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钱兰母亲果然带了个郎中来,还替她们带了灌粥。等三个姑娘都抢着去喝粥的时候,那个郎中伸手坐下替秀明妈妈号了脉,又翻开了下她的眼睑和瞳孔,完了郎中先生叹了口长气。
“医生,她什么病?”钱兰母亲问。
“脉象很弱,气血亏空很严重。”那个郎中说。
“什么原因如此重?”钱兰母亲问。
“长期忧郁成疾而起。”郎中说。
“她还能维持多长时间?”钱兰母亲又问。
“长就是一两个月,短就是一二十天。天命已尽。”郎中说。
一听到郎中的这句话,三个姑娘都惊得目瞪口呆地哭了起来,乱成一团。
“能救吗?医生求你想一个办法救救她。”钱兰母亲几乎是恳求地说。
“我开个方子给你,去抓几服药试试。”郎中说完就到桌前坐了下来开了药方。
钱姗母亲拿了药方去城里的中药配方部捡了药,回来又亲自熬药,把药一勺一勺亲自喂到秀明妈妈口中。三个才长大的姑娘,哪会照顾病重的人。才到第二天,秀明妈妈终于睁了眼,看着喂她药的钱兰母亲,朝她微笑了一下。
“伯母,她是我妈,这两天都是我妈过来,不然我们真的害怕死了。”钱姗探过头对秀明妈妈说。
“你有两个好儿女,你好福气,谢谢你。”秀明妈妈伸手抓住钱姗母亲的手说:“我枉自有三个儿子,一个都不争气。”
“你也不简单,一个人养大了三个儿子,不容易啊。”钱兰母亲说。
“都不争气,儿大不由娘。”秀明妈妈反复地说。
“你把药吃了,我这几天陪着老姐姐。”钱兰母亲又端起盛药的碗说。
钱兰、钱姗、吴英一听医生说秀明妈妈活不长了,早已大惊失色,手脚无措,都悲伤不已,只知道默默流泪,幸亏钱兰母亲在,她们三个才不至于惊慌失措到恐惧害怕的地步。
果然在十多天后,秀明妈妈终于撒手人寰,溘然离世。她走的非常安祥,平静,依然是那样慈祥的模样。只是脸色惨白,如同涂了层烛液一般。钱兰、钱姗、吴英哭得悲天呛地。丧事幸亏钱兰母亲和小英子父母跑过来帮忙操办,才凑钱买了口棺材,请人抬上山埋了。
下葬那天,除了钱兰母亲和两个女儿,吴英和她的父母,没有人来送行,也没有花圈,只有三个姑娘扎的几十朵白色纸花搁在那坟头上。按照吴英父母的说法,他们来帮忙,凑钱办丧事,也是三个姑娘的心愿和对那三个儿子的一点交待。钱兰母亲也心想,不枉自钱兰喜欢了她家老大一场,总算是了结了女儿的一桩心愿。这一忙,就耽误了十几天的时间,没顾上丈夫。
安葬秀明妈妈后,吴英陷入长时间的痛苦和回忆。一没事就端根矮凳坐在自家门口,望着对门那扇从此关闭了的破木门出神。那扇门内的屋子,有她童年时候最美好的记忆。秀明哥哥从小就谦让她,折纸飞机给她玩,让她爬到桌上画太阳、画房子、画草地、画飞鸟。她把秀明哥哥的图画本画满了,铅笔弄断了,他从来都不生气,吼她。秀明妈妈也是对她呵护有加,只要爸妈下班晚了,只要见她饿了,总要先盛碗饭给她,哪怕有时候只有一个桔子,也要剥了皮先分一半给她吃。她觉得童年时光在那屋里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永远都记在心里回忆,抹不掉,也忘记不了。她记得二哥念诗给她听的时常逗得她哈哈大笑,笑得她肚子都疼了,因为他念诗的时候模样滑稽。如今,这门从此关了,空无一人了。隔了不久,居委会带人来开了那门的锁,几个人又把屋里的几件旧家具搬了出来,堆在地坝里。当她看到有人从屋里抱出十几本书扔在地下的时候,她就跑过去一本一本捡起来,抱回家去。
“你干啥?这些书是要卖钱的,你跟我拿回来。”搬东西的人朝她吼道。
“这书是秀明哥的,又不是你的,凭什么你拿去卖钱。”吴英抱着最后几本书不示弱地说。
来的人把那扇破木门也卸掉了,换了扇新的木门,堆在地坝的旧家具用板车拉走了,又拉来了几件旧家具搬进屋里,完了门上挂上把新的铜锁,看样子是有人搬来住了。吴英端了矮凳进屋了,从此让自家的门永远对那家关闭,永远不再坐到自家门看对门了。
钱兰也是从那时候起变得神魂颠倒,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有时还魂不守舍,做事丢三落四。磨的豆浆渣都没滤干净,点豆腐脑不是老了就是嫩了,浪费了许多黄豆,只得自家当饭菜吃,还耽误了第二天父母出摊去卖。洗的衣服没记得晾晒,还搁在盆里,放在地坝,父母回家还看见在那儿放着。
“兰兰,你咋这么粗心大意,衣服都没晒,搁一晚要发馊呀。”母亲叹气说。
“妈,我这就去晒。”钱兰慌忙说。
“你没见晚上要落雨吗?天这么黑。”母亲说。
“妈,要是馊了有味,我明天拿河里去重新清洗一遍。”钱兰急忙说。
“明天,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啊。兰兰,过了的事就忘掉它,往后别粗心大意了。”母亲说。
“妈,我知道了。”钱兰说。
“她妈,你老说她也不是办法。”父亲说。
“不说她咋办,成天魂不守舍,做事老犯错。”母亲说。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她妈,兰兰长大了,该替她找个婆家了,嫁了人兴许会好些。”父亲说。
“你说得简单,嫁谁呀。这一带有合适的人吗?要不是兰兰看不上,就是别人看不上她,嫌她犯花痴病,脑子有问题。你看我家两个女儿都长得漂亮吧,怪了,反而遭人嫉妒,遭人嫌。我都托人给兰兰介绍朋友,一听是兰兰,都不愿意。我还找居委会的陈主任说过,她也说不好办,不好找合适的人,怕兰兰犯病,害了人家男的。”母亲边说边叹气。
“人言可畏。”父亲说:“她妈,你到外面去听听,这一带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你说我们姓钱的招惹谁了。”
“我咋不知道,耳朵都听烂了。”母亲说。
“就说秀明妈妈病了,死了的事吧,隔得这么远,大半座城,这边的人都说开了。说的话难听死了,好事传不远,这种事为啥跑这么远啦。”父亲说。
“你说咋办?”母亲显然没了主意说。
“下次再让我听到,非撕烂这些人的嘴。”父亲显得气愤地说。
“你撕得完吗,那么多是非嘴。”母亲说。
“还有我都没跟你说。”父亲说。
“还有什么事?”母亲说。
“秀明妈妈死那阵子,你们都不在家,碱厂那个姓刘的跑上门来了。说是来提亲,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看热闹被我撵走了。”父亲说:“人也轰散了。”
“你骂人了吗?”母亲问。
“当然骂了,那么多人看热闹,看笑话,不该骂吗?”父亲说。
“是啊,这些人不会分青红皂白,反而会添油加醋。明明是那个姓刘的喜欢姗姗,反而说是我们家姗姗去勾引人家。她爸,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们搬走算了。惹不起我们总躲得起嘛。”母亲愁容满面地说。
“房子不好找,找居委会人家说你有住的,理都不理。”父亲说。
“爸,妈,你们不要再为我和姗姗的事争了。我要懂事,我现在不想嫁人,我只想守着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钱兰听父母说了这么久,流着泪说。
“姗姗呢?野哪去了?这么晚了还不见人。”母亲这才想起钱姗,才问钱兰。
母亲刚一问,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且门外好像还有很多人,人声鼎沸,吵吵嚷嚷。
莫非姗姗出事了,母亲赶紧开了门。门外除了居委会的陈主任,还有几十个周围的邻居,站在黑暗的地坝里,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陈主任,有事到屋里说。”母亲陪着笑脸说。
“就在这儿说,当着大家伙说。你们当父母的是怎么教育子女的?”陈主任一脸不高兴地大声说。
“姗姗惹什么事了?”母亲问。
一听说姗姗惹事了,又那么多人,父亲和钱兰也赶紧跑出屋来。
“你们家钱姗简直是个野人,无法无天。”陈主任嗓门很高地说。
“她到底怎么了?陈主任,你别吓唬我们呀。”母亲瞪大眼睛说。
“人家几个人在说御史巷的李笑笑反动,是坏份子,弄去劳教了,关你们家钱姗什么事。她跑去跟人家吵架、打架,人家几个是大男人,她打得过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就算了,她气不过,偷偷跟在人家后边,趁人家不注意,捡了块砖头,往人家后脑袋上砸,把人家脑袋打开了花。她本来挨了打还有点理,这下问题大了。人送医院了,你家钱姗被另外的人扭送到派出所了。人小胆大,怪野的。”陈主任说得口水沫子四溅。
“陈主任,她打了什么人,你告诉我,医药费我们出。求他放过我们家钱姗,她不懂事,她还小,别弄去派出所关她。要关你们关我,是我当妈的没教育好,行不?”母亲焦急地哭了说。
“人家家属也来了,这挨打的你们一条街的邻居谢大叔。谢大妈,你过来,你去对钱姗妈说。”陈主任对站在人群中的谢大妈说。
站在人群中哭哭啼啼的那个谢大妈走了出来,指指戳戳地站到钱母面前。
“对不起,我没教育好女儿,请你原谅。”
钱兰看见母亲向那个人弯腰鞠躬,赔礼道歉,她觉得母亲好可怜啊。
“原谅?没这么简单。你们钱家养的什么野种,敢对我家老谢下黑手。你说咋办?陈主任你得为我们做主呀。”这个谢大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起来。
“医药费我家出。大姐,我求你们放过我们家姗姗,她不懂事,回来我们打她,教育她。”母亲说。
“教育她,屁话,你们家钱姗在这一带惹的事还少了吗?到处勾引男人,河那边也勾引去了。这边李笑笑是她什么人,也勾引过,骚货。”谢大妈满嘴开始胡说了。
“住嘴!闭上你的狗嘴。”父亲一听怒不可遏地挤到母亲前边,站到那个女人面前说:“你家男人几十岁了?还老不懂事搬弄是非。李笑笑犯事是政府管的事,该怎么处分也是政府的事,关你们屁事?你还有脸找上门,姗姗打他该打,碰了我也要打,活该躺到医院去。”
钱兰忽然看到平时寡言少语的父亲突然发怒,像个男子汉了。
“陈主任,你看这钱家人还凶了。”那个女人说。
陈主任也感到无奈地不说话了。确实,谁犯了错都该政府管,整天没事闹个乌烟瘴气也不叫话。
“你当家长的还对我凶,李笑笑是坏分子又关你家钱姗啥关系,别人说不得,莫非是李笑笑的野情人?”那女人越说越出格。
围观的人一阵哈哈大笑。
“信不信我劈了你这烂嘴巴!”
父亲顺手抓起门外劈柴的斧子举了起来,母亲一把拦腰抱住,钱兰也死死抱住父亲。那个女人吓得立刻闭了嘴,躲到别人的后边。
“她爸,算了,忍了。”母亲哀求说。
“爸,求你了,你要出事了,我们一家怎么办。”钱兰也是哭着说。
“滚,跟老子滚远点,别让老子听见你们乱嚼舌根,到时候别怪我割了你们那烂舌头。”父亲大声吆喝说。
陈主任这才叫人把那个谢大妈拖走,叫人散了。她一回头,看见钱兰和母亲抱住的父亲丢了斧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男人的哭声划破了夜空,是愤慨和无助的吼声,也刺痛了陈主任的内心,她感到无趣地离开了,背后是钱家人的一阵哭声。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从来都是逢人开口笑,见人就点头。在钱兰眼里,父亲在家虽然严厉,对外却是一团和气,忍辱负重,从不惹是生非。今天,她算是看到父亲为了女儿,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霆大怒,敢提斧头宣示他的父爱,维护女儿的尊严。这一刻,她对父亲的举动除了惊讶,就是感觉伟大,是家的脊背,硬到使那些欺负的人害怕和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