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可不像我的父亲母亲好糊弄,她的眼睛毒辣,她能一眼就看穿我。
她上次回家探亲,那眼神明显是要杀死我。她说,她恨铁不成钢呀。她陪我在异乡那四年,她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无偿的奉献给了我。按道理,我应该感激她。我没懂得感激,我尽给她裹乱,我不该呀不该。可我依然瞧不行她,因为,我和她不一样。
我姐姐比我的父亲母亲,更期望我能去麻省理工。说我不去麻省理工,最起码也得去剑桥。而我什么都不是,现如今,我是清大人人嘴里津津乐道谈论的对象。说某某某副教授家,某某某的妹妹,是个失心狂的疯子,是个人见人躲的精神病患者。我的现模样,我姐姐对我的失望,便可想而知。
小甜姐劝我早点回家,不要待在医院里。说真话,小甜姐要是我的亲姐姐,那该有多好。小甜姐把我当个人看,她没拿我当疯子,也没拿我当个病人。
她说,“毛毛,你心里想啥,我不懂。”
我问她,“我心里想什么呢?”
小甜姐憨憨一笑,她纯朴的笑,很温暖很亲切。
她说,“你是觉得住在医院里,比住在家里清静。”
小甜姐可算是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我不告诉她。出于对我的尊重,她也不和我说后半句。
我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空,日光的光线感应该是强烈的。已经是盛夏,浓密的树叶遮住了日光。我感受不到强烈的日光是否刺痛我的眼,也感受不到强烈的热。
几只蚂蚁咬着细碎的蛋糕渣,它们合力,是想把蛋糕渣搬进蚂蚁洞。我猜想,它们是为了蚁后,是为了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蚁后能享受无尚的美味。作为统领蚂蚁王国的蚁后,它不用工作,它的子子孙孙们,都会无条件服从它,合力供养它。说实话,我有点看不起蚁后了。它应该看看,看看它的子孙们,是如何的辛苦付出。为了它的高自位置,是如何艰难地搬回美味的蛋糕渣。
小甜姐见我不答话,她以为她说错话了,惹得我不高兴。她低下头,咬她的小手指甲。
“小甜姐。”我叫她。
“嗯。”小甜姐不敢和我说话了。
“小甜姐,你和我说两句吧。”
“毛毛,我说啥呢?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
“那我问你,你好好的一个人,有学问,为啥想不清事?”
小甜姐比郝大夫的眼睛更毒。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如果我随便说两句,算是敷衍她,显得我对她不够尊重,我是尊重她的。她没把我当成病人,她拿我当人看,我不能不做一回人。
我想了想,问她,“说说你自己,你怎么敢随我父母来我家?”
她不假思索,话脱口而出,“我羡慕有学问的人,毛老师有学问,毛阿姨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呀。所以我愿意去你家干活。”
“这也是理由?”我的脑袋怕是真的病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是因为我父母是清大的老师?”
我似乎不太相信这话。现如今,你出门走走看看,教师这个职业高不高尚,我先不谈。拿我父亲和母亲来说,两位一把年纪,在我们清大唯一的希望,就是能住进清大的养老院。我父亲不止一次的和一帮穷教师们,背地里唠叨,希望服务一辈子的清大,肯为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的老人,盖两间养老院。使得他们的回忆,能留住清大的永恒。没错,整个北京城,养老院多如牛毛,可是,谁会舍得离开工作一辈子的清大呢?
我是个疯子,我也只能瞎咧咧两句。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我怎么会考虑到那么多的将来。等不到若干年,我也许就不在人世,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我怕是见不到了。有没有遗憾,得问我自己的心。是的,以我的聪明,我完全可以重新来过,我有能力翻译《治资通鉴》,就有能力进麻省,进剑桥。继续我的学业,完成我父亲母亲未了的心愿。
可是,那就不是我了,我渺小如一粒沙砾。我是个病人,我是个疯子。在我们清大,包括居委会大妈,甚至是清大扫地的叔叔阿姨,他们谁会拿正眼看我。我是一个让他们脸上蒙羞的疯子。
我叹了一口气,我吃进嘴里的不是美味的心形蛋糕,而是我无法坦荡的心。
“我姐姐回来的具体时间,你知道吗?”
我问小甜姐,我脑子里想到的不是我姐,而是我姐的宝贝女儿:Alice。
小Alice第一次见我,她总是躲着我。我越是想靠近她,她越是用不信任的眼光看我。难不成她妈妈说过,她的小姨是个病人,她的小姨是个神经病患者。
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住在病房里了。所有的人都可以说我是个疯子,但是,小Alice不可以,我是她的小姨。
“好像再有两天,你姐回家。”
小甜姐说,我姐回国,她希望我回家。
“小Alice随我姐一同回国吗?”
“好像回吧,具体我没细问。到了时间,毛老师叫我去机场接你姐。”
我姐姐为什么现在回国,又不是什么重大节日,她必须得回国。也不是我们家大喜的日子,我们家没什么可值得庆贺的。我姐姐现在回国探亲,我是想不明白的。想不明白的东西,我就不想啦。既然小Alice回家,我是不能住在精神病院的,我得回家,我得替自己找个借口回家。
“小甜姐,你回去告诉我爸妈,我这两天出院回家,我不需要做电疗。我要回单位上班,我必须得上班。”
小甜姐又惊又喜,她差点就哭出声来。她一把拉着我的手,说我:
“毛毛,你早该这么做。”
小甜姐不知道,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艰难。我再次走进我工作的单位,我的同事会怎么看我?我的上司,那个戴金丝眼镜的韩国男人,他会怎样看我?我还有勇气融入社会,踏入职场么?再说,我工作的单位,门朝哪儿开,我想,我早就忘的差不多了。我选择暂时不要去想,我在欺骗自己,我在找一个适合自己活着的方式罢了。
小甜姐把我要回单位上班的好消息,带给我的父亲母亲。我甚至听见,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家哼着小曲,高兴得嘴巴合不上。
今天电疗之后,郝大夫又替我抹了一把泪。他说我,“回去吧!不要再来医院了。”
我的心很小,现时很疼。我答应他,我回家。但是,他不要拒绝我再次回病房。我是他的病人,他是我的挚友、亲人,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们相拥在一起,我们用真诚和善良来接纳彼此。准确的说,是郝大夫在接纳我。他是我生命的长河里,那一束浪花,为我死寂的生命,欣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