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叫了一辆的士,的士司机开车送我们到达父亲帮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房子。一路忐忑的我,紧随姐姐搬进我们的新住处。
“这是我们的新家!”我姐姐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也不叫我坐下来歇会,自顾自的抬头看看屋子,尔后又看看我,她才说:
“毛毛,以后有时间我给你做饭吃。我如果没时间,你就在学校餐厅吃。放学再到学校门口找我,或许我会接你回家。”
我姐姐好像早就把我的生活安排好,我只是被动的听着,我也只能听着。我姐姐给我的感觉,始终是模糊的。我承认,我要是解道数学难题,也比搞懂我姐姐来得痛快。她说她忙的时候,不给我做饭吃。那她是要忙什么呢?我不敢问她,我怕她讨厌我,怕她像讨厌我母亲一样摔门而去。我只有点头,我除了点头答应她,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房子挺干净,父亲已经托人打扫过,你先去洗个澡。”
或许是我身上的汗水味酸臭,或许是我身上的尿骚味太重。或许,我可以理解成是姐姐对我的关心。我姐姐说我:
“你拿好洗漱用品,还有你需要的换洗衣服,这些琐事你应该会干吧。”我姐姐又说:“洗完澡,我们俩去吃饭。”
“去吃饭?不在家里吃?”
我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不明白,我们在自己的家,为什么还要去外面吃。我甚至想说,以往在家,父亲和母亲总是把饭菜端到我的书桌上。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你想多了,这是在国外,不是在家里。”
我姐姐说我想多了,我知道这是在国外。我是来读书学习的,我姐姐是来照顾我的。我母亲说过,她必须照顾好我的“一切”。她要照顾我吃喝,还要帮我洗衣,帮我整理书桌、床褥、衣物,帮我清理我随手扔掉的垃圾。我在家里,这些琐事,我从来就不用自己去干。我母亲说,我除了读书学习,不用学会那些无聊的烦琐事。
其实,我对我姐姐,又多了份担心。她又在描眉抹口红,她披散一头长发,挑高眼尾,再斜着眼,还在没完没了的照镜子。她离开我母亲的视线,她真的不像是我在国内的姐姐。然而,她的确是我在异国他乡唯一的亲人。
“你怎么还不去洗?你放心,我对妈妈有意见,我对你不会。你只管放心读书学习。”
我姐姐的这句话,使我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平静一些。我拿着换洗衣服,进了洗漱间,我不敢在洗漱间待太久,我害怕我姐姐在一瞬间离开我。我浑身湿漉漉地穿上衣服,头发没有擦干,就急促的从洗漱间里出来。
我姐姐坐在沙发上,她已经打开电视。电视不说中国话,说的是地地道道的英文。我姐姐却像模像样的欣赏剧情对白,她看得津津有味。
“姐。”我喊我姐,我以前很少喊她姐。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她说话,我姐也没有主动找我聊两句。我说过,我母亲怕我姐姐影响我的学习,她老人家总会恰到好处的间隔我姐姐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姐抬起头,她似乎不太相信我会叫她“姐”。可我的的确确是叫她“姐”了。她带着疑惑问我,“怎么啦?”
我说,“我洗完了。”
“洗完啦,洗完怎么不擦干头发上的水。再说,你衣服怎么会湿漉漉的?”
我姐姐还是不相信的看着我,我害怕她再次将我的衣服脱下扔进垃圾桶里。我下意识地捏紧短袖衣襟,我手上的力,我全身的力气都用来保护我的衣服。我发现,我姐姐离开我母亲,她变得爱打扮爱漂亮了。我也变了,我不是变得爱打扮爱漂亮,而是变得神经质。
“毛毛同学,你得学会改变自己。”
我姐姐对我提出中肯的意见,只可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学会改变自己。我觉得自己挺好,读书学习做学问,我生活的世界里,就是书本,课桌,老师和同学,我不需要懂得太多。我的母亲父亲就是这么教导我的,如果我改变这些,我就违背了父亲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们对我,可是抱着太多的希望,他们叫我实现他们未完成的梦想。
我姐姐见我不吭声,她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又不无遗憾地告诉我:
“毛毛同学,你不说话,就当我没说。你有你的理想和追求,我有我的道路要走。”
我姐姐不再看电视了,我其实很想弄明白,她看的电视剧,可是英文对白。她的英文只学了点皮毛,她怎么能听懂呜哩哇啦的英文呢?我这话没问我姐姐。我不敢问,我怕我问了,我姐姐会生气。她一生气,准把我一个人丢在异国他乡。我长了个心眼,这可能就是我改变自己最突兀的地方。
我姐姐站起来,她坐不住了。她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收拾自己。她一边说,一边像我母亲一样,替我擦干我湿漉漉的长发,又找来吹风机帮我吹干。她的嘴巴呼出的热气,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
“姐,”我又叫了一声姐。
“嗯!以后姐照顾好你。你只管安心学习。”
我姐姐对我,像是妥协了,她大概不想让我做出改变。她帮我吹干头发,叫我再换身衣服。
我姐姐叮嘱我,“毛毛,以后洗完澡,要擦干身上的水。洗完头发,也要用吹风机吹干。”
我点点头,我问她,“谁教会你这些?”
我姐姐一脸的诧异,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她就像看一个天外来客,这世上怎么还有我这样的人,问的话题多简单幼稚可笑。可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她很快做出反应,我这个样子,就是个十足的低能儿。她是我姐,我再不济,她也不会嘲笑我。她和我母亲之间磕磕跘跘,间隔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往,她与我母亲偶尔的交流绝对是以我姐姐摔门而去收场。可她说过,她烦透我母亲,但她绝不迁怒与我。
我姐姐一再向我强调,我以后只管学习,我的生活琐事她会帮我解决。我放下忐忑的心,换了件粉红连衣裙,随我姐姐出门吃饭。
我姐姐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我们走在异国的土地上,在陌生的新加坡城,她带我看不一样风景。我看见了和清大不一样的街道、房子、树木、花草,我记不清楚,它们的具体位置。可我记得,那是个令我眼花缭乱的夜。我们吃完巧克力味的印度煎饼,又要了两份叻沙。
“好吃吗?”我姐姐问我。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的话问得幼稚,我姐姐神秘一笑,说:“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我就特别崇拜我姐姐了,我姐姐知道的可真多。我母亲对我姐姐的批评,我产生了怀疑。我姐姐似乎不像是我母亲说的那样,打小不爱学习,只会和坏孩子们在一起疯玩。整天唠叨我姐姐的脑袋,坏掉啦!坏掉啦!
吃过晚饭,九点刚过。
我姐姐问我累不累,要是我不累,她说带我再欣赏欣赏新加坡的夜景。
以往在家里,我只是和父亲母亲待在一起。我与父亲母亲的对话,三句不离学习,我也从来没觉得枯燥乏味。今天晚上,我姐姐说带我去玩,我也没觉得不可以。我对我自己,是不是没有要求。
“走吧,吃饱饭走走,消消食。”
我跟着我姐姐,一路走一路看。我走不了两步,就累得气喘。我一屁股坐在马路旁边的长椅上,再也不想站起来。我的浅口平底小皮鞋,磨破了我的脚后跟,脚后跟疼得走不了路。
我姐姐却兴趣正浓,她问我能不能再坚持坚持。说我只会学习,不会生活,特遗憾,特糟糕。
我说累了,不跑了,我想回家。我鼓足勇气,向我姐姐表明态度。最可气的是,我又想尿尿。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漂亮的裙子尿尿。我漂亮的裙子尿湿了,我姐姐肯定会把裙子当垃圾扔掉。
“姐!回家。我想尿尿。”
我姐姐没奈何,她总不能不叫我尿尿。可她还是想让我多玩会,她说,她看看附近有没有卫生间。假若有卫生间,我去卫生间尿尿,尿完尿,我还可以随她多玩一会。我没吭声,她以为我默许了,嘱咐我坐在椅子上,哪儿都不要去,叫我等她回来。我姐姐说,我不会享受生活。我不敢再说,我逛的脚疼,逛的小腿肚抽筋。我说,我不走,我坐在路旁的长椅上等她。
我姐姐踩着高跟鞋,我竖着耳朵听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嘎哒嘎哒”的声响。声音由高到低,然后就没了声响,我姐姐彻底消失了。没有了声响,我如同在茫茫黑夜里,迷失了方向。在陌生的人潮里,我的恐惧和不安,随之而来。大海的浪潮啊!太平洋的飓风啊!统统向我袭来。在无垠的荒野上,我的可怜无助,我叫天天不应,我叫地地不答。我姐姐叫我憋着不尿,我憋着不尿,可我还是没能憋住尿。我坐在长椅上尿了,我听见我尿尿的哗哗声。我的尿顺着长椅的夹缝,流到地面,地面湿漉漉的,像一条蜿蜒的溪流。
路过的人们都在看我,他们不明白像我这样长得漂亮的女生,怎么会坐在长椅上尿尿呢?有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说我不像是本地人,说我可能是一时找不到厕所,憋不住才会尿尿。有个光头男人说我怎么会这样,说我长得漂亮,怎么会尿裤子?有个小朋友小声嘀咕,居然说我没羞没臊的。他说,小朋友都知道不能随地大小便,大人还在公共场合尿裤子。一旁的女人慌忙拉开说我随地大小便的小朋友,她长得漂亮,她心地也好。她大概是小朋友的妈妈,她呵斥小朋友,说不能随便批评一个人,要学会尊重和原谅一个人。
那孩子朝我眨巴眨巴眼,向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又犯错了,这是我离开清大,离开我的父亲母亲,第二次犯错。我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尿尿,可我的确是尿裤子了。我捂住脸,我不敢见人,我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我不停的叫我姐姐,我姐姐去哪儿了,她不要我了吗?她说她去找卫生间,她怎么一去就去了呢?
“姐!你在哪儿?姐!”
我可怜兮兮的哭,我一边哭一边喊我姐姐。我多希望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就在我身边,他们会保护我呵护我。我若是有需要外出,我的母亲或是父亲,必定会寸步不离的陪在我身边。我母亲一定会叮嘱我,要先去卫生间屙屎撒尿,然后再把手洗干净出门。在我出门之前,我的母亲父亲,总会替我准备好我所需的一切。比喻我的书包里该放进哪些书,我的文具盒里该放几支笔。我的小褂必有两只口袋,一只口袋里放进几块糖果,另一只口袋里放了块小手帕。我通常是糖果忘了吃,小手帕忘了擦汗,忘了揩鼻涕。第二天,又原封不动的被我母亲放进换洗过的衣服口袋里。
可是现在,我喊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会飞到我身边来,他们还需要工作。我的父亲母亲早就在我面前唠叨过,叫我原谅他们,他们叫姐姐来新加坡陪伴我学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能怎么办?我只有无奈的哭泣,我只能坐在长椅上等我姐姐。我姐姐去哪儿了,她不会不要我了?我姐姐要是不要我,我该怎么办?我身无分文,即便是口袋里有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花钱。
我哭得天旋地转,我哭得昏天黑地,我哭坏了眼睛,我哭坏了马路两旁的路灯。路灯不亮了,可是,呼啸的车身就在我的身旁呼啸而过。我又惊又怕,缩着脖子,蜷缩成一团。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什么都不敢想了。
我不哭了,我一哭,马路两旁的路灯就不亮了。我一哭,潮水一般的人群就会潮水般的涌向我,我会被吞没在这潮水般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