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一号,学校开学了。宝儿就要去学校报名读书,妈妈早就提醒过我和孬子。
妈妈又嘱咐孬子,去横埠镇给我们宝儿买回来小书包、铅笔盒、铅笔,还有写字本。
一大早,我儿子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地往学校跑。
妈妈说,“宝儿,吃过早饭再去,学校大门还关着呢。”
宝儿急切地说,“奶奶,我等不及啦。”宝儿缠着我,在家数着时间。他问我,“妈妈,时间就像个蜗牛,咋跑得这么慢。”
我看着宝儿笑嘻嘻的,宝儿高兴,我也开心。我说,“是的呢,时间老啦,时间它老人家跑累啦,它跑不动啦。”
妈妈说,“瞧瞧!瞧瞧!看把我们宝儿急得转圈圈呢。”
孬子笑得那么开心,笑声差点掀翻屋顶。他抱着我女儿,又想抱抱我儿子。我儿子一蹦一跳地说他爸爸:
“爸爸,我长大啦!你抱不动啦!你不能抱俩个呢,你不能把腰给闪坏啦!”
孬子在笑,妈妈也在笑,我也在笑,我们一家人全都在笑。宝儿说他笑得肚子疼,妈妈笑得气喘,妈妈喘了一口气,又舒了一口气,嘱咐我:
“孩他妈,孬子不识字,吃过早饭,你带宝儿去学校报名。”
我点点头,和我儿子一起去学校,我不会害怕。
孬子嘱咐我,“去吧!去吧!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回家告诉我,我打他一顿,替你出气。”
妈妈气得直跺脚,一拐棍敲在孬子的小腿肚。呵斥孬子,“谁能把你媳妇咋样,你打谁呢?你护着媳妇不假,可你也得明事理。不然,你就真的成为别人嘴里说的孬子、傻子、疯子。”
孬子低下头,他承认妈妈说的话在理,我也承认妈妈说的话是对的。妈妈说过,我不是个病人,更不是个疯子,我是俩个孩子的妈。
吃过早饭,我无比自豪、满怀希望地牵着宝儿肉乎乎的小手,去家对面的龙山小学,带宝儿报名读书。
我女儿不高兴了,她从孬子怀里钻出来,撅着小嘴,说我偏心眼,不带她上学校读书。
妈妈说我女儿,“你呀你呀,叫奶奶咋说你哟。下一年,你就和哥哥一样,叫你妈妈送你上学读书呢。”
我女儿爱撒娇,她要我抱着她,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
孬子坐在大木椅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稀罕我带宝儿去学校报名,他喜欢看我女儿向我撒娇。
我儿子急得挠后脑勺,他催促我:
“妈妈,快去学校,要不就报不上名啦!”
我不看孬子笑啦,我一手拉着宝儿,一手牵着女儿走出家门。我们爬上小陡坡,穿过一条马路,又走了几步,就走进学校的大门。
我儿子说,“妈妈,你快看!在那里报名呢。”
我朝宝儿手指的方向看,在学校的正东方,挂一红色横幅,横幅上写着新生报名处。报名处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子。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我也是大人呢,我带着我的俩个孩子呢。这样的自豪感,充溢着我内心深处母性地泛滥。我看见了学校的教室。我看见了学校的小篮球架。我看见了老师。还看见了在操场上奔跑着,相互追逐着,嬉闹玩耍的孩子们。
“妈妈!快报名!”
我儿子又在催促我,他真的等不急了。
我拉着一对儿女,走向人群。
“看看,快看,孬子家的媳妇也来啦!”
“是的呢,听说孬子媳妇她会认字呢!”
“孬子媳妇会鸟语,会ABC呢!”
“孬子不孬,还娶回家识文断字的女人。”
“听说了呗!孬子媳妇是个城里人。”
“大城市来的,咋能嫁给孬子?”
“脑子糊涂啦,跑错道了吧!”
“要我说,她肯定是个疯子。不是疯子,也是个傻子。不是个傻子,也是个孬子。要么,她就是个白痴。你们大伙说说,她要是个好人,咋能和孬子过一家人。”
“是的呢!论长相,孬子长得还不赖。论年龄,俩人不相上下,日子也能凑合着过。可是,孬子那个家,穷得叮当响。两间破房子,屋里黑乎乎的,冬天露风,雨天露雨,好人能待在破房子里么?”
说这话的,是一个尖着一张嘴,长的鼠眉贼眼的刻薄女人。她一边说,一边拿眼偷看我。她不敢大声说我,她和旁边的卷毛女人小声嘀咕着。她们俩以为我耳朵背听不见,我听得可清楚呢。我就是不想搭理她们,她们只能在我背后嘀咕,我只当是有人在我背后放屁。在龙山村,她们不敢当着我的面笑话我。我有妈妈袒护着,我有孬子替我出气,我什么都不怕。谁喜欢说我坏话,由着谁说呗。我是俩个孩子的妈妈,我只要一想到俩个孩子,我就不认为我是个疯子傻子孬子白痴。
我挤进去,给孩子报名。
围观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看我像看耍猴的。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多质疑和嘲讽,可我不在乎。我拉着儿子和女儿的小手,问老师:
“老师,请帮我们宝儿报名。”
主管招生的老师,还年轻着呢。他留着小平头,眼睛挺大的,皮肤晒得黑亮亮的。他问我:
“户口簿带来了吗?报名费带来了吗?孩子叫什么名字?”
“要户口簿?要报名费?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没拿户口簿,我兜里没钱呢。我儿子叫儿子,叫宝儿,我们家人都是这么叫的。
“别在这儿傻站着,给孩子报名,报名费、户口簿,一样都不能少。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还来给孩子报名,真是个笑话。”
招生老师说我真可笑。人们“轰”的一声,全都在笑话我。我一手拉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我站在原地,脑袋又炸裂般疼痛了。
“妈,我们来学校,忘了拿户口簿,拿报名费。妈,我们这就回家拿。”
我儿子提醒我。我儿子又朝那些笑话我的人群嚷嚷着:“让开道!我们不就是忘了带户口簿,带报名费。你们笑什么笑,真无知!真无聊!”尔后,我儿子以不屑的神情说,“妈,我们回家!”
我儿子说“真无知!真无聊”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瞪的溜圆。我儿子他在生气吗?生我的气吗?还是生笑话我的那些人的气呢?我心口压了块石头,堵得我心慌慌,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女儿说,“妈妈,我们回家。”
我儿子受到的伤害,我女儿受到的委屈,我无法想象。我知道只有妈妈和孬子不嫌弃我,不嫌弃我是个疯子傻子孬子白痴。柱子也说我真好。郝大夫叫我不要再去医院找他看病,郝大夫也说我没病。
我儿子拉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唤我,“妈妈!我们回家!妈妈!我们回家拿户口簿,拿钱到学校报名。”我儿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我女儿说,她再也不要来学校啦。她不喜欢学校,学校里的人不好。
我牵着我儿子和我女儿的小手。说实话,我想哭,不为我自己,为我受委屈的儿子女儿哭。我说:
“我们回家。”
我们穿过厚厚的人墙。我们穿过学校的大门。我们穿过马路。我们穿过小陡坡。我们回到家里,妈妈和孬子都不在家。
我儿子问我,“妈,我们家户口簿,我的报名费放在哪?”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户口簿搁在哪,我儿子的报名费又在哪。
我儿子说,“奶奶知道放在哪儿。妈,你以后要学学奶奶,我叫奶奶把户口簿和钱,交给你保管。”
我儿子说这话,吓了我一跳。我要是懂这么多,别人就不拿我当疯子傻子孬子白痴,我就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我说,“我不行呀!”
我儿子鼓励我说,“妈,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自己不行?”
我那颗心七上八下的,我儿子说的或许是对的,我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自己不行。妈妈说过,大家都把你当成疯子、傻子、孬子,你可不能承认自己就是个疯子、傻子、孬子。
我说,“行!我是妈妈!”
我儿子嘱咐我女儿在家陪我,他去找奶奶回家。他小小年纪,只有这一次这么迫切的想要户口簿和报名费。他想要读书,他想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事实上,我儿子已经会写字认字。我儿子给他奶奶讲小人书里的故事,还能给孬子爸爸讲塑料拖鞋、塑料碗、种子、化肥、农药、等等一些个说明书上写的字呢。
过了会,我儿子满头大汗地跑回家,他向我报告,“妈妈,我可算是找着奶奶啦!”我儿子说完,“咕咕咚咚”喝完一大杯白开水。
妈妈趿拉双半旧的黑灯芯绒布鞋,紧赶慢赶跟在我儿子身后。妈妈赶回家,就快吃晌午饭了。
妈妈本来就气喘,到家喘了好一阵子。等妈妈安静下来,我进了小锅灶屋,生火煮饭。我煮了一锅白米饭,炒了一瓷盆大白菜,又在锅里放了点菜籽油,炒了一盘妈妈年前腌制的咸萝卜条。我把饭菜端上大木桌,妈妈的眼睛湿润了。妈妈说她要是死了,我要是没她了,她不会再担心我日子过不好。听妈妈说这话,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疼得我无法呼吸。我是死过几次的人,我知道死有多么的痛苦,有多么的折磨人。我知道,但凡人要死去,对自己,对亲人,对亲情,对深爱着你的人,会有多么的留念和不舍。
我对妈妈说,“妈妈,你吃饭吧。我不能没有妈妈,孬子不能没有妈妈,孩子们不能没有奶奶。”
妈妈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妈妈对我的爱,我能感受到。妈妈的爱很温暖,我记住了妈妈看我的目光。妈妈慈爱我的目光,是多么的亲切、热烈而纯粹。
“吃饭吧!妈妈。”
我又喊一声妈妈。
我儿子和女儿同声说,“奶奶,吃饭吧!我们饿啦!”
妈妈说,“孬子呢?他咋就赖在地里不回家呀?”
“新媳妇儿,你知道孬子在哪块地里干活么?”
妈妈又叫我新媳妇。我儿子和女儿放下手里的碗筷,嘴里还嚼着咸萝卜条,口齿不清地嚷着笑着。
“妈妈是新媳妇!”
“妈妈是新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