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瓜棚的消息,在柱子的村子神奇般传开了。以往,只有买瓜吃瓜群众,来瓜棚瓜地走动。可是现在,总有好些个好奇心重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他们成双组队来瓜棚,来瓜地找我说两句。说是来看看我,问我过得好不好,有的还给我捎来点吃的喝的。
他们会问我从哪里来?问我还在等柱子回来么?
我说,“等,他不回来,我就不走。”
“他要是回不来了呢?”问我这话的,是村里的老光棍二赖子。
“柱子不回来,二赖子,你把她领回家呗!”
有人撮合二赖子。二赖子摸摸自己的脑袋,他黑得油亮的脑袋,像光秃秃的小山丘,叫我心生厌恶。
二赖子在一片哄闹起笑声中,趁机摸我的奶子。
“二赖子,咋样?过瘾不?”
有个不怀好意的罗锅子,问二赖子。二赖子的口水流了一地,我厌恶的扭头就走。我不喜欢柱子的村里人,我喜欢柱子,柱子说我真好。
打那天起,二赖子流着口水,又跑到瓜棚找我。他摁住我的手脚,不让我动。我趁他解我的衣扣,我抓破他的脸。他的臭嘴巴刚碰到我的嘴唇,我闭上眼睛,恨劲咬他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
我吓得直发抖,二赖子疼得咬牙切齿。他朝我的脸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我昏死过去,又疼得我活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跑到瓜棚告诉我,二赖子的舌头断了,二赖子再也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瓜棚我是待不下去了,二赖子不会放过我,我得离开瓜棚,我要去找柱子。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找到柱子。我离开了瓜棚,饿了就跑到瓜地里,摘一些瓜果吃,渴了就找河塘喝口水。我浑身发臭,我的长头发就像一根根麻绳,打着拧不开的结。白天天一亮,我就嚷着喊着,叫柱子快回来。他再不回来,他真的找不到我了。到了晚上,我躺在草垛里,睡一夜黑。
那天晚上,我躺在牛棚里。我和老牛在一起,老牛吃一口草,我也吃一口草。老牛卧着不动,我挨着老牛,睁大眼睛看老牛比我还要忧伤的眼神。
我问老牛:“你认识柱子吗?”
老牛看着我,眼角湿漉漉的,老牛哭了,哭得好伤心。老牛哭,我也哭,我一边哭,一边问:“你知道柱子吗?柱子说他回来就和我结婚。”
老牛哽咽着,说:“我就是柱子。”
我说,我可找到你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说柱子,你说过的,你送完西瓜就会回来娶我。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让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道吗?我被二赖子欺负,我把二赖子的舌头咬断了,二赖子不会放过我。我害怕呀,我怎么办?我不能去死,你说过的,要我好好吃饭,好好的活着,要我为你生儿育女,我记住了,我没能忘。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困,我搂着你睡吧。你说过的,我肥胖的身子,是你柔软的床。
我看见老牛,不!我看见柱子的眼里蓄满泪水,在黑的夜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柱子用无比哀伤的眼神看着我,问我:“天一亮,你怎么办?”
“我不走了。”我说,“我就守着你,一生一世守着你。”
一夜黑,我们相互拥抱在一起。我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柱子,梦里的瓜棚,梦里的西瓜一号,梦里在车上,柱子说他会因我而死。
我从悲悲切切中醒来,醒来后我悲悲切切地哭泣。老牛看见我哭,它也哭,它眼角的泪,落在我的心上。我替它擦去泪水,我说我不哭了,我叫它也别哭。它“哞哞哞”叫我,我问它:
“你会和我结婚,对吧!”
老牛看着我,我看着它。我懂它,它也懂我。
天早就放亮了,我被一个淘气的孩子从牛棚里拽出来。我站在早晨的太阳地下,看太阳的光。
“快来看!快来呀!疯子!女疯子!”
淘气的孩子呀,他说我是疯子。我抬起头,想和他说清楚,我不是疯子,我是来找我的柱子。我找到我的柱子了,昨晚上我找到柱子了。
可是,淘气的孩子呀,他不信我说的话。他撒开腿跑,叫来家里的大人,又叫来全村人。
“看看,这个女疯子昨晚睡在我家牛棚里。好人咋会睡牛棚?”
我吓得两条腿发抖,我眼巴巴的看着老牛,不!它不是老牛,它是柱子。我的柱子他能帮我,他能证明我不是个疯子。
可是,老牛它哀伤的看着我,它泪眼朦胧,它“哞哞哞”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回,我说不清楚了,我不是疯子,也是疯子了。
“疯子来喽!”
“诶呀!疯子身上好臭呀!”
“看她头发,好长好长呀!”
“她比村里春花的皮肤还要白嫩呢。”
“天啦!她又白又胖。”
“妈妈,她尿裤子啦!”
“诶哟!她真是疯子,她不会自己找茅坑撒尿。”
“她头上长草呢。”
“快让她走,快赶她走,不能让她留在村里祸害人。”
“留个疯子在村里,晦气!”
我的脸,我的衣服,我的身子,我的每一寸肌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村里人要赶走我这个疯子,他们好像要杀了我,我留在牛棚里,只会祸害村里人,他们是容不下我的。
老牛也帮不了我,它比我还要哀伤和绝望。我舍不得它,又能怎样?我望着老牛,我没有流泪,我说我走了,你要是想我,我也会想你。
谁家的孩子,他朝我吐吐沫。紧接着,石子和土疙瘩一窝蜂砸在我身上。我捂住脸,只要不砸烂我的脸,怎么都可以。谁叫我是个疯子呢?
我没有逃,我是一路小走,一路哼着歌儿。我唱西瓜歌,我唱柱子和我。我不想吃东西了,我也不觉得饿,我更不觉得冷。
现在是几月天呢?天空怎么会飘着白花花?我还穿着塑料拖鞋,我还穿着柱子的单薄衣裳。我缩着脖子,蹲在一家屋檐下。
大门“吱呀”一声,从门缝里挤出一个男人的脑袋。男人发现了我,他没吭声,扭头进了屋子里。不大会,男人走出来,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卷发女人。女人问我:
“你怎么会在我家屋檐下,外面下着雪呢。”
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你不冷吗?你饿了吧,快点进屋。”
女人叫我进屋。男人说,“秀芝,你快找身衣服让她穿上。大冬天的,她这是遭罪哟!”
叫秀芝的女人说,“就是,就是,唉!她咋会这样呢?”
秀芝拉我进屋,我听见秀芝问她男人,“孩他爸,我瞧她不对劲,她好像怀有身孕。”
“这可咋办?她可不能把孩子生在雪地里。孩子会被冻坏的,她自己也会冻死。”
秀芝替我叹息,“唉!横河村哪家能收留她呢?只要她不冻死在外面就成。”
不知道为什么,秀芝要让横河村人收留我,我是要找柱子的。我问秀芝,我的柱子,他是不是就在横河村。
秀芝对她男人说,“她会说话,她不傻。她一定是受啥刺激,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才离家出走。”
男人憨厚地点点头,他赞同秀芝说的话。
“柱子是你男人吗?”秀芝问我。
我说,“我是柱子媳妇,他说送完最后一车西瓜,他就回来和我结婚。”
“后来呢?柱子送完西瓜,他没回来和你结婚吗?”
“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秀芝和她男人,好赖听懂我说的话。秀芝找了身干净的棉衣棉裤,叫我穿上。她又问我,“你怀孕有几个月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怀孕了。秀芝叫她男人给我煮了一大碗面条,面条上还卧有两个荷包蛋。
“吃吧!吃完面条,你就回家吧。不要再找他,他若是想回去,不用你找,他自然会回去。”
“不!我要找到他,没有他,我活不过今天。”
“唉!你怀孕啦,他知道吗?”
我回答秀芝,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头炸裂般的疼痛,我想柱子,我疯狂的想他,他说我肥胖的身子是他柔软的床,他说我真好。
我低下头一边吃面,一边呜咽哭泣。我怀孕了,柱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