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小甜姐想错了。我父亲将鼠标扔向一边,鼠标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悬挂在桌子下面。
我父亲紧皱着眉,黑着一张老脸。他想骂人,他被自己的坏记性气得鼻孔不透气。
小甜姐站在一旁,我父亲心里想的什么,我父亲到底需要什么,小甜姐实在是琢磨不透。她问我父亲:
“毛老师,毛毛出院回家,毛老师不高兴么?”
我父亲不说话,撅着一张嘴,拿眼瞪小甜姐。小甜姐有多委屈,难不成小甜姐欠他几百两银子,叫他心情不畅快。
“毛老师,您这是闹啥子嘛?”
小甜姐忍不住朝我父亲急了,她是要忙的,她哪有时间陪我父亲闹腾。她要洗衣服,她要打扫卫生,她还要出门买菜。我们家大大小小事,全是小甜姐帮忙张罗着。
我父亲越发来气,拐棍敲在地上“嘣嘣”响。响声惊醒我母亲,我母亲把头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趿拉着红塑料拖鞋,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说我父亲:
“毛教授,你是急躁不得的呀。”
我父亲口齿不清地嘟嚷着。到底是我母亲最了解我父亲,她猜透了父亲的心思,父亲是要通讯录,父亲是要与人联系。联系谁呢?这些年,我们家沉寂得可怕,连个耗子都不想来我家。谁想来我家找晦气?
“要联系人,是吧?”我母亲问我父亲。
我父亲不再拿拐棍敲地板,而是无比温顺地朝我母亲笑了笑。
我母亲说我父亲,“要找通讯录就找通讯录,毛教授不可以发脾气的呀!”
我父亲在我母亲面前像个孩子,他握紧我母亲的手,也许是太激动,父亲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母亲迈着两条小细腿,在我父亲的床头柜里、床头上、写字台抽屉里、来来回回翻了个遍。我母亲大概是找累了,她喘着粗气问我父亲:
“通讯录放哪里的呀?”
我父亲手动轮椅,在屋子里翻腾来折腾去,找他的通讯录。
我母亲发动小甜姐一起找,明面上找遍了,父亲的通讯录压根就找不到。
“床底下,在床底下。”
我坐在太阳底下,没头没脑地秃噜一句。
“是哦!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毛毛记性好。”
小甜姐当即夸赞我。小甜姐应该想到的,她只不过是被我父亲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小甜姐长得不胖不瘦,她红润的脸蛋,就像两朵盛开的桃花。在我们家,小甜姐是唯一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她趴在床底下,身子全探进床里面,可能是够不着父亲的通讯录,她趴在地上喊:
“毛阿姨,把拐棍递给我。”
我母亲耳朵反应慢,没听清小甜姐说的话,小甜姐想用拐棍倒腾出父亲的通讯录。
我父亲这会倒是个明白人,他把拐棍敲得“咚咚”响。紧接着,父亲把拐棍递给母亲,又催促我母亲,“快给小甜甜,快!”
我母亲接过父亲的拐棍,弯下腰身,把拐棍递给了小甜姐。
等小甜姐倒腾出通讯录,我父亲满脸都是笑。他笑得嘴巴合不上,口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胸前的白棉绸短褂上。我母亲倒是无比温顺地递给父亲一张手巾纸,又无比温柔地对我父亲说:
“快擦干净嘴巴,毛教授肯定是高兴坏了呀。”
“高兴!要谢谢小甜甜。”
我父亲说话利索点了,又适时表扬了小甜姐。随即告诉我母亲:
“打电话,通知所有人,我们在清大教职工餐厅,请客吃饭。”
我母亲先是惊讶,尔后欣然允诺。她说:
“大毛回国,我们请客吃饭。我们的大毛回国,是一定要请客吃饭的呀。”
我母亲表扬我父亲脑袋瓜子灵光,说我父亲的脑袋比她的脑袋管用。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诶哟!她脑袋坏掉啦。
我姐姐大毛衣锦还乡,即将给我们家,带来无尚的光荣。沉寂的父亲和母亲,是一定要在清大炫耀一番。
我母亲问我父亲,“谁来打电话?毛教授亲自打电话,好不啦?”
我父亲满眼放光,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幸福激动过。整个上午,我父亲盯着通讯录,打电话请客吃饭。起先父亲是给曾经的同事打,尔后又是给父亲的学生打。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是我们清大主管业务的刘副校长。
我父亲打电话的语气,除了激动,还有央求,我父亲和我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我母亲破天荒地站在父亲身边,竖着耳朵听我父亲口齿不清地对着电话听筒,发出他最诚挚的邀请。
我坐在太阳底下,偶尔抬起头,看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眼里的幸福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