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孬子回家。
小媳妇和张婶,还有一帮邻里乡亲,全挤在我家小屋,数落孬子不该沉不住气。
妈妈说,谢谢大伙,要不是大伙帮忙拽回孬子,孬子保准一锄头锄死计生干部。
张婶说,“孬子,你好歹也是俩孩子的爸,咋就遇事不冷静。你咋敢犯浑呢?”
孬子看看我,又看看俩孩子,他还是不解气。孬子说,“我要是不把她一锄头锄死,我就不叫孬子。”
“你锄死谁,你都得吃牢饭。”妈妈气得咳喘病又犯了,妈妈翻了个白眼,差点一口气接不上。幸好有张婶和乡邻们,这个帮妈妈拍拍后背,那个帮妈妈拍拍前胸,又有人掐妈妈人中。妈妈才侥幸喘过来一口气。
张婶说,“孬子,你看看,你把你妈妈气成啥了嘛。你妈为你受了老多罪,你咋就不懂人话呢?”
我抖抖瑟瑟站在人后,吓得两条腿发软。我脑袋晕乎乎的,我不知道妈妈要怎么啦,也不明白孬子为什么犯浑。一屋子人都在数落孬子不对。
孬子低下头,他不是知道自己错了才低下头,而是害怕妈妈真的生他气呢。孬子说:
“妈,你别生气。我就是不叫妇女主任欺负孩他妈。”
妈妈说,孬子呀!你护着你媳妇妈不生气。可你也不打听打听,也不问清楚,村里生罢孩子的小媳妇,哪个不去乡卫生院做结扎手术。这是国家政策呢,你已经有了一对儿女,妇女主任叫你媳妇结扎,咋就不对呢?今天要不是大伙拼死命拦住你,只怕妇女主任的小命难保。你呢?祸害了妇女主任,你得搭上你这条命。你死了不足惜,可怜你媳妇,你俩个孩子,她娘三该咋活?
张婶说,“孬子,你妈还没老糊涂,她老人家说的在理。你不能护着媳妇,忘了你妈说的话。”
邻居小媳妇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孬子肯为我和妇女主任拼命,全龙山村找不到第二个。小媳妇还夸我找对了男人,她说孬子不孬。只有那些自私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孬子、傻子、疯子。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点点是因为孬子和妈妈都是好人,小媳妇和邻居也都是好人。我摇头是因为,我听不懂小媳妇为什么说自私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孬子、傻子、疯子。
邻居小媳妇羡慕得只掉眼泪,她说她这辈子就没这个命。她说,她能怨谁呢?谁叫她怀不上孩子,她怀不上孩子,男人不疼她,屋里的公公婆婆指桑骂槐的说她。说她是家里的那只老母鸡,只会吃食不会下蛋。还说家里的老母鸡只会胳膊肘往外拐,说孬子媳妇生孩子,你凑什么热闹。你把家里的鸡蛋往孬子家拿,你帮孬子俩孩子做衣服纳鞋底,你这么能干,咋就不生养个自己的孩子。
邻居小媳妇叹了口气,她说,“幸亏没出事,出事俩孩子咋办呀?”
我问小媳妇,“出什么事呢?”
小媳妇说,“孬子扛着锄头,锄头磨的可利呢!他是要一锄头锄死妇女主任。”
我吓得又尿裤子了,我已经好几年不尿裤子。这次,不是小媳妇的话吓傻了我。是小媳妇说的,孬子的锄头磨得可利,孬子要一锄头锄死妇女主任。
屋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不再看孬子和妈妈,而是在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裤裆湿漉漉的。我的尿液顺着裤腿往下流,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到孬子的脚底板。
“孬子媳妇吓得尿裤子了。”
“她吓得可不清呢!”
“孬子媳妇不经吓呢!”
“孬子媳妇咋这样呢?”
我耳边的吵吵声,吵吵声吵得我的头炸裂般的疼。我双手捂住耳朵,说我不要再待在屋里,我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我呜哩哇啦的尖着嗓子喊,我的孩子,我的妈妈,我的孬子,还有乡邻们谁都听不懂我说的鸟语。
邻居小媳妇说我是个有学问的人,说我会说英文。她说:在龙山村,大伙儿打听打听,谁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龙山中学教英语的胡老师,他也只会ABC几个英文字母。
有几个好事的,起先想笑话我尿裤子,尔后又是打稀罕。他们三三两两的说我肯定是个官家人的孩子,还说我祖上一定是个做大学问的。说我是从大城市来的,说我不小心走错路,走到龙山村这么个穷疙瘩地。说我要不是走错道,孬子咋能娶我做媳妇。
我的俩个孩子,一个抱着我的大腿,一个牵着我的手。牵着我的手,是我儿子。抱着我的大腿,是我女儿。
妈妈说,“孬子,你再犯浑试试,你看把你媳妇吓得尿裤子。往后你要是再敢犯浑,妈拿鞭子抽你。”
孬子低下头,他不再和妈妈答辩,只是默默地担起粪桶,去菜地施肥浇水。
一屋子人都散了,小媳妇也回她家了,妈妈叫我换了件干净裤子。然后问我,“孩他妈,你要去做结扎手术么?”
我低着头,不敢回答妈妈的话。
我儿子说,“奶奶,我妈会害怕的,奶奶找妇女主任说说好话,我妈不去行不?”
我女儿哭成个小泪人,口齿不清地哭着喊着,“奶奶,妈妈害怕,妹妹也害怕,奶奶去找猪(主)任好不好?”
妈妈老泪纵横,妈妈说我生养了一对有出息的儿女。说孬子和我往后有俩个孩子照顾,即便是现在叫她闭上眼睛,她也心满意足了。
妈妈一手牵着我儿子,一手拉着我女儿,然后又交代我,“孩他妈,你跟紧我,我们去找妇女主任求个人情。妈妈先向妇女主任赔礼道歉,你们俩个小的,再求妇女主任放过你们的妈妈,记住奶奶的话没?”
我儿子点点头说,“我听奶奶的话。”我女儿也说听她奶奶的。我跟在妈妈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妇女主任家里。
妇女主任家可真大,楼上楼下两层。屋子宽敞明亮,不像我和孬子的家,两间老屋,屋子里黑乎乎的。进屋不拉电灯,压根就看不见桌子在哪,板凳在哪,小锅屋在哪,床和被褥在哪。要是不拉电开关,我们吃进嘴里的,不是沙子就是土疙瘩,白米饭和面条哪能吃的进嘴里。
妈妈一脚踏进屋,妈妈弯下的腰身,越发的直不起来了。妈妈说,“主任大人有大量,原谅孬子这一回。孬子是不对,他脑袋瓜子一根筋,不会拐弯呢。大伙已经批过他,吵过他,我拿根皮鞭抽过他,他再也不敢犯浑了。主任啦,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孬子这一家可怜人。”
主任头也不抬,只顾着低头摘菜。她险些丢了小命,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和惊吓呀,她咋能轻易说原谅呢?那个孬子,他不是一根筋,他这是公开同村干部对着干。哎哟!我这是为谁好呀?我不让你们多生,让你们优育,让你们培养出龙呢,培养出凤呢。我辛辛苦苦替你们着想,你们可倒好,以为我就是个刽子手。我这个工作还要不要干下去呢?你个孬子,你不懂我的好,我不怪你。可你也不至于一锄头锄死我。我们之间有那么深的深仇大恨么?就算你脑袋瓜子一根筋,就算你是孬子,你也不能叫我死呢。
妈妈见主任黑青着脸不说话,妈妈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妈妈咳喘着粗气,眼看就要被一口气憋死。
我儿子机灵,一眼就看见他奶奶说不出来话。奶奶说话嘴巴打结,一张脸憋得黑紫黑紫的。
“妈妈,快帮奶奶捶背。”我儿子喊我,又喊他妹妹,“妹妹,你过来帮奶奶揉揉胸口。”
我和孩子们慌成一团,又是给妈妈捶背,又是给妈妈揉胸口。我心急胡叫乱嚷嚷,“我妈妈不行了,我妈妈真的不行了,我妈妈病了,她得去医院找郝大夫看病。”
这回是主任被吓得不清,她不敢大意失荆州。她是妇女主任不假,她积极完成计划生育工作不假,她要求龙山村人优生优育不假,她听上级领导的话不假。可是,她不能搞出人命来。
瞧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的,家里的男人,这个家的顶梁柱,他还是个孬子。听说才高八斗,说一口流利的鸟语,啊!不对,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人,孩子们的妈妈,却是个疯子。唉!我该拿你们这一家子咋办呢?
主任抬起头来,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我,“孬子家的,你把你妈妈带回家,别在我屋里搞出人命来。”
我儿子说,“主任!您是村干部,您原谅我爸,也原谅我妈。往后有啥事,您和我说就成。”
“和你说?你还是个孩子呢。”
主任不相信的摇摇头。她怎么会无知到相信一个还不到七岁孩子嘴里说的话。
“猪(主)任,你得相信我哥哥说的话,我哥会认字,还会说鸟语呢。”
我女儿吐字不清,又把主任说成是“猪任。”我脑子糊涂,可我对文字有着特殊的敏感。我朝主任点头,意思是让主任相信我的儿子。
主任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对我们这样的家庭,主任只能唉声叹气。她对我们家讲道理,讲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讲优生优育,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主任经过一番思量过后,说我儿子,“我信你一回。不过,你妈妈不做结扎手术,必须上节育环。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你得提醒你爸妈,不能再生第三个孩子,知道不?”
我儿子的回答干脆利落,他说,“主任放心,我妈和我爸不会再生孩子。我妈我爸有我和妹妹呢!”
妈妈缓了一口气,她摸着我儿子的头,说我儿子就是一把椅子,她坐在我儿子这把椅子上踏实舒心。妈妈说老天爷可怜她和孬子,让孬子往后不遭罪。
主任摆摆手,意思是让我们回家去。我儿子和我女儿,非常有礼貌地向主任说了声:
“谢谢猪任!猪任再见!”
妈妈的眼泪从她干瘪地脸颊滑落,妈妈的眼角纹,又像一朵朵盛开的芙蓉花。出来主任家,妈妈一手拉着我儿子,一手牵着我女儿。我的儿子和女儿,是多么令她老人家骄傲呀!
我的结扎风波,总算是平息了。
妈妈见人就说,我不傻不疯不孬,又说孬子不傻不疯不孬。我的俩个孩子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正在健康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