,我不稀的照镜子,更不稀的打扮自己。其实,一个大学副教授的住所,应该有间小书房。小书房有书桌,有书柜,柜架上摆几本书,或许会像个读书人的家。可是,一个副教授家,除了邋遢,还是邋遢。除了两组破衣柜,两张一米八宽的旧木床,两张一米二宽的老旧钢丝床。剩下的,也只有一台旧电脑,一台旧电视机,一台旧单杠洗衣机。我就算是脑袋坏了,我也能数得清楚。
反正也没人来家,家不家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过,千万不要误会,副教授不是我。副教授是我的父亲,一个躺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的老人,他已经九十岁高龄。他那双眼睛,已经换过眼球,就像坏了的灯泡,换好之后,雪亮亮的。他虽然身体不能动弹,可他那双眼睛,却盯我盯得很紧。他一会是自言自语,一会是怨天怨地。他在想什么,他在说什么,我不想搞清楚,我也不想靠近他。
我经常一个人想,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活得很好?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自己出去,也不想让我母亲进来。我不用担心我父亲,他是很难进入我的房间,我说过,他是个瘫痪在床的老人。
我母亲敲打房门,“出来啦!出来啦!我们去沃尔玛。”
我不想搭理我母亲,又是去沃尔玛,除了沃尔玛,她不会说点别的。她是个大学退休教师,混了一辈子,混到退休,连个副教授都没混上。她教大学数学,在清大,她混得不好。她的话嚼起来没味,就像两个点,连起来,就是一条直线。一条直线,永远变不出花来,也编不出花来。
我母亲不嫌累,也不嫌烦,她还在敲门。我窝在被窝里,回答她:
“不去。”
她站在房门口唉声叹气,她叹了一会气。拖着两条细瘦的腿,趿拉着大一号的红塑料拖鞋,走进我父亲的房间。问我父亲:
“毛教授呀!她该怎么办呀?”
我的副教授父亲,他是搞力学的,他却浑身无力,这仿佛就是天大的笑话。他躺在床上,又在艰难的挪动身子,歪着脑袋喊:
“女儿,听你母亲的话,去沃尔玛。”
我与父亲的房间,中间间隔薄薄的墙,我是能听见我父亲喊我的声音。我洋装着睡觉,照例不想搭理他。
“女儿,爸爸喊你!”
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浑身无力,可他还有力气喊话。他喊话的时候,我总怀疑隔壁邻里以为我们家又要天塌地陷。我要不要顾及点隔壁人家的感受呢?我在邻居的眼睛里,在邻居的耳朵里,在邻居的心里,啊不!我自作多情了,我怎么会在邻居的心里呢?我充其量是某某家不成器的小女儿。一个拎不清自己的疯子、傻瓜、白痴。
是的,我是疯子、傻瓜、白痴,街坊邻居们都是这么叫我的。其实,早些年,我是邻居眼里的乖孩子,我不疯、不傻、不痴。我长的还算好看,只是近几年发福,身材走了样。我还是大眼睛,只不过眼睛空大,没什么光泽。
我有时候怀疑,我眼睛里长了虫子,是虫子在我的眼睛里住下了,是虫子把我的眼睛吃了。虫子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吃你吃谁,你留着这双眼睛也没用。你不学习,你不用思考,你不上班,你不挣钱,你不走路,你只会躺在床上,见天的胡思乱想,你要两只眼睛干嘛?
我就听虫子说话,它这样说,我就这样接受。它说的在理,我不用反驳它。我留着一双空寂的眼睛,又有何用?我还不如捐给虫子,叫它知道我的好。它知道我的好么?
我父亲又在喊,“女儿,出去玩,陪你母亲一起。”
我母亲瘦小的屁股,落在父亲的床沿上,眼巴巴的看着我父亲。父亲的床头上,摆满了糟七糟八的东西。有换洗的裤头,有喝了一半的茶水,有啃了几口,被搁置一边的苹果,有一整包巧克力,还有吃剩下的可乐鸡翅。
我母亲以为,搬出我父亲,我就会妥协,我就会随她出门。她想错了,我绝对不会随她出门。她把我当成婴儿,是的,她拿我当她襁褓里的婴儿。可是,她的奶水不够我吃,她走路跌跌撞撞,打着摆子。一阵风吹来,不,一阵微风吹来,她就会随风倒在地上。我即便是想吃她的奶水,也是妄想。
于是,我得了妄想症,我总是觉得,我应该是个婴儿。我应该住在母亲的怀里,吃她干瘪的奶子。奇怪的是,我又是那么的讨厌自己,我渴望自己长大。可惜哟!我的身体在长大,我的心却越长越小。我又不敢说,我永远想吃奶,不管母亲干瘪的乳房,有没有奶水供我吃。
我听见隔壁的唉声叹气声,一声比一声急。起先是母亲的叹息,尔后是父亲的叹息。
我母亲八十岁,我父亲九十岁,而我已经年过三十。我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在替我唉声叹气。我不是没有心,我的心没放在我心里,而是放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条无尽的长路,无论我怎么去追赶,去寻找,我终究是没找回来。
为了防备我,我母亲藏有一把备用钥匙。她老人家趿拉着红塑料拖鞋,拧开房间门,走进房间喊我。我闭上眼睛,闭上嘴巴,把头藏进被单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毛毛,我们出门走走,不去沃尔玛,我们去校医院呀!”
“去校医院?”
我失声尖叫,我怎么能去医院。天啦!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疯子,我母亲,我母亲她老人家也说我疯了。她把我送进医院,难不成,我真的没法活了?我躲在被子里,我没有流眼泪。我是个疯子,哪有疯子会流泪呢?
“去校医院,我们去校医院。”
我母亲唠唠叨叨的,要把我送进校医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名副其实的母亲,她的话,我是听还是不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