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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明的大哥张秀儒接到母亲发的电报后，回了封电报，如期从武汉赶了回来，也如期带着弟弟张秀明早早地来到水西门的城门楼上，等候介绍人领相亲对象来。
先是吴好的到来，他果然带了包水果糖来了，有半斤左右。他打开包装纸，把糖放到秀儒大哥的旁边，空着的另一边是准备给那个女老师坐的，糖果就在他们的中间。
李笑笑在后边到了，他也怕迟了不礼貌，因为只有他见过那位妹妹的班主任老师，所以秀明叫他一定要提前到。
“大哥好。”李笑笑空着两手不好意思朝秀明大哥问了个好。
“笑笑也来了。”张秀儒伸手抬了抬压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和吴好，秀明明年毕业了，听说你们三个成绩都不错，都打算继续考高中吗？”
“当然想。”李笑笑还是显得拘束地说：“考高中估计吴好没问题，我和秀明悬。”
张秀儒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不再问下去了。因为那时的升学成分比成绩重要，首先要保证工农成分的子弟升学，高中的升学率太低。自己能从中学读到大学，完全是万幸，而且是拼了命的努力。这种万幸不是随随便便落到一个人的身上。自己家的成分他清楚，而笑笑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工商业兼资本家的子女只能当成可教育的对待，所以笑笑的自卑他能理解。
秀儒大哥前两年回来的时候，李笑笑和吴好都见过，而且还与秀明陪他玩了几天。那几天，笑笑可以说是受益匪浅，开了眼界。那时候除了觉得秀儒大哥一副儒雅像，架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穿着干净，白色的衬衣的领口没一点污渍，才不像自己的衣服，总是不那么干净，而且满腹经纶，讲些那时像听天书一样的知识。譬如现在收音机都是电子管，功率越大，收音效果越好。往后半导体技术就要替代电子管技术，像纽扣那么大点晶片，功放就大得多，而且收音机有可能还有图像，到时候不光听到声音，还能看到影像。电影不光在电影院放映了，类似收音机这样的一个匣子就可以看到电影了。还有电话也不再是电话座机，挂机了，要根线牵着，电话可以拿在手里打，走着打。
那时笑笑和吴好、秀明都像在“听天书”，又像是在听他讲科幻故事。但是他们相信秀儒大哥不是在吹牛，因为他在大学里讲课和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
那时候，李笑笑知道，御史巷和水西门这一带还没有一家人有收音机，因为一放那声音就会传出来。他只知道吴好家有一台，而且盖了块绒布，盖得严严实实，去他家的时候都没听他们放过，像个宝贝似的。
他们闲聊了一会，才见那个大妈似的介绍人领着个女的姗姗来迟。
“宋老师，你好。”李笑笑站到一旁礼貌地问了声好。
“你们认识？”介绍人大大咧咧感到奇怪地说。
“他是我班上学生的哥哥，我们见过。”那个宋老师说，说完脸有些红了。
李笑笑没想到紧跟她们后上来的还有钱姗。这姑娘硬是就跑来了，他心里想。
张秀儒站起来，迎上前，简单作了自我介绍，请那位宋老师坐了下来。
“这样，你们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是小学老师，反正都是老师。都是文化人，知识分子，你们聊，我就走了。”介绍人说完话又在他们俩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伸手抓了把糖，走了。
见秀儒大哥开始递糖给那个女的，钱姗立在门口嘴里的开始馋了，但她还是忍住。在一旁看张秀明摸出画本，画那个女的头像。他先是勾勒出她的脸形，才从眼部、鼻翼、嘴开始画。秀明边看那女的，边埋头画。钱姗这才仔细看那个女老师，个子不高，只比自己稍高一点，而且长相一般，根本没自家的姐姐漂亮。虽然穿了件当下最流行的碎花浅色短袖衫，但跟秀儒大哥比，简直是高配了。秀儒大哥仪表堂堂，儒雅文静，一副学者派头。她再低头一看，秀明已经画好了，画得比真人还好看，还漂亮。
“你画得真好，比她本人好看多了。”钱姗忍不住对张秀明小声说。
“人家还不漂亮，小姐姐。”张秀明笑了问。
“就是没你画的漂亮。”钱姗坚持说。
李笑笑和吴好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也凑了过来看，点头说可以。
“笑笑，你咋不画一张。”钱姗问他。
“我可不敢画，画人物是秀明的专长。”李笑笑低声说。
“你们原先认识啊？”张秀明抬头问。
“是街坊邻居，原先见过，跟你一道才认识。”李笑笑赶紧说。
“小姐姐说话好直啊，居然说我画来比她本人好看。”张秀明说。
“是比本人好看。”吴好看了也说。
“你们在说啥？”张秀儒看见他们钻在一块嘀咕就问。
“秀明跟宋老师画了张像，真好看。”吴好大声说。
“拿过来给宋老师看看。”秀儒大哥说。
张秀明从画上把画像裁下来，恭敬拿到宋老师面前说：“画得不好，做个纪念。”
“画的蛮不错嘛。”宋老师拿着画像仔细看了看，像评判小学生作文一样说：“你这线条，你这勾勒，还有明暗阴影都画得好。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唇也不错。”
“宋老师喜欢就好，他是我弟弟，叫秀明。那两个都是他的同学。”张秀儒说。
“大哥，我去游泳，从上边石柜台游下来。你们呆会看我们游到这下边上岸。”吴好突然心血来潮想表演个节目给他们看，活跃气氛。
“好啊，呆会看你们游。”秀儒大哥说。
“好呀，我也想看你们游泳，这水这么急，淹了咋办？”那个宋老师挺担心地说。
“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水鸭子，在这河里游惯了。”秀儒大哥说。
吴好和张秀明、李笑笑走了出门楼子，犯难了，这穿在身上的衣裤咋办，顶在头上肯定打湿了，一时半会干不了。他们正在犯难时，钱姗也跑了出来说：
“我跑得快，我帮你抱衣服跑回来。”
“那行。”还没等李笑笑阻拦，张秀明就说：“两位兄弟好好表现，大家都卖点力讨那个宋老师欢心，把这个节目演好。”
说完他们就一块朝上游的石柜台方向开跑，钱姗也跟着跑。
石柜台其实就是离水西门码头两、三里路的一道石壁，有六、七米高，立在河水边。石壁下是个深水潭，喜欢游泳的人，喜欢练习跳水的人都到这里往水中一跃，一头扎进水中。胆小的人一到上边，望而生畏，赶紧又溜下去到河边游。
钱姗一路跟着他们小跑到了石柜台，看见他们各自脱了外面衣裤，穿着短裤，舒展着手脚。
“小姐姐，拜托你了，别弄丢了。”张秀明站在石壁边缘回头说，说完一头就跃进水中。
紧接着她看见李笑笑和吴好也分别跃入水中，看见他们都钻出了水面，朝河中游去。她才一一抱起他们的衣裤和发出臭味的三双鞋子，朝回跑。路上她不由自主把脸紧贴住李笑笑那件外衣，还用嘴偷偷亲吻了一下，虽然味道不是好闻，但她心里边高兴，舒服。
他们三人顺流而下，快到水西门时，他们奋力游向码头，踩着水朝城门楼上挥手。这时他们只看见秀明大哥一个人在朝他挥手，没见到那个女的。顿时他们三人心都凉了，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表演游泳，就是为了讨下她的欢心。
他们游到码头，爬上岸，光着身子，水淋淋地爬上城门楼子，果然没见到那个女的。
“她人呢？哥。”张秀明问。
“走了。”张秀儒说。
“你们谈完了？”张秀明又问。
“谈完了。”张秀儒回答说，但他脸上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是不是我们演砸了节目？”吴好问。
“和你们没关系。”张秀儒说。
“我就知道谈不成。”钱姗这时抱了他们的衣裤和鞋子往美人靠凳上一丢说：“臭死人了。那个女的一点都配不上张大哥，个子又不高，长相又一般，只是教书的工作好点。”
“别打胡乱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李笑笑制止她说。
“我小孩子，你难道不是？”钱姗不服气说：“她哪一点都配不上张大哥。她小学教师，那个级别跟张大哥比差两三个级别，张大哥是做大学问的。”
“姗姗姐，你别打胡乱说，惹大哥不高兴。”李笑笑说。
“小姐姐是快人快语。”张秀明苦笑着说。
“我没有不高兴，把这糖分了吃。”张秀儒边说边把糖分成了四份，钱姗也拿到一份。
他们几人替秀儒大哥惋惜，毕竟三十多岁了，也该到谈婚论嫁，但又都不敢问那个女人离开的原因，怕惹他难过。
张秀儒跑这么远，又一次相亲失败，内心沮丧，但还是强颜装笑，与他们说说笑笑谈了好一会。
钱姗分了糖，内心高兴极了。她剥了个放进嘴里，剩余的揣进衣兜，还不忘朝吴好说了句：“沾光了。”
钱姗这几日郁郁寡欢。不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情，而是李笑笑他们几个闷在家里赶假期作业，没时间去水西门画画和到公园去写生了，才使她生出了孤单的感觉。
这些日子她没事就在家帮姐姐拣拣烂豆子，觉得日子过得好无聊。自从认识了李笑笑、张秀明、吴好他们，特别是见了张秀儒，她觉得生活愉快极了。都是有文化的人，特别是秀儒大哥，人长的斯文，大学老师，分糖时还分了自己一份，他自己一个都没吃。为了那个女的，他们三人还去跑去游泳，万一哪个被水冲走了呢？虽然那女的啥都没有说就走了，她肯定秀儒大哥的相亲失败了。一个大学老师被一个小学老师瞧不上，他心里该多难过呀，但是他还是和大家聊天说笑，强装笑颜。她记得他讲了武汉夏天像个蒸笼，炎热得很，跟火城一样；她还记得讲了武昌鱼好看，味道美，但是刺特别多，但听他说就像过了次口瘾，吃了次那武昌鱼，说得她直吞口水。他讲话的声音是那么地动听、悦耳，把他们当作了听课的小学生。
临走的时候，她明明知道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但还是看见一直在脸上挂着微笑。他与大家分手的时候，拍了每个人的肩膀。拍她的时候，她心里说不出的喜悦，说明也把她当作是他们的朋友了，那种感觉真好。
那天晚上，熄了灯，钱姗悄悄把剩下的几个糖，分了一半给姐姐钱兰吃，她怕白天爸妈知道了，要追问从哪来的。她们偷偷吃着糖，悄悄地笑。
“你这糖哪来的？”钱兰剥着糖纸问。
钱姗这才把张秀儒相亲的事小声跟姐姐讲了。
“我不信，人家那女的好歹是老师，有你说的那么差吗？”钱兰说。
“姐，如果跟你比，那女的差远了。我要是秀儒大哥，我才看不上呢，她还走了，没瞧上秀儒大哥。”钱姗不服气地说。
“那人家为啥还是走了呢？”钱兰又悄悄问。
“睁眼瞎，有眼无珠呗。”钱姗说。
“你跑去跟人家混在一块，人家没嫌你？”钱兰问。
“没嫌。张大哥真好，走的时候还拍了我的肩膀。姐，我保证你见了肯定喜欢。人长得斯文，高高大大，一肚子墨水，好有学问呀。”钱姗说。
“我又没见过，不知道。”钱兰听她这么一说感到脸红了，幸亏屋里黑。
“没嫌弃，人家分糖我还有一份呢。”钱姗说。
直到母亲叫她们睡觉，俩姐妹才停了说话，各自睡了。
钱姗这些日子总是忘不掉李笑笑他们在公园画菊花时席地而坐的姿势。那两个年轻人画菊花有小凳，有画板，还有颜料，调色板，画笔有大有小，从细到粗十多支。而李笑笑他们三个人，只有一支铅笔，一个本子，还一屁股坐地上，跟人家比，好寒酸呀。
她没事又转到了新华书店卖文具的柜台。柜台上边和柜台里边有很多种笔：毛笔、钢笔、铅笔，各种颜色，各种型号都有。唯独见不到那两个年轻人用来画的那种笔，更看不到那种画板，有架子撑着的。她有些失望，才走了出去。
她就是这样漫无目的转悠。当她转到百货公司时，她居然在卖文体用品的区域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画板立在玻璃柜台的后边，有两三块，立在架子上。伸头望进去，还有那折叠的小凳子。柜台里有油画、水粉画、国画、水彩画颜料；有十二管一盒的，还有二十多管一盒的。还有那绘画用的笔，从细到粗的都有；还有李笑笑他们用的铅笔，一盒一盒摆放整齐，看得她眼花缭乱。她沿着那柜台移动，从一边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到那一边，反反复复。从柜台内又看到柜台里边的那几个画板，看得流连忘返。
站在柜台内的售货员是中年男人，见她围着柜台看了很久，一直没过问她，因为看她不像买这些东西的，忍不住了才问她。
“小姑娘，你想买什么东西？”隔了好一会，那个售货员问她。
钱姗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果你是看着玩，去别处。你把我的头都转晕了。”售货员说。
钱姗这才无可奈何地离开，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瞧了瞧那画板。
她走出了百货公司，搬着指姆算起账来。她看这么久，这么仔细看就是为了记住这每种东西的价格。这一算吓了她一跳，不由脱口叫了声：
“我的妈呀！”
她这一叫惊得路过的人都惊诧地看着她。
如果要把这些东西买齐，真还要不少的钱。从爸妈那儿肯定是偷不出这么多钱，她只好不敢继续想了，只好朝回走了。
这会儿，她又走到御史巷。她已经有事无事来巷子几次了，都没有撞见过笑笑，她想今天再碰碰运气。巷子幽静，空无一人。她在巷子中踩着光滑的青石板，把它们当成房子跳，走一步跳一步。跳过第二个院门口时，她突然看到笑笑从他们家的院门口出来，提了桶垃圾去倒。她趁他还没走到倒垃圾的地方，从后边跑过去，站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咋这几天门不出？”她问他。
“赶作业呗。”李笑笑一惊，说。
“写完了？”钱姗又问。
“写完了。”李笑笑说。
“张秀明的大哥走了吗？”钱姗问。
“回武汉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李笑笑诧异地说。
“那女的没说不同意的理由吗？”她又问。
“说了，是介绍人捎的话。说秀明家成分不好，影响她进步。”李笑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那女的家成分好吗？”钱姗问。
“当然好，那女的还是党员呢。”李笑笑说。
“但张大哥是大学老师，配不上她才怪了。”钱姗说。
“说了你又不懂。”李笑笑说。
“我姐怎么样？”钱姗突然说。
“你姐？”李笑笑一听吓了一跳问：“钱兰？我的妈呀，亏你说得出口，人都没长醒，就想找人嫁了。”
“你才没长醒呢。”钱姗说：“我姐能干，人漂亮，不挑三拣四的。”
钱姗理直气壮地说了几个理由，使他惊诧不已。
“你姐才多大点，十七都不到，婚姻法规定，女的不低于二十岁。”李笑笑脱口说了句：“姗姗姐，你是疯了吧？”
他有些生气了，一见他生气的样子，她反而高兴了。他眉头皱了，眼变小了，嘴唇闭紧。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又笑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子。
“姗姗姐。”李笑笑完全忘记了怕有人看见他和女的在一块。他说：“你都知道大哥现在是大学老师，你姐才读完小学，不说别的，两人在一块多难受啊，话都说不到一块。”
“歪道理。”钱姗不满地说：“结婚找女人和说话有啥关系？”
“姗姗姐，你还小，你不懂。”李笑笑又说。
“你比我还小，我不信你都懂。”钱姗说。
“我读过的书比你多呀，那些书上都这么说。”李笑笑觉得解释起来好难呀，只好这样说。
“笑笑，不说这些事了。”钱姗怕他生气往后不理自己了，赶紧说：“你们往后玩的时候带上我行吗？”
“更不行，哪有小的带大的玩，只有大带小。”话一说完，李笑笑后悔失言了。
“一言为定，我带你玩，你听我的。”钱姗马上笑开了说：“不准反悔，反悔是狗。”
“姗姗姐，我走了。”李笑笑无可奈何地说了句。
李笑笑赶紧跑去倒了垃圾，跑回院里去了。钱姗看着他一副狼狈不堪逃走背影，一直站在那儿笑个不停。
李笑笑进了院门后，一直在笑这李老二就是个傻书生，不仅失言输了，而且不敢回答她提出的大带小的问题。仅仅一会时间她犯难了，大带小，怎么带？笑笑和张秀明都是读初中的人，都是有一定文化的人。她去带他们，人家卖帐吗？能跟她一块玩吗？反正话已经说出了，只有往后想办法了。她没有想过自己与他们的差距，但她只是偏执地认为能跟他们在一块玩，生活就有乐趣和兴致。他们确实在她的眼中与众不同，有爱好，有兴趣，不玩左邻右舍那些男孩子的东西。她想着想着才慢吞吞往家里走，这是她每次见到笑笑后身上都有舒服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