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我就该走了。
秀芝问我,你家在哪?你还是回家吧。外面下着雪,天寒地滑,你怀着孩子,千万不能出啥事。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我回答不了秀芝的问题。我离开了秀芝家,我走在雪地上,穿着秀芝送给我的皮棉鞋。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马路,我一路走,一路喊柱子,我要他开车接我回家。长长的马路,我走不到尽头。马路两旁的房屋,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秀芝说过,外面下着雪呢。我的脚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长长的脚印。站在雪地上,我转过身子向后看。原来我爬上了一条长长的陡坡,从坡上往坡下看,我长长的脚印,慢慢被飘雪覆盖,好像我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这是一片白色的世界,我记起来了,我喜欢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我是王子,我也是灰姑娘。可是,很不好的事实是,我的身边只有皑皑白雪,只有一片白色的土地,白色土地上,有一户户人家。一户户高高矮矮的房屋,座落在马路两旁的雪地上。
我看了一会,看得累了,继续往前走。直到我走不动了,窝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我得睡一觉,一觉睡醒后,我就能找到柱子。柱子说他送完最后一车西瓜,他就回来和我结婚,我说过我等他回来。
瓜棚可真暖和,我睡在柔软的床上。柱子大红的床单,温暖的裹挟着我。我问柱子,你回来啦?
柱子回来了。柱子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颤栗的身子抖个不停。柱子说我是他的女人,柱子说我真好,柱子说我肥胖的身子是他柔软的床。
我迷迷糊糊的,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
女人说,“孬子,她可怜不?”
不大会,我又听见有个叫孬子的男人说,“妈,她比我可怜。她冷不?”
孬子见我浑身发抖,他说我一定是冻得发抖。糟糕的是,我可能真的病了,我一定是发烧在说胡话。
“唉!天寒地冻的,外面下着雪,她怎么会睡在我们家屋檐下。”
“妈,她和我一样,被人说成是个疯子,傻子吧。”
“孬子,不许胡说,你不孬不傻。她也不孬不傻。”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孬子疯子傻子。”
“别人说归别人说,你自己不能拿自己当个疯子傻子。你有妈妈疼,你有手有脚,你还会种庄稼。你饿了知道吃,疼了会哭,你就不是孬子疯子傻子。”
孬子妈妈说孬子不疯不傻,我听得懂,我不做灰姑娘和王子的梦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躺在一张老旧的木床上,老旧的木床上有温暖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孬子和妈妈坐在屋里的小木桶里,像是用小木桶取暖。
妈妈说孬子不疯不傻,孬子就“呵呵呵”笑出声来。
妈妈说,“孬子,妈问你,你想要媳妇吗?”
孬子点点头,他似乎有点儿害羞,赶紧抬脚离开小木桶,站在地上说:
“妈,我去菜地铲点萝卜白菜。”
妈妈说孬子,“你呀,妈问你想不想娶媳妇,你就说去菜地。”
孬子低着头,只顾着笑。我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响,然后又“吱呀”一声响。孬子出门了,小屋里便安静下来。
我翻了翻身子,我的身子越来越沉。我懒懒的躺在床上,再也不想下地走动。我大概是又尿裤子了,我的裤裆湿漉漉的热,又一阵湿漉漉的冷。
妈妈见我在被窝里翻来翻去的,她从小木桶里下来,问我,“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我说,“湿了,我裤裆湿了。”
“你尿裤子了,没事,没事。尿湿了我们换裤子换被褥。”
妈妈叫我起床,妈妈找来一条花棉裤,她要我换掉尿湿的棉裤。我脱裤子的时候,妈妈眼尖,她一眼就看见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可她又笑了,说我和别的女人又一样。别的女人会怀孩子会生娃,她说我也会。她换好被褥,问我:
“你怀孩子了?”
妈妈摸了摸我的肚皮,我似乎听见我肚子里急促的心跳声。
我不敢回答妈妈的问题。我怀孩子,我是听那个叫秀芝的女人说过一次。今天我又听妈妈说,我怀孩子了。
“姑娘,你怀着孩子,怎么敢乱跑。”
我低下头,在妈妈面前,我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你过来,瞧你那头长头发,乱糟糟拧巴在一块。我帮你剪掉吧,太长也不好洗。”
妈妈说完,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她就从针线盒里拿来剪子。
“你站着别动,我替你剪掉长头发,再帮你洗洗头发。你肯定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你要是剪掉长头发,一定比现在利索,比现在好看。”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没人给我剪头发,也没人说我好看。只有柱子说我真好。
“柱子说我真好!”我自言自语。
“嗯!柱子说你真好,我也说你好看。”
妈妈笑着和我说话,我的感觉告诉我,妈妈是个好人,我喜欢和妈妈说话。
妈妈替我剪掉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妈妈又烧了一锅热水,帮我梳洗打扮。梳洗打扮后,妈妈又帮我抹了点润肤霜。
“来,照照镜子,看看你漂亮不?”
“我漂亮吗?”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小圆镜。我看见镜子里的我,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白嫩的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姑娘,你好看吧!”妈妈问我。
“我好看!”我说。
“姑娘,等会孬子回家,他做好饭,你吃完饭就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地滑,你走在路上可要小心。你怀着孩子,可不敢乱跑。”
“我不走,柱子他说过,叫我留在瓜棚等他。他送完最后一车西瓜,他就回来和我结婚。”
“柱子说他回来和你结婚,你要回去等他回来。”
“柱子他不见了,村里人都说,柱子不回来了。他叫我在家等他,我到处找他。我没听他的话,我不该乱跑的,他回来找不到我了。”
我又急又哭,我说我不乱跑了,我在家等柱子回来。
“姑娘,你不要急,也不要哭。你留下来等他嘛!”
妈妈叫我留下来等柱子,我破涕为笑。我再也不怕了,有妈妈陪着我,我不怕二赖子欺负我。我也不怕淘气的孩子拿石子和土疙瘩砸我,我可以睡在温暖的被窝里等柱子回来。
大木门“吱呀”一声,孬子从菜地里提一篮子菜回家。孬子一眼就看见我变了样,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他不相信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变了个人。菜篮子从孬子的手心里滑落,里面的菜洒落一地。落在地上的,还有纯洁的雪花。
“咋了?不认识她啦?我帮她剪掉长头发,帮她洗头。她梳洗打扮,变样了没?孬子,你认不出她了?”
妈妈说着说着,帮孬子捡起地上的菜。地上都是什么菜,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来。
“妈,我来,我去……做饭。”
孬子捡起菜篮子,拾起地上的菜,转身进了小锅灶屋。
“姑娘,你坐在火桶里烤火,孬子和我去做饭,等会就能吃饭。”
妈妈说让我坐在火桶里烤火,我不会烤火,我第一次见到火桶。再说,我不觉得冷。我跟着妈妈和孬子进了小锅灶屋,小锅灶屋昏暗的很,妈妈拉开电灯开关,小锅灶屋顿时明亮起来。
妈妈说,“孬子,外面下着雪,菜就在家里洗,用水缸里的水洗。”
孬子点点头,妈妈坐在锅灶台底下生火煮饭。
我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孬子洗菜。
“这是什么菜?”我问孬子。
“白菜、萝卜。”孬子说。
“没见过白菜萝卜长啥样吗?”妈妈问我。
我说我没见过白菜萝卜。
妈妈说我,你肯定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只有城里人,没见过庄稼地里的白菜萝卜长啥样。城里人只会买现成的饭菜。
孬子一个劲的点头,又一个劲的摇头。他呵呵呵笑个不停,孬子一定是高兴坏了。孬子洗好菜,锅里冒着香喷喷的菜油味,孬子往锅里扔进白菜,白菜咝咝咝冒着热气。
孬子往白菜锅里放了点什么,我不清楚。我不会煮饭炒菜,我只会吃。我看得直流口水,孬子时不时拿眼偷看我,我的眼睛紧盯着锅里冒着热气的饭菜。
我饿了,我想吃菜吃白米饭。
妈妈坐在锅灶台底下往锅灶洞里添加柴火,红灿灿的火苗照亮妈妈的脸。妈妈打着褶皱的脸,就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妈妈笑容满面的对我说,说孬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村里人都说,妈妈养了个疯子傻子,村里人明里不敢说孬子又傻又疯。背地里喊妈妈的孩子“孬子!”
孬子一天天长大,在村里孬子的名字,也一天比一天叫得响亮。小孩子大老远见到孬子,便远远躲开他。大人们呵斥小孩子,见到孬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大人们还说,孬子孬得很,孬子孬劲上来,指不定会犯病。孬子犯了疯病,他会把你扔进河塘里淹死,扔进山沟沟里摔死,扔进车轱辘里碾死。
妈妈无奈地摇头叹息,只有妈妈知道,孬子不疯不傻不痴,孬子只不过憨实得过了头。孬子这样,不是孬子的错,妈妈说可怜喽!是她没有把孬子养育好。
孬子煮好饭,炒好大白菜,又炖了一瓷盆香喷喷的白萝卜。
饭菜端上大木桌,妈妈招呼我坐在大木椅上。妈妈说:
“姑娘,饿了吧!快吃饭。”
妈妈叫我吃饭。我饿急了,我端起碗,三两口吃完一大碗白米饭。
“姑娘,你慢点吃,锅里还有饭呢。你要多吃菜,吃菜有营养。”
妈妈看着我一脸的吃相,孬子吃几口放下碗筷,赶紧跑进锅灶屋,又帮我盛满一大碗白米饭。
孬子把白米饭放在饭桌上,他一边吃饭,一边拿眼睛看我。孬子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我的吃相不好,他肯定把我当成疯子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