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钱姗找了个竹编的背篓,那种编的密实的背篓。再找了段粗铁丝,费了点劲才作成个短的钉耙的模样,背了背篓拿了钉耙就准备出去了。
“姗姗。”临走时钱兰叫住她,往她衣兜里塞了个馒头说:“中午饿了记得吃,晚上早点回家。”
“姐,我知道。”钱姗说。
从钱姗出门,从她那背的背篓,提着的钉扒,就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都在猜测她要去干什么。扒柴火,不像,连刀都没一把,去扒草,那钉扒似乎也太短了。那些人猜不到她要去干什么,但又总不愿往好处去想她,只觉得好奇。所以她一路走,认识她的人都在她走过后悄悄议论。直到她走远,看不见了,议论和说三道四照样还在这些人中进行。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整天不说三道四些事,总觉得日子过的不充实。这就是那种精神和经济都匮乏的年代人们的一种人间常态。
第一天的收获是五分钱,钱姗从那个记账人手中接过五分钱的时候,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又在脸上浮现。这时她才看见那个记账的人和那个过磅的人都在抬头望着她,十分惊奇地样子。她才赶紧收起钱,揣进裤袋,朝他们点头离开了。而钱姗的代价是人像从煤炭灰中钻出来一样,头上、身上尽落满了煤灰,鼻孔里也吸进了不少,变成了个黑鼻孔。手上也烫了几个小泡,本来破了个孔的鞋子,又有两处烧破了。
“小刘,见那女孩吗?”记账的那个人问过磅的是等钱姗离开以后说:“你仔细看了吗?”
“看啦。”过磅的姓刘的小伙子说。
“怎么样,看仔细了?”记账的那个人又问。
“还用说吗?看好了。”姓刘的小伙子一边过磅称重一边说。
“不好看吗?简直是漂亮,我们厂恐怕再也不出一个比她漂亮的了。”那个记账的人又说。
“是漂亮。”姓刘的小伙子说。
“把她弄来做你家属,你又是单身,你爸过去又是厂里的劳模。”记账的那个人说:“我要是没老婆,肯定想方设法找这种女人。你看,人长的好看,又吃得苦,跑来捡煤渣。”
“我想也是白想,只怕人家不答应。”姓刘的小伙子说。
“有啥不答应,到这来捡煤渣的人哪个不是家里穷。怕啥,咱都是正式工,有工资的人。”记账的人又怂恿他说:“你只要去追她,没有搞不定的。”
“别人才刚来,我不敢打这种主意,过几天再看。”姓刘的说。
“只要你有这心思,我跟你弄点机会。”记账的说:“帮你把这事弄成,大家都兄弟嘛。”
姓刘的暗自笑了笑没说话了,他记住了钱姗这个名字,也记住了她那嫣然一笑,勾魂般的脸上那对酒窝。
从那以后,只要是钱姗来过磅,他总要搭讪几句,总要替她把过了磅的煤渣往斗车里倒,总要趁这点时间多看她几眼,总有一种鬼迷心窍的感觉。他有点神魂颠倒,被钱姗的美色迷糊了。如果真的能弄来当老婆,这种女人真是百里挑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那么往后再厂里完全可以显摆、炫耀,让那些讨了老婆的工友们羡慕不已。男人总是这样,总想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提升自己在周围人们中的地位。刘纪明也是如此。
钱姗第一天回家,钱兰一看她那脏兮兮的样子,便赶紧说:“赶快把你那张脸和鼻孔都洗干净。你咋弄的这么脏?呆会爸妈回来见你这模样保证明天不准你再去了。”
钱姗赶紧舀了盆水,先把脸和鼻孔洗干净,再把身上的灰尘拍掉。
“一天挣了多少钱?”钱兰问她。
“五分钱。”钱姗说。
“才五分钱?”钱兰说:“感觉少了些,一身弄得那么脏,不值。”
“五分还少了吗?你算算,十天五角,这一月就一块五了。当然开头是少了,我没那些人厉害,我还不熟练,往后估计要多挣些。”钱姗信心满满地说。
在钱姗看来,五分钱自己挣的,五分钱可以买一个锅盔,一小包糖果,不简单。日积月累可不是小数目,它可以实现自己第一个愿望。那晚她藏好钱,钻进被窝甜蜜地睡了,连钱兰上床后唤她几声都没有惊醒她,她累了。
她的收获开始多了起来,从每天五分钱,到捡的煤渣多了起来,能挣到一角钱了。但是她发现每当她背了煤渣去过磅的时候,就有些穿着工作服的工人看她,而且还悄悄议论,偶尔还哈哈地笑。她听不见,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什么。但从声音,从看她的眼光,没有恶意,她也不计较。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说,小刘看上那女的了。她才明白他们是在议论自己,虽然她不知道那个小刘是谁,但肯定就是厂里的工人。管他呢,他看上不看上和自己没关系,她不在乎这些议论。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多捡些,捡多些,挣多些钱。
一天过磅的时候,那个姓刘称完后朝记账的说了声:“两角,钱姗。”说完就起身帮她提着背篓把煤渣块倒进了一旁的翻斗车,把空背篓递给她说:“过去领钱。”
钱姗听到两角钱开始还一喜,后来拿了背篓后想,不对呀。往天也是这么多这么重,今天的钱怎多了一倍。要么是往天少给自己的钱,要么就是今天多给了钱。少给了自己吃了那么久的亏,这事不能算了。多给了自己也不能要,非得要问个清楚。
“不行。”钱姗把记账的给她的两角钱放到桌上大声说。
“什么不行,你说清楚?”记账那人瞪大眼睛问她。
“你得把往天的钱给我补齐。”钱姗说。
“凭什么?”那个记账的人又问她。
“凭我往天捡的和今天一样多,一样重。往天你只给了我一角钱,是不是该补我的钱?”钱姗说得理直气壮。
“你这小姑娘咋不讲理啊,往天一角就是一角,今天是两角就该给你两角。”记账的人也急了说。
“重新过磅。”钱姗说。
姓刘的年轻人无奈地摇头,一句都不敢说。
“太不讲理了,倒进翻斗车,你分得清哪些是你捡的,哪些是别人捡的?”记账的人说:“煤渣上又没记号。”
等候过磅,等候领钱的人都围在那儿,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催促,挖苦,这女子太傻了,多了钱还闹,也有人说万一往天少给了人家钱呢,那女子不是亏了吗,该闹。
看到过磅的地方围了大堆人,又在吵闹,锅炉班的班长和正好路过的工会张干事就走了过去,问了问情况。班长是个中年男子,张干事也是中年人,是个女的。他们听他们各自说了理由后两个人犯难了,都倒进翻斗车怎么重新称。再问往日记账确实没错,班长也觉得这姑娘脾气较真,多给了钱还不要,只得叮嘱记账和过磅往后仔细点,看清楚。
“小姑娘,他们既然没少给你钱,你就把钱收了。”张干事拉住钱姗的手,把桌上的两角钱放到她的手里。看她乖巧就问了句:“姓啥,家住哪里?”
“姓钱,住水西门那边。”钱姗收了钱说。
“哟,城里过来的。赶快回去,晚了收渡,你就回不去了。”张干事告诉钱姗说。
钱姗这才提着背篓,拿着钉扒闷闷不乐地走了。
“你两个注意点,工作上不准出错,听见了吗?”班长临走的时候朝他俩吼道。
“又不是我们的错,她今天捡多了,就叫我们把往天少的钱补上来,蛮不讲理嘛。”记账的人不服气地说。
“怎么,看上人家了?”张干事看见小刘的目光还在看已经走远的钱姗,就开玩笑似的问。
“没有。”小刘快速收回目光,红了脸说。
“看上就看上嘛,漂亮的女子哪个不喜欢。我和你爸爸一块进的厂,也该关心下你的个人问题了。改天张阿姨给你介绍个合适的。”张干事说。
“张干事,小刘就喜欢刚才那个女的。”记账的人趁机说。
“那个女的,姓钱。模样倒是不错,只是脾气怕小刘往后吃不住。”张干事说。
“张干事帮撮合撮合,小刘是东不成西不就的。”那个记账的人说。
“有机会我试试。”
张干事与小刘父亲同时进厂,当同一个师傅的徒弟。小刘的父亲一直是厂里的先进,县上的模范。工伤死亡,自己也调到工会当了干部。她还一直关心这位师兄的儿子,但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如果刚才那女子他喜欢,到不妨努力去试一试,也好让师兄的老婆放心不少。所以,她记住姓钱,水西门。反正关心职工也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反正师嫂也找过多次,要她帮儿子找个媳妇。那时候的国营厂基本上是男职工,女工极少。而且这个小刘眼界也高,介绍过一,两个他都没看上眼。那些姑娘老实本分他又嫌人家长的不好看,模样不乖。他喜欢看外表,好看的,按他的说法自己是正式工,工资收入高,既然是找媳妇在家,当然要找个看了舒服的。他看了这么久,就觉得钱姗看了舒服,所以逼着张干事只好想办法去说一说,看看有没有可能。
钱姗还是一如既往早晨过河来捡煤渣,下午过完磅拿了钱又返回城里。也没再与记账和过磅的那两个人发生冲突了,但她不知道那个姓刘的时时刻刻在关注自己。在坡下刨煤渣时,他有时候站着伸了头往下边瞧,怕她从渣堆下滚下去,称重的时候他满脸堆笑,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博她的好感,然而钱姗依旧对这些男人一副冷漠的样子。
钱姗去碱厂捡煤渣后钱兰为了使父母省心,几乎包干了家里大小事务,从捡择豆子,浸泡黄豆,磨豆浆,点豆腐脑到洗衣,做饭每天都忙得停不下来。她这么做减少了父母的操心,自己也少了时间去想那个千里之外的人。
“是钱家吗?”一个中年干部模样的女人还带了个年轻的女子来到了家门口。那人就是碱厂的张干事,她伸手理了理头上的齐肩短发,看着钱兰问:“你是钱姗的姐姐?”看她长得那么像,肯定是两姐妹。
“是啊,你们找我什么事?”钱兰停下手中正抖开的衣裳,调头问她。
“我们是碱厂的干部,到你们家来走访一下,问一问钱姗的事情。”张干事说。
“姗姗不在家,她出了什么事?”钱兰惊诧地问。
那天恰好父母回来的早,都正在屋里准备些配料,听见外边有人说话,母亲就问:
“兰兰,什么人来了,他们找谁?”
“碱厂的,他们找姗姗。”钱兰边晒衣服边说。
一听碱厂找姗姗,母亲急忙跑到门口,慌慌张张看着她们。
“姗姗还没回来,你们有事到屋里说。”母亲说。
张干事就带着那个女子进了家门。这边前脚进去,外边那一见干部模样的人来,早就走了上来竖着耳朵听的人立刻围到了钱家门外。
“请坐,两位领导,我们家屋子小,随便坐。”母亲陪着笑脸说:“兰兰,快给人倒点开水。”
张干事没有坐,而是站着朝屋里到处看。这屋子好小,而且一眼望尽,一看就是个做小生意的穷人家户。她吃惊的是这种小人家户怎么会生出两个长得好看的女儿。钱姗长得好看,那姐姐也不错,这家人福气好啊。
“你们找姗姗什么事,她又跟你们惹事了吗?”母亲焦急地问。
“我们都是碱厂工会的干部,到你们家访了解些情况。”张干事说。
“我们家姗姗不是到你们碱厂捡煤渣去了吗?”母亲说:“她没跟你们惹事吧,这女子淘气。”
“惹事倒没有。”张干事说:“你们知道,我们是国营厂。”
“知道,知道。这城里边的人都知道。”母亲说:“莫非捡个煤渣也要来调查?”
“捡煤渣不调查,问题是我们厂一个工人看上了你们家钱姗,所以我们才要来了解些情况。”张干事说。
“有人看上了姗姗?不可能吧?”钱兰惊奇地问:“有的话,姗姗肯定要跟我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同志,我们家姗姗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们走吧。”一直坐在一边没吭声的父亲突然说。
“十六七岁不小了吧。何况我们厂那个小刘,父亲原先是工厂的先进,县里的劳模。小刘喜欢你们家钱姗,是好事啊。成了是厂里的家属,往后厂里有招工指标,优先安排工作,家属还有家属待遇。”张干事继续说。
“他看上了,是他看上了。那还得我家姗姗看得上看不上。”母亲也说。
“姗姗肯定看不上,我敢打赌。”钱兰说:“我自己的妹妹我知道。”
“小妹妹,话不能这样说。”张干事又说:“你们家的情况我也是先到居委会了解过,做个小生意,养四张嘴不容易。你家钱姗找个正式工多好,生活有保证。这事你们再考虑下。不要急着拒绝。”
“同志,你走吧。我已经说过了,我女儿还小,现在不考虑嫁人,再好的人都暂时不嫁。”父亲忍不住了说。他讨厌这些在她面前卖弄装腔作势的人,所以这么说。
张干事也感到再说下去恐怕会自讨没趣,只好带着那个女子出了门说了句不识好歹。被那些在门外的人听到了。
张干事有些生气,国营厂的干部亲自登门,居然说不通这些小商小贩还不给面子。那些外边听的人就更加添油加醋地说开了,什么钱家的那个小妖精在碱厂勾搭男人,把那男人弄来害了相思病;还有说得更离谱的是一边捡煤渣,一边卖弄风骚,祸害那些工人,人云亦云,一会功夫就四处扩散开了。
傍晚,钱姗背着个空背篼,手里拿着那个钉耙,笑吟吟走回来的时候,一路看她的人都露出厌恶的憎恨的眼光。她一走过,身后都是指指戳戳的说话声。她才不管,依旧像往常一样大摇大摆朝家里走。
“我回来了。”
推开门,见母亲和父亲都愁容满面,钱兰也不说话,就感到气氛不对问:“出啥事了?你们都不理我?”
“你在外面干了啥事?惹了什么人?”母亲小声问。
“没干啥事,没惹什么事呀。我捡煤渣挣钱,招惹谁了?”钱姗忍不住大声说。
“你还说没招惹谁,我的小祖宗。你小声点,人家都找上门了。”母亲说。
“谁找上门了?”钱姗又是大声问。
“碱厂的。”钱兰这才把那两个女的来的事说出来。
“放屁!”钱姗一听发怒了,火冒三丈地说:“他喜欢我?就他那怂样,憨像,假殷勤,假讨好,见了就恶心,还看上了我。我这辈子找不到喜欢的男人,也不可能看上他这软不溜秋的人。我捡我的煤渣,招惹谁了!”
那晚钱姗的火气大发,弄得爸妈都不好说话,不好劝她,更不敢指责她。她们知道女儿的脾气,被冤枉了,肯定不依不饶。
钱姗拿了根板凳开门出去,见几个大人小孩正围着门偷听,举起板凳吼道:
“滚,滚远点,听多了要烂耳朵!”
被臭骂的人立即散开,跑回自个家去了。
那天晚上,钱姗坐在家门口,伤心地“呜呜”地哭了好一阵子,哭声是那么地凄惨和悲凉。
“姗姗,别哭了,哭有啥用,明天别去了,听妈的话,先进屋去把饭吃了。”母亲忍不住走出去拉她说。
“妈,凭啥我就不能去了。我凭辛苦挣点钱咋啦?”钱姗说。
“进去妈跟你说。”
母亲拉了钱姗进屋,关了门。屋外远处还有人子那儿站着听,站着看。总想听个看个新奇的东西出来,以满足第二天过足嘴瘾,唠出新鲜的话题来。多么愚昧,无知的人生活就是这般地无聊,总是想从别人的身上弄出点趣闻轶事,满足他们那点嗜好,可怜的年代,可怜的人啊。
“姗姗,这次爸妈都知道你没惹他。爸妈也没骂你。”母亲伤感地说:“人家是国营厂,是工人,还是什么模范。这点事当干部的跑来了,我们惹不起。你再去,人家倒打一耙咋办?毕竟你一去天天要见啊。”
“他就是自作多情。”钱姗说:“自找没趣。”
“姗姗,你真的别去了,你看你一天到晚弄得像个鬼一样,脏兮兮的,看了就心疼。”父亲也说。
只有钱兰没有说话,她虽然不知道妹妹这么想去挣钱是为什么,作什么用,但她知道妹妹的脾气,认定了的事拉不回来,她就是这犟脾气,死心眼,她只能在心里替妹妹难受。
“她爸,兰兰和姗姗也大了,我们也该给她们点零花钱了。大姑娘家的,哪有不自己花点钱,买点东西。别人家的都有零花钱,她们看了肯定难受。长这么大了,没给过,她们也够懂事了。”母亲望着丈夫说。
“她妈,你说行就行。只要姗姗不再去碱厂了。”父亲也是一脸愁容说:“过去没给,是我怕再过几年干不动了,这家里的吃喝怎么办?姗姗,听爸妈的,别再去了,好吗?”
钱姗含泪朝父亲点点头,这才去锅里取还温着的饭吃,边吃还边感到委屈地抽泣。
......