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儿啦?你快回来!”
我四处找寻他,我找不到他。他说过,送完最后一车西瓜,他就会回来。
我去瓜地里找他,我去马路上找他,我在他为我炒菜煮饭的小锅灶间找他。我怎么忘了,我找到他的车,我就能找到他的人。可是,我找不到他的车子。我躺在床上,没他给我炒菜煮饭,他也没问我要不要喝水。
第二天傍晚,我听见瓜棚外的脚步声。我知道,一定是他回来了。我还是赤着脚跑到门口,我朝着脚步声喊: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听见有个男的在说:
“大娘,您不要再伤心,柱子哥已经离开,您可得保重身体。”
顺着说话声望去,我听见老人的哭声,哭声哭得悲切,老人一边哭一边说:
“柱子呀!娘的儿呀!你真狠心丢下娘呀?”老人又哭骂老天爷,“老天爷呀!你为啥不长眼呢?你为啥要了我柱子的命呢?”
我停止了呼喊,我也想哭,我的眼泪陪我哭泣。
“妈,有人在哭?”
说话的是个女人。她肤色黝黑,剪一头短发,身穿枣红棉绸衣裤,年纪好像比我大。不出一分钟,她站在我面前问我: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弟弟的瓜棚里?”
我听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柱子的妈妈来了,柱子的姐姐也来了,柱子的亲人们都来了。我变得恐惧和不安了,眼前的人,我谁都不认识,他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看见柱子妈趿着一双布鞋,颤巍巍的被柱子姐扶进瓜棚。柱子妈听锣听音,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说,你是谁?”
柱子姐紧盯着我,问我是谁。我是谁?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我只会低着头哽咽着哭泣。
“闺女,你别哭。你是谁?你怎会在柱子的瓜棚里?”
柱子妈说这是柱子的瓜棚,那我就是柱子瓜棚里的女人。柱子妈是个好人,好人说的话是和善的。
我抬起头,我哭泣着哽咽着:
“我是他的女人,他让我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
听我说等他回来就结婚,柱子妈瞬间停止了哭泣。老人一双混浊的老眼里,蓄满泪水。她老人家拉紧我的手,干瘪的嘴唇,一起一合,片刻,又口齿不清地哭着喊着:
“闺女,他,他是柱子。他,他是我的儿呀!”
我边哭边说,“他说过,送完最后一车西瓜,他会带我回家,他要和我结婚。”
老人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哭得撕心裂肺。老人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心里蕴藏的全是眼泪。老人哭着告诉我:
“闺女,柱子他……他回不来了。”
我说,我不信!我不相信他回不来。他让我等他回来,他不来,我就一直等。
“闺女,柱子,柱子他……他真的回不来了。”
老人哭得悲切,老人的那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一切,只剩下一张悲伤过度,无限哀伤的脸。我不敢看她悲沧的面容,可她的确是柱子的妈妈。
我说,“我不信,他不会欺骗我。我信他。”
我固执得可怕,我光着脚丫子,又跑到西瓜地里。他说过,让我等他回来。我怎么能负他,他说他不负我的。
老人扭着腰身,一摇一晃追上我。所有人都紧跟着跑到瓜地,瓜地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西瓜一号没了,瓜架子也没了,碧绿的叶子也没了,草儿和虫子没了,他也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在太阳底下撕裂的疼痛。
“闺女,你……”
老人说不下去了,她陪着我呜咽哭泣。
“妈,您不要再哭,您哭坏了身子,柱子他……”
“他怎么哪?你告诉我。”
我开始哀求柱子姐,我要她告诉我柱子怎么了。
柱子姐哽咽着回答我,“柱子他,他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他死……死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紧接着一声巨响,我肥胖的身子倒在地上。柱子说我肥胖的身子,是他柔软的床。我这张床,他不想要了。我昏昏沉沉的听见有人急急地说:
“快扶起她,扶她躺在床上歇着。她是谁家的闺女,白净净的,她可真招人疼。”
仿佛所有人停止了哭泣,我的耳边寂静得可怕。我迷迷糊糊躺在瓜棚的木床上,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妈,您看,她醒了。”
我听见柱子姐说我醒了。我看见柱子妈坐在床边的小竹椅上。我看到老人家眼里的哀伤,可她仿佛对我充满了无限希望。
“你醒了,闺女。柱子没了,你不能再有事。你起来,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我躺在床上,被痛苦、被绝望裹挟着。柱子姐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想和我结婚了,我不想吃不想喝,我只想躺在床上。他那个人,怎么说话不算话。不!他说过,他会死在我手里。他的确是死在我手里,他要不是急着赶回来和我结婚,他就不会死。
“是我害了他,我不该叫他和我结婚。”
我竭斯底里哭着喊着,只要他愿意回来,我保证离开他,不再央求他和我结婚。
“闺女,不怪你。是柱子的倔脾气,害了他自己。”
老人已经不再哭了,她的满头白发,她打着褶皱的老脸,她佝偻的身子,她是真的老了。他怎么狠心呀!他怎么忍心丢下他年迈的妈妈。
我问老人,“没了他,我该怎么办?我活不过今天了。”
“傻闺女,竟说胡话。你有爹妈,你还有亲人呢,你怎么能这么想。”
老人说我还有亲人呢,我的亲人们啦!不是这个叫柱子的男人。他是我的柱子,他说我是他的女人,是他让我活得像个人样。
我闭嘴不说话,我用无声来对抗我的命运。又是一个黑夜的来临,我是无比的期待黑夜的来临。只有在夜里,柱子才回来找我。他要对我说,“他回来了,他回来娶我做他的媳妇。”
“你真好!”
他搂紧我,他说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他往后不种西瓜一号,他种我养我。他还要养我们的孩子,养像小Alice一样可爱的小孩。
他和我说完话,就让我等他,他说他马上就会回来。我拉紧他的手,我不让他走了,我们就这样生生世世在一起。我答应他,给他生孩子,生小Alice。
他嘱咐我,“你要吃饭,养的白白胖胖的,你要是不听话,我会生气的。”
我答应他,好好吃饭,养好身子。他拥我入怀,他亲吻我颤栗的身子,他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肤,他躺在我柔软的床上。我抚慰着他,任他在我的身体里,像一条鱼,快乐的游来游去。
“天就要亮了,我得走了。你记住我的话,好好吃饭,养好身子。”
“我要和你结婚。”
“嗯!我们结婚!”
我嚷嚷着我要吃饭,我说我饿了。我吃饱饭,他就回来了,他回来和我结婚。
柱子妈可怜的看着我。柱子姐慌忙递给我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碗冬瓜汤。我说我想吃鸡蛋,柱子说了,他要我养好身子,他要我为他生个小Alice。
柱子姐慌了神,用手拽拽柱子妈的衣襟。
“妈,她不会?她不会被……被鬼附身了吧。”
柱子姐问柱子妈,柱子妈说柱子姐:
“你别瞎想,不会的。等她身子好点,我再问她。”
“你们想问就问吧,我是他的媳妇。”
柱子妈又哭了,她一哭,我想到柱子昨晚和我说的话。我反过来劝她老人家,我说,“柱子说了,他真的说了,他叫我们不要哭。他会回来和我结婚,他叫我给他生孩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吃饱饭,跑到瓜地,坐在瓜地,一坐就是一整个白天,坐到月亮从西边出来。我趁着月光,跑回瓜棚,吃饱饭后,我躺在床上,等他回来。一连几天,我都是这样。
柱子姐说我,你这样下去,人会疯的。
我笑着哭着喊着,我是他的女人,我不是疯子。
“柱子走了,他回不来了,你还是回去吧。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这话是柱子姐说的,柱子姐说的可真轻松,这话她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她不理解她弟弟,她也不理解我,我开始生柱子姐的气。
“闺女,你哪里人?你回去吧,你还有自己的亲人呢。”
“不!我是柱子的媳妇,他让我等他回来。我不走!”
“你不走,我们可要走了,瓜棚里不能久住。”
柱子姐好像没耐心了,她开始怀疑我是个疯子。我的确是疯了,我又开始尿裤子了。我不愿意自己这样,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一连几天,我见不到他,我的焦灼,我的不安,我的恐惧,伴着我的泪水,伴着我的尿液,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往外流。
柱子姐真的没耐心待我了,她见我尿裤子,她烦透了我,她再也不想搭理我了。到了第四天傍晚,她终于带着柱子妈离开了我。没有她们在我耳边吵吵,我反而清静下来。我尿裤子,我屎粑粑屙在裤裆里,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我在瓜棚里等他回来,我等不来他,我宁愿饿死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