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好了回家的思想准备。
小甜姐今天一早就赶来医院接我。她不能进我的病房,只能在医院的回廊等我。
我没什么可收拾的,两身换洗衣服,外加两本书,一本《治资通鉴》,一本《英汉大词典》。
收拾完,我还站在窗前看窗外的天它有多高,又有多远。可是,我只能叹息,以我的眼光,根本就看不到天外的天。还是小麻雀站在枝头,朝我微笑着打招呼。它朝我叫了几声,见我不答话,它才无比失望地离开枝头。
我也要无比失望地离开病房,我原本计划译完《治资通鉴》,我才能考虑要不要回家。我得走了,看来,医院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让我住。
郝大夫没来送我,他那个人,最害怕的就是送别。他救治的病人,出院回家,他总是提前一天说:
“回家吧!回家就不要再来医院。”
我是打破常规的那个人,郝大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救治我。我在心里向他说声:“再见!”我知道,他一定躲在哪里看我,他说第一次见我来医院,我是个单纯的小女生。以后每次见我,我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化,我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女生了。这次见我,我是个年过三十的肥胖女人,他对我该有多失望。我辜负的岂止是岁月,还有郝大夫对我的好。
小甜姐见到我特别开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见到我笑嘻嘻的。我问她:
“你笑什么?”
小甜姐就是高兴,她说,“毛毛回家,我当然高兴。”
我说,“这肯定不是你高兴的理由。”
小甜姐像我一样,每天对着两个古稀老人。这两个老人,一个安静得可怕,一个折腾得可怕。
安静的那个是我的母亲,折腾得可怕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呢?我在家不也是折腾吗?小甜姐为什么不烦我?我搞不懂。趁着现在,她和我坐在医院回廊的长椅上,我必须要搞清楚。
“小甜姐,说你为什么不烦我。我来来回回死过几次,进过几次医院,我没死,却是活着,你不讨厌我么?”
小甜姐微微一笑,她向来就是温和的。她是个农村妇女,可她又不同别的农村妇女。她有文化,读过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在家务农。她像所有农村女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男人也在外面打工,她在北方,她男人在南方。两个人不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天各一方。可是,我每次都能见到小甜姐甜甜地笑,她在和她男人视频聊天。我很好奇,就把头伸过去,叫小甜姐的男人看看我,看看我像不像个疯子。
小甜姐的男人说我瞎说,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是疯子呢。
小甜姐抿住嘴吃吃笑,夸她男人没有说错话。她男人憨厚,像小甜姐一样,相信我不是个疯子。
我问小甜姐,到底讨不讨厌我。
“不讨厌。”小甜姐肯定地说。可她还是要数落我,她说:“毛毛,你以后不要再为难自己。你好好的,有学问,有能力找份工作,你应该骄傲才对。你看看我,啥都不会干,只能干些出力气活。”
“你讨厌干这样的工作吗?比喻在我家。”我问她。
“要过日子的,出点力气,我不心疼。”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小甜姐的话再说下去,还是那句老话,“你有学问,有能力找份工作,你应该骄傲才对。”
我想,若是世间一切,都像小甜姐说的如此简单,那该有多好。至少,我不像现在这样,半疯半傻半痴半癫。
我们滴滴打车回到清大,我刚一脚踏进家门,我母亲就尖起嗓子喊:
“小甜甜,快把她的行李搬到太阳底下消毒。”
我母亲把“毛毛”直接枪毙了,她老人家用“她”来代替我。下次,只怕是连这个“她”,也要一并枪毙掉。
我母亲的细嗓子还在喊:
“小甜甜,快让她洗澡换衣服。”
“小甜甜,记得叫她吃药。”
“小甜甜……”
我母亲小甜甜叫了无数次,我怀疑我母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怀疑她不一刻就会气绝身亡,我甚至做好我母亲离开人世的心理准备。
可我母亲在尖叫之后,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眼镜戴在她干瘪的眼窝上,眼镜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我几乎看不清人脸,只看见两个眼镜片,在我的眼眸闪着白光。
我父亲已经习惯我这个样子,他暂时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上。他不看电视,他也不看我,他在找什么?他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瞄来瞄去。
“毛老师,您找啥呢?”
小甜姐在我家做了几年活,对我的父亲母亲,她比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要了解。我父亲只要一伸手,她就知道我父亲是要上网。我父亲两只眼睛瞄来瞄去,一定又是在找什么。我懒得理会,我也理会不了,我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哪能知道太多。
我母亲让小甜姐把我的行李搬到太阳底下暴晒,干脆,我把自己也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我暴晒一整天,我母亲她老人家对我,是不是该高兴一点。我带回家的不再是病菌,或者说病菌不再感染到我的母亲。只有这样,我母亲的健康才有保障。只有这样,我母亲才能如她所愿,去看国外的月亮。
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被老师罚在院子里,僵硬地站立着。小甜姐不落忍,进屋帮我搬来一把椅子。她说:
“毛毛,我去拿本书,或者是小说,你坐在太阳底下看。”
小甜姐是个可爱的人。我原本想,罚站就罚站吧,我可以站在太阳底下,看太阳的颜色。太阳的颜色,是白的?是黄的?是绿的?是紫的?是红的?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它应该是灿烈的、温暖的。我问我自己,我的脑子又疼了,我可能又在胡思乱想。我会再次犯病的,我是不能再犯病了,我为了小Alice也不能犯病。
“谢谢小甜姐!”
我说了句人话。小甜姐忙前忙后,一刻都停不下来。她帮我拿来几本书,有小说,也有关于学术性书籍。日光太晃眼,书也读的模棱两可。我听见小甜姐问我父亲:
“毛老师,您告诉我,您需要啥?”
我父亲像是忘记了要什么,他没回答小甜姐,一双眼睛寻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
出来我父亲的卧室,就是我家的小院子。我只要稍稍睁开眼,就能很好的看清楚我的父亲。我抬起眼皮,看见父亲不耐烦了,父亲想不起来他需要什么,他急得一双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比划来比划去。
小甜姐弯下腰,轻声细语安抚我父亲急躁的情绪。她说:
“毛老师,您不要急,慢慢想,您需要啥?”
我父亲想什么?我做了个猜想。但是,我是个疯子,我不能说疯话。
小甜姐把我父亲推到电脑前,她安抚我父亲急躁紧张的情绪,就是让我的父亲手握鼠标上网。
我父亲腰身不能动,他的手也有些颤抖。可他点击鼠标,敲击键盘,他的眼睛便是雪亮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