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被保送出国留学,也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之事,我不需要说太多感谢之类的假话。随我上飞机,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姐姐在飞机上,不停歇的照镜子。然后又拿着叫眉笔的笔描她的眉,描的眉又浓又密。她涂抹在唇瓣上的红,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红艳艳的,像是滴血的玫瑰。她又披散开她的长发,她的长发又黑又亮。我总觉得,姐姐一上飞机,她就像变了个人。我看着她,也不和她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我姐姐好像无视我的存在,她还在照她的镜子。她眨巴眨巴着眼,眼睛对着小圆镜,眼珠子不停地转动。我不懂我姐姐这叫爱美丽,我在我母亲的嘴里听说过,我姐姐这叫臭美。
还是我姐姐忍不住,她先开口问我。她问我的时候,她的那张血红的嘴唇,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说不好。我姐姐说我:
“怎么?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我姐姐和我说话,竟然连我的称谓,她都要省略掉。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你……不想见这样的我,你可以假装看不见。”
我姐姐叫我无视她的存在。我还是不说话,我的脑子里想的,不是对姐姐感到疑惑不解,而是对我自己感到疑惑不解。我姐姐与我,同父同母,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为什么我和她之间,没话可说。
我把头扭向机舱外,透过机窗外,我可以俯瞰低低的云层。看袅袅云端之上,那美丽纯洁的云儿,带我飞向远方。
我们姐妹的谈话,也就不了了之。我姐姐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像是睡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睡还是假睡,而我,头靠在座椅上,怎么都睡不着。我是想让自己睡一觉的,我不喜欢长时间的旅行。尤其是坐在飞机上,我不能再看书学习了。我父亲和母亲早几天前嘱咐过我,叫我不要坐在飞机上学习,他们是担心我晕机。我为了听懂我母亲和父亲的话,在飞机上,我除了带两只手,剩下的就是自己不到一百斤的身体。
我起先还有点儿喜欢看高高的天空,想象着从高空俯视大地,山川、海洋、河流、村庄、它们是何等的壮观璀璨。我想知道在飞机上,从高高的云端向下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怜我偏偏是个没什么感觉的人,包括声音,包括我的心跳,包括我的思想,我异于常人的学习思维,在飞机上没有给我带来一点用处。整个旅程,我坐在飞机上,简直度秒如年。我浑身不自在,我这时特希望是在家里。若是在家里,在我的小鸽子间,我可以安静的坐在椅子上,读书学习。我觉得,也许读书学习,才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快乐,带来足够的安全。我喝完了整整两瓶矿泉水,又将我姐姐的一瓶水喝完。可是,我的干渴丝毫没有缓解,反而越发的让我焦渴不安。我坐在座位上,就是一种沉闷的压抑和煎熬。
我所有的煎熬和混乱的思绪,我姐姐没有发现。她脱离了我的父亲母亲,或许正在暗自得意呢。她可以在飞机上美美的睡一觉,可以在飞机上想象一切不可能的事。她画好的妆容,好不好看呢,漂不漂亮呢,美不美丽呢。她不想问问我的感受,这时候,我就像一只丑小鸭。而我的姐姐,就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熬过时间的河流,飞机终于降落在樟宜机场。我挤出人群,跑下飞机,我呼吸异乡的空气。结果我发现,我的母亲和父亲的确是帮我解决了不小的难题。若不是我姐姐,我的行李,我的书籍,包括我这个人,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我的确是茫茫然。
我姐姐叫我,叫我不要乱跑,叫我站在原地等她。她所说的原地,就是我刚下飞机的位置。刚下飞机的位置,到底是哪个位置,我说不清楚了。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或者说我的确是个白痴,傻瓜、笨蛋。我认识字,却不知道如何离开樟宜机场。我只能笨挫的跟在我姐姐身后,听她的话,做她的好妹妹。或者是说,我是个婴儿,离不开大人温暖的怀抱。我刚下飞机,在樟宜机场我尿裤子了。我在飞机上喝了太多的水,我想找厕所,可我的姐姐叫我不要乱跑,叫我在原地等她。在陌生的地方,我面对的是陌生的面孔,我又不敢说话。我母亲在家再三再四的叮嘱我,叫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千万不要跟着陌生人走。我母亲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形形色色的人也很多,外面的骗子小偷多如牛毛。说外面坏心肠的人,我又没戴透视镜,说我是没办法识透坏人心。
我说好吧,我答应我母亲,我谨记她老人家的教诲。我不离开我姐姐半步,我姐姐走到哪,我跟到哪儿。即便是我尿裤子了,我也不敢说,我要去厕所撒尿。
我姐姐摇了摇头,她没有批评我尿裤子。她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尿裤子,她带我找机场的卫生间,给我找条裤子,叫我换上。
我蹲在窄小的卫生间,尿完我憋着一半还没有尿完的尿。尔后,我换下湿漉漉的裤子。我提着尿骚味的裤子出来,我姐姐还是摇了摇头,她也不和我说话,从我的手里拿走我尿的裤子,随手就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我浑身抖个不停,我感觉自己又像是尿裤子了。
“你怎么还不走?”
我姐姐似乎有点不耐烦的问我,我的腿的确是迈不开步子。我承认,我在陌生的地方,面对我的陌生的姐姐,我还是感到惶恐不安。我的潜意识里,还是害怕我姐姐,我怕她就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不高兴就会甩甩头,离我远去。万一她离我远去,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还不走?你……”
我姐姐说到“你”,后面的话她省略不说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再说下去。我极力让自己安静下来,紧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卫生间,离开了樟宜机场。而我的姐姐,她一路上推着行李箱,一路上嘀咕:“傻子、呆子、白痴……”
我不知道我姐姐口中的傻子、呆子、白痴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只要她不丢下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