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病房里,我才是我自己。
我的病历档案,不用再提出来,为我救治的还是郝大夫。
郝大夫说过几次,我不用再来医院,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我是唯一一个让他没有自信的人。
我是个人,我要让郝大夫相信,我不是个女人,我是个疯了的女人。
郝大夫是知道我的,我为什么会疯呢?他说我受过伤害,受过刺激,说我原本是个单纯的女人。一个单纯的女人,不对,我犯病之前,不算是女人,我是个单纯快乐的女生。
那时,我二十出头,我貌美如花,我长得颇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我遗传了我母亲优良基因,我说过,我母亲是苏州人,是个像烟,像雾,像雨,像薄薄的细纱,柔柔的南方女人。我母亲小巧玲珑的身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父亲说,他去姑苏,一眼就看上我母亲。父亲说,我母亲是他眼中细柔的纱,母亲细柔的纱,缠在我父亲柔软的心上。
我父亲是新加坡归国华侨,当年,父亲是以侨胞身份,带着一腔热血,轰轰烈烈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来。
我父亲先是在姑苏待了一年,尔后,又从姑苏带上我母亲,直奔清大。我父亲对我母亲,百般疼爱,百般呵护。我父亲以我母亲为生活中心,我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买菜煮饭。
我父亲说,他煮的饭菜,我母亲怎么吃都不嫌烦。听我母亲唠叨,我母亲生下我,已经是高龄产妇。我母亲四十九岁生下我,在我们清大,一度成为热点新闻。我父亲因为我,他由正教授降为副教授。
我母亲说,我父亲因为有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是正教授,或是副教授。他除了一门心思教他的力学,余下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家庭。准确的说,是奉献给了我和我的母亲。
话题扯远了,我只要一进病房,我的脑子就活啦。我开始信心百倍,我向郝大夫直言,“我要翻译《治资通鉴》,我要让我活起来,我要说,我不是个疯子。”
郝大夫竖起大拇指,他一如既往地表扬我。他和我父亲一样,不相信我是个疯了的女人。他像我的父亲,他有一颗慈爱的心。他说:
“毛毛,忘掉过去,忘掉一切的痛苦和忧伤,重新活一次。”
“重新活一次么?”
我反过来问郝大夫。
我是郝大夫遇到的最头疼的疯子。一个人真的疯了,她是不会说人话的。而我,却偏偏说了人话。这使得郝大夫不得不怀疑,我是不是个疯子。
“你爱过吗?”
郝大夫问我这话,已经问过N遍,我要不要回答他,我不能肯定。
我低下头,我的小杨柳细腰,现在变得臃肿不堪。我的眼睛空洞洞的,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谁都无法走进去,我自己也进不去。我无数次在心门外徘徊,千百万次,我试图将自己拉回现实。
“回答我的问题,你爱过吗?”
“您是大夫,我是病人,您尽管帮我医治,我需要治疗。我是个疯子,不是么?我是死过几次的人。”
“你为什么要去死?该死的人不是你,你有大好前程。”
“我不去死?谁会去死?”
“谁都不能去死,谁都有活着的意义。”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真实的告诉我,你爱过吗?”
我必须转移话题,我是个疯子,我说。
“你没疯,你是傻。你赌上你的年轻,赌上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默默低下头,不敢看他,他眼睛可真毒。十年啦,多折磨人的十年。十年的美好时光,就这样白白被我浪费掉,搁在谁心里不痛?
“我们今天不谈,我想我累了。”我几乎是央求郝大夫,我得继续埋头睡觉。尽管我知道,睡一觉醒来,我仍然要面对现实。我把自己一次又一次送进精神病院,我比郝大夫还要清楚,我是真的病了,我把自己逼进精神病院。
“那好,你今天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郝大夫离开了我的病房。我听见隔壁病房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疯疯癫癫的敲打声。有人在唱,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闹,还有人在蹦蹦跳跳。他们都和我一样,是个疯子。而我这个疯子在精神病院里,做了个最伟大的决定,翻译文字。
我进来医院,除了携带两身换洗衣服,再携带的,就是一本《资治通鉴》,一本《英汉大词典》。我越是想证明自己,我不是疯子,可我的小脑袋瓜子,还是想和我这个疯子说话。
我第一次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那天,我头顶着烈日,我站在烈日底下,看天空的云。一层一层的云,一层白,一层蓝,一层红,一会儿又变成一个人。我问他:
“你想过我吗?你还记得我吗?”
他飘呀飘来,又飘呀飘去,忽而变成一阵风,一阵刺骨的寒风,寒风中裹挟着凛冽的冰雹。我来不及躲闪,冰雹如一座冰山砸向我,我一头撞在冰山一角。霎那间,红灿灿的,暖暖的血,从我的额头、从我的身体里、从我的心里、从我的耳朵里、从我的鼻腔里、从我的嘴巴里,缓缓流出来,继而汇聚成一条长长的血河。
我闭上眼睛。我醒来后,我母亲坐在我身边哭得地动山摇,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岁月无光。说实话,我害怕她的哭诉,她是在指责我的不该呀不该。可她不知道,我因何想到死。她有我的父亲,有我父亲对她深沉的爱。而我的活着,我的痛苦,她不想理解,她也理解不了。
我母亲一边哭,一边问我为什么想到死。她说我如花的年纪,怎么就想不开呢?她说我有爸妈的爱,她说她和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她控诉我为什么不懂珍惜。
我就是闭口不谈,我为什么会去死。我听见我父亲正和我姐姐通电话,父亲和姐姐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听得真切。
“你几时能回国,你妹妹她想你,我和你妈也想你。”
我父亲大概对我太失望,他才想到他的大女儿大毛。他大概想找到点慰籍。因为他在我母亲面前,要始终如一的坚强。他要像个男人那样,不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流一滴眼泪。
我听见父亲“嗯嗯,好好”声,他是得到准信,我姐姐必定是要回国了。
我半闭着眼睛,洋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我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听我母亲在唠叨,说血是被止住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父亲皱着眉,一声不吭的走近我,他像儿时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又把我那只受伤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
屋外的蝉鸣不绝于耳,夏是灿烈的,我的血是凉的。我也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的血,也是凉的。
“毛毛……”
父亲叫了我的名字,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父亲在病房里来回走动,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回东头。病房屁股大地方,被父亲走了个天大的窟窿。
“毛毛……”
父亲又一次走到我的病床前,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头。父亲的泪一道道往下流,流成一条长长的河。我掉进父亲的河里,我扑通扑通,在河里折腾了几下,就没力气再折腾了。我承认,我寻死,对我的父亲母亲,是一场沉重的灾难。
“爸爸,我错了。”
我从病床上坐起来,我的眼睛里全是白花花的河,白花花的河水里,是我的父亲苍白的发。我八十岁的父亲,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他的笑如同霜冻的茄子,笑起来满是沧桑。
我母亲还是低着头,坐在木凳上,她是在恨铁不成钢。她也许在骂我,亏得她一把年纪生下我,她空给我一副好看的皮囊。
我寻死,使得母亲的眉,再也舒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