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紧嘴巴,不作回答。我只能听我母亲不停的唠叨,她唠叨来唠叨去,见我不答话,她又无比失望的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我母亲出门了,我听见防盗门“知啦”一声开了,又“咣当”一声关上。
“您终于离开家了!”我松了一口气。我不问她去了哪里,沃尔玛、街道小公园。清大这么大,多的是地方够她逛,趁她的腿脚还灵便的时候。
我听见隔壁房间的咝咝声,声音不大,继而又大起来。紧接着“轰”地一声,似乎是父亲笨挫的身子,落在轮椅上。父亲应该很努力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父亲身体高大,高大的身体,腰身却直不起来。
我没有起床,我也不会担心父亲会从床上摔下来。他要是从床上摔下来,正合适住进医院。住在病房里,有护工照顾他,他就不能在家隔墙喊我起床。可是,他特别会把持自己的身体,保持力的平衡。他不但很少摔下来,还能很好的坐到轮椅上。尔后,父亲转动轮椅,来到我的房门口。
“女儿,你起来。”
紧接着就是敲打房门的声音。不是用手,也不是用脚踢,是父亲用拐杖敲打我的房间门。我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何至于要逼迫我。
我窝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接着装睡。说我是死人一个,也行。
“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
“你起来,你忍心你母亲一个人出门。”
父亲把我当成好人,把我当成一个健康的人。我隐约知道,自己把母亲一个人赶出家门,似乎不妥。母亲不像父亲,她能走动两步。可是,我忘记了,母亲今年八十岁。
“女儿,你开门。你不能这样,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是你们的女儿?我已经忘记了,我是谁的女儿。”我的声音小得很,小得我自己都听不见。
是的,我年迈的母亲,她自己走出家门。按道理,我应该做个孝顺女儿,陪在她身边。可是我做不到,我是个病人。在母亲眼里是、在别人眼里是、在亲戚朋友、同学们面前,我就是个病人,是个失心狂的疯子。
我父亲敲了半天门,我窝在被窝里,睡了半天。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如何离开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是何等的失望。
我父亲说,我是他最骄傲的孩子。打小聪明,学习即便是不用功,我的功课门门都考满分。我是家里的骄傲,我是老师的骄傲,我是学校的骄傲。
我的荣誉证书,我的获奖证书,我的奖状多如牛毛。我是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我是邻居羡慕的聪明孩子,我是同学们嫉妒的学习榜样。我代表学校,去邻校做报告。他们问我,毛啊!你是咋学习的呢?你学习有啥好方法?你成功的学习经验,是否能够让其他同学借鉴?
我骄傲啊!我自豪啊!我高傲的抬起头,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我。那一双双眼睛都在说,你好呀!你是朵花儿,你开的多灿烂呀!
我一蹦一跳的舞动自己,我不光学习好,我长的还漂亮。我被公认为清大某某某副教授家的花儿,是啥花儿呢,他们不告诉我。他们说是怕我骄傲,他们说骄傲的反义词,就是落后,他们怕我骄傲得过了头。好吧!我承认,我不要落后。我已经习惯了被宠的日子,我要做个骄傲的小公主。我的父亲母亲对我这个骄傲的小公主,百般疼爱,万般呵护。现在的我,从天上跌入地下。我母亲说我是个病人,她口口声声说,要把我送进校医院。街坊邻里说我是个疯子,说我是个天才疯子。我不答辩,我默认我就是个疯子。
我找到居委会主任,说我不归父母管啦,我归居委会大妈管。我是个疯子不假,可我还是个人,居委会没理由不管我。我年迈的父母,早就没那个能力管我。
我抬脚进居委会大门,居委会的墙上挂满红灿灿,红艳艳的锦旗。锦旗上写的字,我看不清楚。我眼睛被日光,被红灿灿的光刺得很疼。我有一分钟炫目,我眼睛炫得睁不开,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哦!我明白,我躺在床上,好久没见人,好多天没见生人。
我说,“锦旗太晃眼,晃来晃去的,头晕。”
居委会大妈看着我,她先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她就像是看天外来客。她知道我是个疯子,是某某某副教授家失心疯的小女儿。但她同时还知道,我这会不像个疯子,倒像个好人。
“你捂着眼睛,你不想看啥?”
居委会大妈问我,她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的盯着我,她须得盯紧我。她也许害怕我,怕我出来再次扰乱清大完美的生活秩序。按照清大社区服务管理条例,她有权力告诫我,不要再对文明的清大造成极可怕的影响。
“我是个疯子,我是死过几次的了。”我说。
对我这样的疯子,我要死不活的死过几次,已经对清大造成糟糕的影响。居委会极个别领导对我失去耐心,他们早就把我交给主任大妈全权管理。主任大妈眨巴一双小眼问我:
“你们家的困难,居委会晓得的,已经帮你申请过低保。你不满意?”
“没什么不满意,我的病又犯了,居委会得送我去精神病院。”
我提出我的要求,我时刻没忘记提醒她,我是个疯子。
居委会大妈和一帮:年长的年少的,男的女的,他们相互交换眼神,又相互配合好似的,齐整整的说:
“我们开车送你看病去。”
他们没直接说,送我去精神病院,而是说送我去看病。似乎很好,他们对我有起码的尊重。或许,精神病患者,携带太多安全隐患,我不能在清大再次掀起波澜。
居委会大妈问我,“你决定去医院,我去通知你的父母,进医院需要你父母签字。”
哦!我忘了,我是个疯子,我需要一个合法化监护人,我父母得同意我住进医院才行。既然居委会出面协调,我进精神病院,就没有太多的麻烦。还免除了父母的后顾之忧,我父母没理由不同意。
父母至少不会对我再次失望,他们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异于常人的优秀,就是懂得有病就得去医院救治。出院后,我或许就是个健康的人。我也许是父母眼里期待的样子,工作、学习、生活。
我年迈的母亲,哆哆嗦嗦的伸出枯枝一般的小手,在监护人一栏,再哆哆嗦嗦的签上她的大名。我母亲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她老人家有没有感觉到痛苦,我不用搞明白。我没忘记,我是个疯子。但是,我听见我母亲嘱咐小甜姐,叫小甜姐不要出门乱说。我母亲说:
“小甜甜,你要替毛毛保密,有人问毛毛,你就说毛毛去学习啦。”
我母亲眼里有一束光,那一束光在一瞬间又暗淡下来。我母亲好面子,一辈子都在用她的自尊心维护她的体面。评不上职称,她说,她没那个必要。她不稀罕这,也不稀罕那。她说,不就是当个破教授,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要站在讲台上喷吐沫。
我母亲嘱咐完小甜姐,见小甜姐点头答应,她的眉眼稍稍舒展一点。
我父亲一句话没说,他照旧躺在床上睡觉。昨天晚上,他搞破坏,比我犯的事大,我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他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倒腾他的破电脑,破电脑上不了网,可能是死机了。他笨挫的从床上挪动屁股,整个身子前倾在轮椅上。父亲借助轮椅的力量,倒腾客厅电视柜上的光猫和路由器。尔后,他又拆开破电脑,鼓捣来鼓捣去,也没鼓捣出个究竟。害的小甜姐一夜黑没睡,整理被我父亲丢了一屋子的电线、插头、电脑鼠标、键盘、还有巧克力、可乐。
我父亲折腾一晚上,天亮又折腾一晌,才刚刚躺下休息。我母亲趿拉着她的红塑料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没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她甚至没让小甜姐送送我。我在居委会主任的安排下,又一次如愿以偿地住进了精神科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