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回家的第二天,一吃完早饭,我的父亲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脑桌旁。
这一次,我父亲的通讯录安安静静的摆放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这是一本厚厚的电话通讯录,通讯录表面的皮质已经脱落,里面的纸质早已经发黄。早先年的笔墨,见证了父亲那个时代的辉煌。岁月是从父亲的笔端,在字里行间慢慢铺开。
“喂!刘校长吗?大毛回国啦。在清大餐厅,大毛请客,请刘校长共进午餐。”
我父亲把大毛回国,大毛请客的调调,抬高到最高分贝,我父亲唯恐刘副校长听不真切。
我还是坐在小院里,在太阳底下读书,读我自己才能读懂的书。阳光很好,阳光温暖的拥抱着我。我的存在与不存在,无关其他,我有阳光和空气。
我父亲一连打了N个电话。父亲打电话,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父亲和母亲脸上的皱褶,笑得像一朵朵盛开的芙蓉花。
我姐姐倒是特别忙,忙着会同学,会她在国内的朋友。她的话比婚前多了起来,我隐隐听见她和我母亲说,她在西雅图又购置一套房产。她在做什么呢?好像在做外贸什么的。我姐姐不屑与我一谈,我也就闭口不言。
我与小Alice的交流少得可怜。我姐姐不管和谁邀约,她总会带上小Alice。我姐姐对小甜姐说,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我的父亲母亲,更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听后一笑,我们这一家人,老弱病残的,又多我一个疯子,可真是难为我姐姐了。
欢迎我姐姐回国的饭局,安排在第二天中午。
我姐姐一早起来,就忙着帮小Alice梳洗打扮。我的小Alice,她脚穿粉红小皮鞋,腿穿护膝纯白长袜,身穿粉红连衣裙,她是我漂亮又可爱的小公主。我多想走近她,抱抱她,把我的爱给她。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远远看着,用我颤栗的心来拥抱她。
我姐姐呢?她穿一身高雅的小碎花连衣裙,轻盈的像只白天鹅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她与我母亲,在清大的美美发廊,我姐姐美美的烫了个大波浪头,说是国外流行这样的发型。我母亲剪掉绑在后脑勺的小辫子,灰白的发也染成端庄优雅的浅棕色。我母亲仿佛回到曾经的清纯时代,我父亲在见到我母亲的一霎那,疑是谁家的女子走错了家门。父亲用他那双玻璃球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母亲看。我母亲这个时候,仿佛让时光倒流,她再次成为我父亲心里,那个娇羞羞的,柔弱弱的南方小女人。
我父亲此时此刻想的是我母亲,想他与母亲的曾经。那些逝去的,不会再来的,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我呢?我只能站在一边看。我母亲说过,我是个没有今天,没有未来的疯子。我姐姐容不得我父亲细想,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催促我的父亲母亲;
“爸,妈,我们去清大餐厅。”
我姐姐一手拉着母亲,一手牵着小Alice。小甜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父亲刮了胡子,显得很精神。我跟在父亲身后,我姐姐嘱咐我:
“毛毛,到了餐厅,你安静的吃饭,少说话,多吃菜。”
小Alice问我姐,“妈妈,为什么小姨要多吃菜,少说话。”
我姐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愣了一下说小Alice,“大人说话,小朋友不可以多嘴。”
我想拔腿就跑,我应该住进精神病院,我不该与我骄傲的姐姐在一起,我让她丢脸了。可是,因为小Alice,我忍住了。我不哭,不闹,也不笑,我安静得好像没有我这个人。
小Alice挣脱我姐姐的手,跑到我身边,拉紧我的手,央求我,“小姨,吃完饭,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别吵你小姨,你小姨身体不舒服。”
我姐姐替我回答小Alice。我舒不舒服,我姐姐知道,我母亲知道。只有我和小甜姐,我父亲,还有我的小Alice不知道。
我们进了清大教职工餐厅的包间,清大教职工餐厅的包间,肯定比不上嵩祝寺的TRB Hutong。可是,我父亲执意要在清大教职工餐厅邀请他的同事朋友吃饭。他是在回味往昔,在清大,父亲年轻的心,是何等的激扬彭拜。
我父亲激动得向小甜姐炫耀。他说:往事历历在目,想当年,在清大教职工餐厅,他和同事,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写激扬文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雪亮亮的,而我的心沉甸甸的。
父亲得意的谈到他的学生,他的学生是他的骄傲。他的学生刘副校长,不光是他的骄傲,是所有清大人的骄傲。刘副校长的成功,父亲总结出经验:
“读书不能死读书,读书要学会融会贯通。读书要融入社会,读书要为社会服务,读书才是件最高尚的事。”
小甜姐不停的点头,她稀罕我父亲的学识。我父亲这个时候像个老师,他又像个可爱的小老头。
小甜姐说,“毛老师,您要是天天像今天这样高兴,少搞点破坏,那该有多好。”
我姐姐就批评我父亲,“爸,您老糊涂啦,往后不要再搞破坏。往后要减少上网时间,多注意休息。”
我姐姐肯定是听我母亲唠叨,说我父亲上网时间太长。其实,我父亲上网,只关注他的同学录。同学录里,是父亲与同学之间的书信往来。父亲不厌其烦的看,又不厌其烦的讲给小甜姐听。父亲不厌其烦的说,小甜姐就不厌其烦的听我父亲唠叨,听我父亲唠叨他珍贵的过去。小甜姐站得累了,便搬来凳子,耐心的坐在我父亲的轮椅旁。有时候,我父亲的手点击鼠标不利索,小甜姐就会恰到好处的帮我父亲摆正鼠标的位置,帮我父亲按下鼠标键。
就在我父亲陷入美好的回忆里,在我的母亲翘首期盼的等待中,我父亲的学生,早先的同事、朋友,陆陆续续走进餐厅包间。他们都比我父亲年轻,我父亲一一向小甜姐做了介绍。我父亲向小甜姐介绍他的同事朋友,我父亲的眼睛放光。我父亲的假眼球,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刘校长,您点菜。在清大,我的父亲母亲,多谢有您照顾。”
我姐姐代表我们全家,感谢刘副校长。刘副校长来赴宴,给足了父亲的面子,也给足了我们全家人的脸面。刘副校长向在座的各位点点头,继而与我的姐姐亲切握手。
刘副校长说,“毛老师是我的老师,毛老师的教导,我一生都不会忘。我一直遵循毛老师的教诲,勤勤恳恳为清大服务。”
我父亲的一只手,紧握我母亲的手,另一只手用来触摸他的胡须。父亲的玻璃球眼睛,得意的看着刘副校长。我看见,父亲的胡子刮得挺干净,他只能触摸他坚硬的胡茬。
“刘校长,我也得感谢您!”
小甜姐省略掉“副”字,刘副校长直接晋升为刘校长。小甜姐也爱凑热闹,她也要感谢刘副校长。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要感谢刘副校长。要不是刘副校长,我和父亲还有小甜姐,我们在301医院,父亲不是被病疼折磨死,而是被恼人的大夫气死。
父亲的头疼得厉害,需要做脑部CT。我们陪父亲等在检查室外,一等就是四五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做检查。哪知拍片子的大夫说,今天拍不了片子,他叫父亲回去,明天再来。
父亲问为什么?大夫说不为什么。说他今天时间排满了,再工作下去,他会累死。
父亲可怜巴巴地请小甜姐把他的归侨证递给大夫看。父亲想必是让大夫理解,当年,他凭着一腔热血回国,为了祖国的建设,他也是出过一把力,尽过一份心。可是,大夫不稀的多看父亲一眼,他以冷漠拒绝我可怜的父亲。他冷冷的眼神,叫我父亲心酸,叫我父亲失望。
小甜姐据理力争,“我们白等这么久,大夫,您一句话就让我们回家,明天再来。您看看,毛老师可是快九十岁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出行多不方便。再说,毛老师来来回回的折腾,他的身体能吃得消么?”
大夫“呯”地一声,关上门。无论小甜姐说多少央求的话,大夫就在工作间,连眼都不眨一下,不理会我的父亲。父亲可怜的窝在轮椅上,轮椅承受不了父亲笨重的身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就像父亲沉重的叹息声。
“走吧!毛老师,我们回家。”
小甜姐推着轮椅就走,我为大夫的不近人情,倍感无奈。小甜姐又气又急,气得她干瞪眼,急得她满头大汗。嘴巴却不忘叮嘱我,叫我跟紧她。小甜姐自己生气,还劝我不要生气。她说:大夫没素质,和没素质的人讲话,她觉得嘴巴累。
我听后“噗嗤”一笑,小甜姐总能逗人开心。小甜姐见我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还是我父亲的玻璃球眼睛好使,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一瞬间,父亲猛地看见他的学生,刘副校长。父亲急急地说:
“快看,那是谁?”
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多半是惊喜。在医院能遇到刘副校长,或许刘副校长能解决我父亲的看病问题。
我想到自己是个病人,我是个疯子。疯子是不会说人话的,我更不会恳求刘副校长的帮助。还是小甜姐机灵,她问我父亲,“刘副校长,长啥模样?”
我父亲或许看到了希望,他说话也利索了。他说,“小甜甜,你看见了吧,前面不远处,那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男士,他正在打电话。他上穿白体恤衫,下穿深蓝色裤子,他就是我们清大的刘副校长,我的学生。”
“嗯!我看见啦。我这就去找刘副校长。”小甜姐撒开腿就跑,跑两步又回过头嘱咐我:“毛毛,你陪在毛老师身边,一步都不敢离开。我去找刘副校长。”
我点点头,看着小甜姐急促奔向刘副校长。小甜姐一边跑,一边喊:
“刘校长,毛老师找您!”
人群骚动着。这年头,医院奇多,病人奇多,像我这样的疯子傻子也奇多。人群齐刷刷的看向小甜姐,小甜姐挤出人群,猛地拽住刘副校长的公文包。
“刘校长,帮帮忙!”
刘副校长一脸的茫然,他不记得他认识小甜姐。
小甜姐一张脸憋得通红,她磕磕绊绊向刘副校长介绍自己:
“那个!我叫小甜甜,毛老师这么叫我。是毛老师叫我来找您帮帮忙。”
刘副校长一脸的诧异,他问小甜姐:“哪个毛老师?”
“毛副教授,他有个女儿叫毛毛,国大毕业的。您看!就在那边……”
小甜姐说起我,我的故事在清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在清大,好赖也算是个名人。
“毛老师他?他来医院?”
刘副校长问小甜姐。
小甜姐急忙拨开人群,朝我父亲挥挥手。她说:“您看!毛老师在那!”
我父亲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父亲坐在轮椅上,急急地朝刘副校长招手。口齿不清地喊着:
“是我,我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